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余澤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收藏柜的夢境。

    不過，他的確發(fā)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變了。不再是那個古里古怪的醫(yī)院，而是一座宏偉精致的古老劇院。周圍人來人往，都穿著正裝，言笑晏晏。

    古怪的是，這些人都像是模糊的背景，根本無法被余澤看清楚。

    但是余澤的確是在夢境中恢復(fù)了神智。他想了想，這才想到，他這是在收藏柜的夢境中？

    余澤先是本能地一驚，隨即感受到一點躍躍欲試的激動。

    收藏柜夢境的到來，意味著有新的特異事件要發(fā)生了。而與之前那個古怪的夢境聯(lián)系起來，這一次的特異事件，多半就是木偶師了。

    ……那么，是不是意味著，解決困擾薛枯已久的病毒的機會，已經(jīng)到來了呢？

    余澤并沒有加入特局很久，不到一年，但是他的確感受到某種縈繞在特局成員彼此之間的情誼。這種情誼來源于彼此交托后背，彼此保守秘密，甚至，分享彼此的絕望與窮途末路。

    他們是世界上僅有的一群碰觸真相的人。他們在做著英雄一般的事情。

    在真正加入特局之前，余澤并沒有特別感受到這一點。他甚至曾經(jīng)在心里暗自覺得，特局的這群人，就像是表面關(guān)系的同事一樣。

    但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是他想錯了。特局的調(diào)查員們是不用明說便可彼此性命相托的伙伴，是戰(zhàn)友。

    他們共同守護著世界。

    ……其實，或許他們真的是表面關(guān)系的同事呢？

    不管怎么說，余澤此時就被自己的腦補弄得斗志激昂，他握緊了拳頭，抬頭看向這座劇院。

    很奇怪的是，這一次收藏柜的夢境，并沒有給出太多的信息。他僅僅知道，這座劇院名為歐諾爾，在中世紀古老的語言中，意為“榮耀之所”。

    這里曾經(jīng)是西方教會七位教皇加冕的地方；時間來到近代，隨著教會的統(tǒng)治力逐漸下降，這里被一位大貴族買下，改造成為私人宅邸，隨后因為貴族的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不善，這里又被一位大商人買下，商人將其改造成為大劇院，開始演出劇目。

    歐諾爾劇院曾經(jīng)是教堂，因此，這里以纖麗精致的尖頂與繁復(fù)耀目的穹頂壁畫聞名。劇院的主舞臺，恰恰是曾經(jīng)神父布道的地方；而觀眾席，則是曾經(jīng)的教眾聆聽神父禱告的場所。

    在這樣的地方觀看劇目，觀眾們感覺自己也多了幾分神圣的光輝。

    每周三和每周日，是歐諾爾劇院固定的演出時間，通常會上演大型的劇目；而其余的時間，則會根據(jù)當(dāng)日的排演情況隨機抽選一些劇目上演；周五周六則為固定的休息時間。

    歐諾爾劇院的主人慷慨而善解人意，他經(jīng)常會無償提供場地與人手，讓一些不知名的小劇團登上舞臺。這會帶來一些風(fēng)險，但是也同樣會帶來機遇。隨著演出模式的固定，每周一周二，就成了一些小劇團的專門演出時間。

    很多戲劇愛好者，會乘著這個時間，過來欣賞與淘金……盡管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不會遇上什么好苗子。

    這一天，就是周一。

    余澤站在劇院外面，有些困惑地看著這座外表恢弘的建筑，心想，這和木偶師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走近了兩步，看到外面的布告板上貼著一些海報模樣的宣傳單。余澤仔細看了看，就瞧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簡於生。

    那張海報的劇名是，場景則是在一家玩偶店里。海報的中心人物是一個正擺出尖叫表情的男人，他周圍有許多玩偶，正用一種古怪而陰冷的表情看著他。

    好像是個恐怖劇??？

    除卻這個男人，海報上還有好幾位人物，而簡於生則坐在一把裝飾華麗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眼神冰冷地瞧著下方，嘴角帶著瘋狂與高傲的笑意……他穿著類似于西裝的正式服裝，但是領(lǐng)口大敞，十分灑脫不羈的樣子。

