耳戀
“盛明醫(yī)生,你知道什么是變態(tài)性欲嗎?” 有一次,在心理診所中午喝咖啡休憩的時候,叢昌岷博士這樣問我道。 “我接觸這方面的案例很少,而且要給變態(tài)性欲下個定義也是很不容易的?!蔽抑浪性捯艺f,所以就故意擺出個洗耳恭聽的模樣,誘使他來發(fā)表高見,“我想,要說明這個問題,也許先要知道什么是常態(tài)性欲?!?/br> “性變態(tài)的臨床診斷標準有三條:當事人在性器、性交或性感帶以外,得到性滿足;對性欲對象只是通過間接的行為或想像,就獲得了性滿足;對不成為性欲對象的事物,而進行的性滿足活動。而且從臨床心理學(xué)和生理學(xué)解剖上看,變態(tài)性欲主要可以分類為二十四種形態(tài)……”叢昌岷博士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概念。 “你真是滿腹經(jīng)綸,”我中斷他的話題說,“從我們醫(yī)院的心理咨詢臨床案例來看,我更加注重的是戀物癖現(xiàn)象?!?/br> 一說到“戀物癖”,叢昌岷博士似乎談興更濃了,宛如完全墜入到他的研究世界中去的一樣,他說:“談到戀物癖那是一個更古老、更寬泛的領(lǐng)域了,患者大多狂熱崇拜的或熱戀的是一些奇妙的東西。如鞋襪、手絹、短褲、腰帶、婦女生理用品,包括戀愛對象的腳、足趾、腰、毛發(fā)等肢體的一部分,甚至還有戀愛對象的排泄物。我看過國外的一些案例報告,有人把已死去的戀人的頭蓋骨裝飾在自己的書桌上,當作活生生的對象予以熱戀;也有人把已病逝戀人的書籍、衣服、紙屑鋪灑在床上,每天作為自己就寢生活的一部分。” 我興趣盎然地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說法,“一年前我就接到一個案例,是個手絹戀物癖的青年。他說他主要的癥狀是在街上遇到有漂亮的女性走過,就心馳神往,忍不住要去偷她的手絹,但他從來不觸碰女性的身體。半年里他偷來的或收集到的女性手絹有九十多塊。但他心里很苦悶,不時的還有遺精現(xiàn)象,擔心不知哪一天會被警察抓住,因此記憶力和神經(jīng)功能都開始衰弱,陷入嚴重的人格障礙之中。我對他的病理機制至今還不太清楚。” 叢昌岷博士一邊轉(zhuǎn)動他的咖啡杯子,一邊眼睛閃閃發(fā)光地傾聽我敘述的案例,然后做以下的分析和點評。 “英語中戀物癖的詞義原來是護身符、咒語、寵物、魅惑物或者有魔性的東西,來自于拉丁語和葡萄牙語。在日語中叫性的崇物癥、yin物癥、性的心醉、斷片yin亂癥等,即其所追求的性愛對象,與其說是整個活生生的人,不如說是其中一部分(斷片)的變態(tài)心理狀況。不僅如此,在他的無意識中還把這種‘斷片’與性的聯(lián)想結(jié)合在一起。比如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戀物癖的人會把它和女性的性器官聯(lián)想在一起,再如鞋子是女性的陰門,而手絹是女性的肌膚等,這種聯(lián)想和無意識是戀物癖患者的病理機制產(chǎn)生的來源?!?/br> “這世界難道竟有這么奇怪念頭的人嗎?”我象是聽到天方夜譚似的搖搖頭說,“你的分析在精神分析學(xué)上是成立的,但從具體的案例上看,仍有難以理解的地方?!?/br> 叢昌岷博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我親自處理和經(jīng)歷過的具體案例吧。” 