    他的地位高高在上，宛如神只，在整張海報的最上方，甚至壓過了劇目的名稱。

    他有一張十足俊美的臉，而這樣浪蕩的模樣，恰巧放大了他身上那種魔幻般的魅力。在之前的夢境中看不出來，可是在這張海報上，余澤卻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詭異的、令人生畏的吸引力。

    余澤歪著頭看了他一會，然后心想，沒錯，簡於生就像是個魅魔。

    ……當(dāng)然只是在這張海報上，簡於生的樣子會讓人聯(lián)想起魅魔?？恐约旱镊攘ν媾廊恕欢酀烧嬲娺^的那位簡於生，并沒有這么夸張的魅力。

    有人見余澤久久地站在這里，便走過來，搭話說：“你也被簡店長的海報吸引了嗎？”

    “……簡店長？”

    余澤有些不解地詢問。

    那人十分友好地回答說：“是呀。這個劇目是簡店長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他在這部劇里本色出演了玩偶店店長的角色。”

    玩偶店店長？

    余澤心中琢磨著這個稱呼。

    他跳出思維的桎梏，心想，如果這個玩偶，指的就是木偶的話……簡於生的身份呢？

    那人沒注意余澤的走神，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簡店長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開著玩偶店，但是從來不賣任何一個玩偶，甚至連別人碰觸玩偶，他都要生氣。他編排的這部，是部非常驚悚的劇目……真難想象，簡店長居然會這么厲害?！?/br>
    余澤聽著聽著，忽然有點無語。這位哥們，你不要把你對簡於生的崇拜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好嗎？

    簡於生在此前的夢境中，自我表述的身份是江湖大盜，而溫嫋也并沒有對這個身份產(chǎn)生質(zhì)疑，這足以表明，在那個世界觀下，簡於生的確就是個江湖大盜。

    可是在收藏柜的世界觀里，簡於生卻成了個玩偶店店長兼劇團團長？

    余澤更相信收藏柜，但是他依舊覺得有點迷惑了。他暫時不去想那么多，跟隨著這個夢境的節(jié)奏走。

    他說：“這部劇，今天會上演嗎？”

    “當(dāng)然，馬上就開場了?！蹦侨讼袷腔腥淮笪颍鞍パ?，我還要去看呢?！?/br>
    他匆匆而來，匆匆離去，就好像一個稱職的新人引導(dǎo)NPC。

    余澤：“……”

    謝謝了。

    余澤深吸了一口氣，總覺得收藏柜在無情地嘲笑他的智商。

    余澤就慢吞吞地朝歐諾爾劇院里走。周一周二上演的劇目不需要門票，他可以直接進去觀看。

    一進到劇院，他就有些震驚了。那高高的穹頂、富麗的壁畫、精巧的花窗，都讓人覺得這里并不是神秘深沉的劇院，而是什么神圣莊嚴的教堂。

    這樣的場所并不適合作為劇院，過多的元素會讓觀眾的注意里無法集中在舞臺上，至少，當(dāng)陽光通過穹頂?shù)拇皯?、透過那些精致魅力的壁畫，宛如彩虹一般照射進來的時候。

    但是，余澤的注意力，也依舊被舞臺上的人影吸引了。

    那就是簡於生吧。

    與此前夢境中的簡於生相比，這里的簡於生顯得十分深沉冷酷。他的目光中投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刻的光，好像一位來自深淵的惡魔，盡管如此，他那修長的身軀、俊美英俊的臉龐、優(yōu)雅圓潤的語調(diào)、沉冷低啞的聲音，依舊使得這個男人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余澤感覺有點奇怪。

    他仿佛已經(jīng)見過三個簡於生了。那個七八十歲，病入膏肓卻依舊堅毅的老人……這個角色只是曇花一現(xiàn)，應(yīng)該并不重要；那個戲謔浪蕩、但關(guān)鍵時刻卻正經(jīng)嚴肅，顯得十分表里不一的江湖大盜；還有眼前這個，在舞臺上熠熠生輝，不知道真實性格怎么樣，但是至少很會演戲的玩偶店店長。