我在日本N城攻讀心理醫(yī)生學(xué)位時,每到要修理自己頭發(fā)時,常常去光顧一家名叫“桃井”的理發(fā)店。那店在大學(xué)的三條街后,隔著一條河,河上夾岸種著嫵媚的櫻樹。一到四月天,滿街滿岸的櫻花雪白雪白的,一陣風(fēng)過,無數(shù)的花瓣輕飄飄地旋轉(zhuǎn)起來,拂過我的臉頰,宛如在傾聽異國女性的淺吟低唱,那心情就像剛出爐的燒餅,松快、溫柔、酥軟,充滿了nongnong的鄉(xiāng)愁。 那店還有一樣好處,收費是同業(yè)中最低廉的,你每次滿臉風(fēng)塵地進去,又清清爽爽地出來,不過消費一千二百日元,這對于囊中羞澀的留學(xué)生來說不啻是接受賞賜了。 這是家夫妻老婆店,老板給男人剪發(fā)修面,做事勤快、麻利,卻老實巴巴的,少言寡語。老板娘給女性顧客燙發(fā),也兼做店內(nèi)儲熱水、燙毛巾、打掃之類的清潔活兒。但這店是陽盛陰衰,進來的大多是男性顧客,十分紅火,可大多數(shù)是沖著老板娘來的。 老板娘,未滿四十歲的中年女性,長得并不標致,卻是細皮嫩rou的,挽起兩只袖子,那赤裸裸的手臂就像廚房里剝出的兩根白蔥,水嫩光亮,那白凈滋潤的皮膚像水做的珠泡似的,仿佛一碰就破。這老板娘盡管上了年紀,卻仍是風(fēng)情萬種,打情罵俏,嬌嗔做作,渾然是天下無雙。引得一幫男性顧客像沒頭的蒼蠅,隔三差五地到這店里來“打坐”。這時,小小的理發(fā)店里,充滿了歡快的空氣,各種性感、rou麻、庸俗、調(diào)戲、幽默、荒誕、離奇的談笑都有,肆無忌憚,這時店內(nèi)宛如一個亂烘烘的戲院子。 我初次去那理發(fā)店,老板娘管我叫“學(xué)生君”;第二次去,便親親熱熱地喚我為“小哥”,我在那兒知道了不少日語掌故,例如把情婦稱作“小指頭”,把勾引女色叫做“釣魚”,把得到錢財?shù)官N的情夫稱之為“繩子”,把有夫之婦或有婦之夫的婚外戀叫做“浮氣”等。 我有一次去“桃井”理發(fā)店時,老板娘穿了一條長裙,看見我便故意高興得怪聲怪氣地嚷起來,說是腰酸背痛,要我用中國的推拿術(shù)替她按摩捏拿一會。說著說著她就轉(zhuǎn)過身來,一只手挽起長裙,一只手按住椅背,踮起腳尖,兩條穿著黑絲襪的腿像完整的rou長藕,就顯眼地亮在眼前。店里所有的男客的眼睛像巡航導(dǎo)彈似的“刷”的一下全聚到rou藕上,又“刷”的一下聚到老板身上。見老板一點也不吭聲,一個勁兒地替顧客剪發(fā),大家便又以最快的速度掃了回來。 耳戀(2) 老板娘見我紅著臉站在那兒,便一個勁地催我:“沒事,別怕。姐今個心情好,也圖個舒服?!彼韽澣绻缤r鳥似的,撅著豐腴的屁股,那一條短裙變得極小極窄,像大蔥的包皮一樣裹緊了那鴕鳥似的臀部。我站著不敢動,店里所有的男客都放肆地哄堂大笑起來。 一位男客發(fā)話說:“老板娘,你這開的是理發(fā)店,還是熟rou鋪?”另一個說:“這不是明擺著性sao擾嗎?” 老板娘按著椅背,紋絲不動說:“我sao擾你們所有的人,去報個信息給警察局,最好把我給抓了走。”店堂里又是一陣哄笑,空氣顯得更加活躍。 一個五十多歲、兩腿短短的男客,嘴角里流著涎水,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說:“好歹也讓我代勞,替你按摩一下吧,我在你這兒是多年的主顧了,也沒見你寵我疼我的?!闭f著就伸手,老板娘忽地收回身子,使勁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正色道:“饞猴,這也輪得到你嗎?紅眼的蛤蟆?!钡晏美镉直l(fā)出一陣愉快的哄笑。 又有人發(fā)話說:“女人穿什么裙子,瞧,這不明擺著是一塊遮羞布嗎?”老板娘回道:“我最討厭你這話,如果是遮羞布,那穿著汗衫滿街跑的男人不成了色情狂、強jian犯?”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在眾人肆無忌憚的笑聲里,感到最尷尬最不自在的人是店里新雇的幫工伙計阿強。 原來日本的理發(fā)行業(yè),在有些地方也像中國的剃頭行當一樣,分“文”、“武”兩幫。文幫的活即僅是剪剃、修面、吹洗頭發(fā)等,而武幫則增加推拿、按摩、捶打、揉捏,還掏耳,治脫臼、落枕等疾癥。過去這類武幫行當者,須得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才能從業(yè)。 阿福也許是和我有著同樣血統(tǒng)的中國人,但來歷不甚明了。據(jù)其他來理發(fā)的留學(xué)生告訴我,他可能是從福建偷渡到日本的打工仔,也可能是日本的神戶、橫濱旅日華僑的后裔,只身來到N城尋找生計的。 阿福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年紀約二十六七歲,憨厚中透著幾分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幾分神經(jīng)質(zhì)。他的日語不好,對于眾人的說笑,不能全部知曉內(nèi)涵,只知是在說些不正經(jīng)的事兒,又怕別人嫌他呆,不通日語,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眾人的哄笑一起,可憐兮兮地傻笑,那模樣兒就好像在吃日本一種綠色的帶苦味的‘抹茶’,滿嘴的苦澀,臉上的表情卻要裝著吃得有滋有味。阿福生氣時的口頭禪是:“這狗日的?!?/br> 阿福見了我畢恭畢敬、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他讀的書不多,沒有受過較好的教育,但很敬重讀書人。在這店里,只有他稱呼我為“博士”或“先生”,就如同古時候見了舉人和秀才一樣。在日本社會里能稱呼為“先生”的只有三種人:一是醫(yī)生,二是教師,三是政治家。這使我心里很受用,而我也從不問他的經(jīng)歷,尤其是在大群的日本人中間,這是諱莫如深的私人秘密。 老板娘給伙計阿福所派的活是理發(fā)完畢,替客人揉捏、推拿、捶打等,但阿福最拿手的絕活是掏耳,以及給耳朵按摩。這掏耳的活,也說不盡中華五千年歷史文化的悠久深遠。醫(yī)學(xué)上說,人的全身氣血聚于頭部,而頭部的全身氣血又聚于耳,耳內(nèi)的xue位最多,部位又最敏感,一旦掏凈按摩后,神清氣爽,最宜健康美容,延年益壽。據(jù)說經(jīng)這行當中的高手掏過耳以后,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個個舒暢,大有舉重若輕、飄飄欲仙的感覺。而阿福的絕技是掏耳結(jié)束時,用一根小棒在掏耳的金屬器上輕輕一敲,那深邃的、美妙的、悠揚的回聲,順著耳內(nèi)的管道一直曲徑通幽,舒暢到你的心房里。 在人的五種感覺器官之中,特別是當生命降生到這世上之前,就已經(jīng)在活動的是人的耳朵。詩人柯托這樣描寫他誕生前的狀況: “我的耳朵如貝殼, 在其中交響的是, 大海的親切呼喚。” 詩人柯托耳邊響起的是大海的親切呼喚,也許是他在母親胎內(nèi)聽到的一種羊水弛緩的流動聲或母親的心臟跳動聲。而當人瀕臨死亡之時,他所聽到世界墜落的風(fēng)聲或轟雷聲,都只能是靠耳朵。耳朵是人的五種感官中最先活動,也是最后停止活動的感覺器官。我相信耳朵是上天給我們的又一個能與神秘世界通訊的雷達,是上天給我們的靈感觸覺。人的第六感大約是從耳傳到大腦、心中和體內(nèi)的信號。 還有女人的臉上或頸部可能會化妝、整形,可是只有耳朵才是人化妝整形最少,最原始最暴露的部分。從前的人還相信如果給耳朵涂上什么,或整形以后,會損害耳朵的功能。此外與耳朵組成的漢字,也確實體現(xiàn)耳朵的功能和性格。如“恥”,即羞恥的事一般先是傳到人的耳朵里,“聞”,即敲門而聆聽求教;“聰”,對所有的事物都能知曉,才能有智慧和經(jīng)驗;此外如“耿”、“耽”、“聊”、“聒”、“聯(lián)”、“聚”等,都體現(xiàn)了耳朵是人的性格和活動的寄宿之處。 所以,我從來沒有要阿福掏過耳朵。這是因為我覺得,把自己的耳朵給人打掃、掏挖,需要一種非常親密的關(guān)系,其中信賴、愛護和溫情等,缺一不可。一般說來,除了母親、妻子和情人之外,耳朵是一種非常隱私的器官,不能隨便給人擺弄。比如做學(xué)生的給老師用戒尺打了手心,是可以忘記的,但如果給老師揪了耳朵,他會記恨一輩子的。 耳戀(3) 但話說回來,就像麻將屬于國技一樣,掏耳也是一門技術(shù),少受用則有益身心,多則上癮,上癮后難以自拔,反而戕害身心。阿福的悲劇也就在這里。有一次當他知道我是心理醫(yī)生后,便神秘兮兮地跑到我大學(xué)的心理咨詢室來,說是心里悶得慌,怕是心理有病,要求心理門診。很快他就成為我精神分析、治療的對象。 這案例的問題主訴還是發(fā)生在桃井理發(fā)店里,那天店里來了個女客,大約就住在附近的幾條街上,人家稱她“惠子夫人”。這女客每次美容洗發(fā)完畢,就由阿福給她推拿、揉捏,之后便是掏耳。那女客的耳朵紅潤,柔韌,小巧玲瓏,耳上的骨rou均勻,亭亭玉立,從外耳道朝內(nèi)耳道看,洞xue逐漸開闊,白色的耳毛藏掖在隱蔽之處,幽深蘊藉;形神兼?zhèn)洌钊松袼煎谙?。阿福從沒見過這樣美的耳朵,他差不多要一聲長嘆了! 那天,頭一次掏完一只耳朵,那女客又舒服又高興,嗓子帶點哭音,竟說:“我恨你”又掏完另一只耳朵,那女客翻身爬起來,渾身顫抖地問阿福:“我恨這個時候才遇見你,從前你在哪兒?” 阿福心慌起來,推說去洗手間,一進洗手間就將門反鎖上,那男根已豎起來,卻沒有尿,閉上眼睛大口地喘氣,用手使勁地揉捏,等到滿手濕漉漉地沾滿了異物,才清醒了些。嘴里長嘆了一聲:“這狗日的?!?/br> 此后,這女客便隔三差五地朝阿福那兒跑,而阿福見了那女人的耳朵,就頓時怦怦地心跳,像喝醉酒似的。事完之后,總是往洗手間里跑,身子軟得如同剔了骨頭,平白無故消耗了不少身心。 阿福為了抵抗這種狀況,曾經(jīng)跑到紅燈區(qū)去看“脫衣舞”,想轉(zhuǎn)移神經(jīng)興奮的刺激點,可是掃興的是,他在那兒老是無精打采的,像斗敗的公雞。老板帶他去風(fēng)俗酒店的“個室”(日本的色情場所),叫了個東南亞來的女人,兩人剛脫衣服,阿福害怕起來,如同老鼠挨打似的,一溜煙地逃了出來。阿福告訴我,在那些場合,他一點也沒有性興奮,只是感到恐懼??墒侵灰灰姷交葑臃蛉说亩洌腿滩蛔∫謞in。 不過對女性耳朵的愛戀,不僅是阿福才有的現(xiàn)象,其實許多詩人和文學(xué)家對女性的耳朵都有特別的關(guān)心。例如日本的作家芥川龍之介在他的作品中就有這樣的描寫:“辰子嬌羞地靠在僅君的肩上,回首望到窗外。她那小巧玲瓏的耳朵被斜射過來的日光一照,粉紅透明。俊助見了覺得比什么都美妙,比什么都令人銷魂?!弊x過這樣的文章,再去注意女性的耳朵,特別是當日光逆照在女性的耳輪上時,發(fā)現(xiàn)的確如芥川龍之介所描寫的是薄紅透明的,充滿了一種單純樸素的美。 耳朵是女人的一個性感帶,女人在zuoai的時候可以非常平靜,可是當耳朵受到強烈愛撫時,她們卻會變得不安靜起來。這說明耳朵是一種非常敏感的場所。詩人柯托說:“耳朵是生命的細語和情欲的喧嘩之殿堂”就是這個道理。不少電影中描寫男女相愛的鏡頭,總是先從男性吻女性的耳朵開始。哲學(xué)家華爾托說:“男人喜歡用眼光去表示對女人的愛,但女人更喜歡從耳朵中接受愛意?!?/br> 但阿福的案例卻不那么簡單了,他是患上了性變態(tài),用專業(yè)術(shù)語說是“性心理障礙”。但實際上從精神分析學(xué)的角度看,他們癥狀卻有著深層次的原因。阿福到我的心理咨詢室里來訴說的心理苦悶,一方面是對掏耳技術(shù)的醉心,另一方面是對自己的“jingye會不會無端損耗”的擔心,而這兩重人格處于一種強烈的矛盾心理狀態(tài)之中。 阿福對自己的手yin行為非常的神經(jīng)質(zhì),他常常覺得腹部有一種異樣的空虛感,對遺精的擔心使阿福產(chǎn)生強烈的恐懼感,他常不自覺地用手握住男根?!癹ingye的遺失會導(dǎo)致生命的喪失”,這種心悸和頭暈的感覺使阿福常常處于失神的恍惚狀態(tài)中。阿福還擔心自己的泌尿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毛病,我讓他在N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泌尿科去做檢查,結(jié)果報告表明:泌尿系統(tǒng)沒有異常癥狀。從臨床心理門診的檢查來看,阿福是患了強迫性的“性嗜好異常癥”。 為了深入研究這種奇特的變態(tài)癥狀,我光顧桃井理發(fā)店的次數(shù)也增多了。那年大約是初秋,正是日本列島上臺風(fēng)頻頻登陸的時分,我見到了惠子夫人。約三十多歲的婦人,披著齊肩的秀發(fā),瞧不見耳廓,身材勻稱,嘴唇涂得血紅,臉上擦過粉,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晰。阿福正在給另一位顧客推拿、揉捏,她進來后并不與男性顧客搭訕,也不加入他們的插科打諢、肆無忌憚的談笑中去,靜靜地一個人坐候在角落里。 她似乎蔑視周圍的一切,而長睫毛下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媚人的眼睛特別能讓男人動心,那神情姿態(tài)像是剛拿出冰箱的奶油冰淇淋,美妙可口,又冒著寒氣,即古人所謂“艷如桃李,冷若冰霜”之類的神情。 那女人端坐在椅上,一會兒像是受了蟲咬蚊叮,皺起眉頭,并不理睬那些男性顧客巡航導(dǎo)彈似的目光,朝角落里背過身去,若無其事地撩起長袖,露出兩截白白的手臂,拿了一瓶像是“蚊不?!敝惖乃幩?,沖著白白的肌rou上劈劈啪啪地擦藥水。那聲音不大,卻很輕脆,和著拍擊聲,讓店里的男人銷魂,屏息吞聲。 老板娘看著她有氣,低著聲腔,酸溜溜地對一位男客說:“唷,可夠媚的,我們算學(xué)了個新鮮的。” 耳戀(4) 空氣又變得活躍起來了,有人壓低聲音對老板娘說:“我倒是羨慕起你這店里的蚊子來了?!绷硪粋€說:“可不是嗎,我也喜歡得不得了,這叮過美人手臂的蚊子,什么時候也來叮叮我們,叫我們也媚一媚?!绷硪粋€又說:“我呢,恨不得變了一只蚊子,一巴掌下去,血糊糊的貼在上面才好?!钡晏美镉直l(fā)出一陣低低的嗤嗤笑聲。 阿福給惠子夫人的推拿、按摩和掏耳是在店堂的內(nèi)間,隔著一層彩珠編成的門簾之內(nèi),“奶油冰淇淋”似的惠子夫人坐上椅子就開始“化了”。不過,這天對阿福來說并不是一個好日子,因為惠子夫人告訴他,這是她最后一次光顧這家理發(fā)店了。在她居住附近的一家理發(fā)店里,也來了一位中國按摩師,據(jù)說按摩和掏耳的技術(shù)更是出神入化,惠子夫人認為去那兒燙發(fā)、按摩更方便。 阿福聽了這話,額上冒冷汗,鼻子里出長氣,臉上不滋潤起來,往常掏耳結(jié)束后覺得下面一股東西憋得難受,總是要去一去洗手間,今兒個也忘了。本來那刺激興奮的心情就如同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光彩耀眼,上去不到多高,便爆裂歸為鳥有,只留下哀哀的無名惆悵。 我覺得,這對阿福并不是什么壞事,也許他可以從此脫離苦海??砂⒏s執(zhí)迷不悟,他實在是太鐘情于惠子夫人的耳朵了。在心理門診中,他脹紅了臉問我:“你覺得,那耳朵,像不像……像不像……”他停住口,試探地瞧著我。 “象什么呢?”我追問他,他欲說又說不出口,急得抓耳搔腮,還是沒有說出口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換個說法,你覺得,用一根掏耳的棒,在那耳道里進進出出,嗯……什么感覺呢?……”他停住口,有點癡迷迷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我的反應(yīng)。 “什么感覺呢?”我還是故意追問道。阿福脹紅了臉,話憋在喉嚨口,又吐不出,仿佛跟油鍋上行走的螞蟻一樣難受,他急得抓耳搔腮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 惠子夫人果然是好久不再來了,阿福憋得慌,心中充滿了失落感。他有時會失神地望著店堂的窗戶外,有時說要到街上去買包煙,誰也不知道他到街上去張望什么,等到從街上透完氣回來,阿福心中的惆悵和失落感越發(fā)濃烈。 老板娘說:“身子是回來了,可魂兒早給那女人帶走了?!?/br> 阿福夜里做惡夢。在精神分析室里不斷地要我替他解夢。他夢見一名赤身裸體的丑陋女人壓倒在地,整個臉面被夾在兩個腿部之中。他感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一只巨大的耳朵,又像是花蕊的管壁形狀,從管道里爬出一些小精靈在向他招手。他有點膽怯地伸出手去,卻一骨碌被拉入管道,跌入深邃的幽暗之中。他隱約聽見管道壁口的關(guān)閉聲,他掙扎著,開始感到窒息般的難受,似乎馬上就要死了。突然又驚醒了,下部隱隱作痛,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跳、眼發(fā)黑。挑燈一看,還是那東西。 阿福的夢屬于性夢,這個夢的象征意義十分奇特,但又與他的精神狀態(tài)十分吻合。從精神分析學(xué)上說,有把女人的耳朵比喻作“兩腳之間的性器官”。而耳朵確實是人的容顏和頭部之間的兩個懸掛著的性器官,也有比喻為“愛情的酒杯”的說法。阿福的戀物癖傾向越來越顯露無遺了。他需要做深入的精神分析,但他總是推脫說沒有錢,剛一接觸到心理療法的正題時,就馬上縮了回去。就象一個發(fā)現(xiàn)了傷口,又緊緊地捂著不敢顯露的病人。 此后,又發(fā)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大約是在深秋時分,惠子夫人又來到阿福工作的店里。換了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衣裙,挽了發(fā)髻,如同明治時代的女性,顯得越發(fā)媚人。手里提了一盒精致的日本點心,說是路過特意送給阿福的,謝謝他以前的“關(guān)照”。阿福脹紅了那張黑瘦黑瘦的臉,連說不要,還是老板娘代他收下的,趕緊讓阿福替她捶肩、敲背、按捏的。 正巧,當天在稍晚的時候,我大學(xué)里的一位同事,也是同一心理咨詢專業(yè)的,去那店里理發(fā)。阿福和惠子夫人在里間,店堂的外間里一群男客和老板娘不斷地拿阿福取笑,鬧得挺厲害的。我那位同事因為認識阿福,沒有心思聽眾人在說些什么,卻非常注意里間阿福的情緒。他隱約聽見阿福在苦苦哀求惠子夫人一些什么,而惠子夫人卻是咯咯地笑,偶爾說幾句話,那語氣中卻透著一股冷冷的味兒。 我那位同事由于精神有些疲倦,為了解悶,取了一本賽馬的雜志在讀,身心一放松,就有些朦朧起來。隱約還聽見里間阿福在苦苦地訴求著什么,而惠子夫人似乎有些生氣起來。 他這樣朦朧了好大一會,突然聽見里間女人一聲殺豬似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喧鬧的店堂里一下寂靜起來,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跳,仿佛空氣也凝固住了。 惠子夫人嚎哭起來,捂著左邊的臉,尖叫著跳了出來,那用手指捂著的白晰的臉上,滲出的全是鮮紅的血。我那位朋友、店老板和一些客人沖進里間,見阿福的身子沿著墻根,軟軟地癱下來,他額上全是冷汗,眼睛透著無望的光,那神經(jīng)質(zhì)的手指中捏著一把剃刀,正無力地垂下來,刀上滴著血。 朝地上望去,在冒著熱氣的血跡中,一只鮮紅的耳朵還微微蠕動著,那一只漂亮、玲瓏的耳朵…… 耳戀(5) 老板娘打電話叫來警察,勘查現(xiàn)場,取證拍照后,阿福被刑警帶走了。此后,理發(fā)店也被迫停業(yè)。我試圖打聽阿福的消息,卻沒有一點頭緒。 第二年開春,桃井理發(fā)店搬遷了,而阿福仍然沒有下落。四月是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原來桃井理發(fā)店的舊址,已建成一家卡拉OK酒吧間,生意十分紅火,老板娘也更有魅力,而來酒吧的客人鬧得更兇了。 我向這酒吧間的老板娘和熟悉的客人打聽消息,卻仍然得不到要領(lǐng)。仿佛桃井理發(fā)店和阿福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又過了一年,阿福還是沒有下落。我想,我從此再也見不著阿福了。這一年正是日本關(guān)西神戶大震災(zāi),街上的櫻樹,一反往年雪白的顏色,開得緋紅、緋紅的,如同滋潤過血一般似的。 櫻花開放了, 櫻花飄落了, 櫻花包涵了對人生的感傷、喜悅和希望,深于一切的情欲,一切的追求和幻滅。 咖啡喝完了,叢昌岷博士的案例也敘述到這里結(jié)束了,桌上剩下兩只空蕩蕩的杯子,在燈光的反射下,發(fā)出幽幽的深藍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