    余澤用一種無語又敬佩的眼神盯著簡於生，心想，天啦嚕，這位簡直就是天生的演員啊。

    舞臺上，簡於生仿佛注意到了余澤的目光，眼神一瞬間就抬了起來；他的臺詞仍舊在繼續(xù)，可是眼神卻如同尖利的刀子，猝然就射中了余澤，把余澤嚇了一跳。

    他看到了余澤，眼睛微微瞇起，目光中帶上了一種興致盎然的意味。

    “外來者……”他忽然停下了表演，轉(zhuǎn)身朝向余澤，高聲喊道，“外來者，你為何來到這里？！”

    隨著他的轉(zhuǎn)身，所有的觀眾、演員，都紛紛轉(zhuǎn)過身來，看向他。余澤僵硬在那里，面對所有人如針刺般的目光，頭腦有一瞬間的暈眩。

    下一秒，他猝然回神，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人的臉龐都是簡於生的模樣；有的女人穿著一身長裙，臉蛋卻是簡於生那張妖異俊美的臉——不得不說，還挺和諧——有的男人一身粗糙的短衫打扮，臉龐卻依舊是簡於生那張精致的臉。

    簡於生的話語還在繼續(xù)：“你闖入了我的意識……”他緩慢且優(yōu)雅地說著，但是語氣卻如同嘶嘶作響的蛇類，“有趣、有趣的人類……”

    他像是高高在上的惡魔。

    ……草，所以這里是簡於生的意識？

    收藏柜啊收藏柜，你都干了些什么??？

    然后，余澤想到，這里是簡於生的意識，而簡於生這是在干嘛……自己給自己排練演習(xí)并且表演給自己看？！

    這他媽是個瘋子吧！

    余澤第無數(shù)次懷疑收藏柜的意圖。

    簡於生從舞臺上一躍而下，他慢吞吞地朝余澤走來，步履輕快……周圍人的面貌又開始變得模糊，就連歐諾爾劇院也變得模糊起來，只剩下那位正緩步朝余澤走來的玩偶店店長。

    余澤的眼睛與他的對上……他慢慢失去了清醒的意識，只是愣愣地看著簡於生。

    簡於生湊近他，一雙深沉的黑色瞳孔興致勃勃地觀察著他……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進入他意識的人類。他還不知道余澤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已經(jīng)感到了好奇與有趣。

    他的語調(diào)輕柔，依舊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你看看我……”

    余澤便看著他。

    簡於生說：“你看見什么樣的我？”

    余澤歪著頭，像是在思索。

    他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便被簡於生蠱惑，此時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的意識，于是，他說出的所有話，必然是他的真心實意。簡於生十分好奇，余澤會說出怎樣的話。

    可惜簡於生不了解余澤。

    余澤毫不猶豫地說：“一個美人?！?/br>
    簡於生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的確挺滿意這副皮囊的，不然他剛才干嘛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展示出這幅樣貌？甚至在外人面前，他都一直在使用這副皮囊，以至于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是長這副模樣。

    可是……至少是現(xiàn)在，他完全不想聽余澤說出這種話。

    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驕矜的情緒，心想，這可是第一個闖入他意識的人，怎么會如此膚淺，一定是他的容貌過盛，直接蠱惑了這個青年。

    這么想著，簡於生又有點沾沾自喜起來。

    他向來自戀，并且自得于自己的審美。他的意識里向來熱鬧，自己與自己便可進行無數(shù)種藝術(shù)活動和自我欣賞，便如同他在這里自編自導(dǎo)自演甚至自己觀賞劇目一樣。

    他扮演著玩偶店店長、劇團團長，扮演著高高在上的神只與充滿奇特魅力的惡魔；他扮演著熱情的觀眾、破產(chǎn)的貴族、善良的商人、虔誠的神父與教眾、志得意滿的教皇、無所事事的平民、悲苦弱小的奴隸……

    甚至，他自己推動時代的發(fā)展，推動產(chǎn)業(yè)的變革，推動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推動探索宇宙的腳步，推動宇宙殖民與星際大航海，推動人類探索神靈的領(lǐng)域……

    他在自己的意識里，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他自認為自己是個十分有內(nèi)涵、靈魂十分有趣的人，而漂亮的皮囊……那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于是，他便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給自己換了一副平庸的相貌——真是再平庸不過了，他最討厭的便是平庸——他又說：“現(xiàn)在呢？”

    余澤歪著頭看著他，眼神迷茫，腦門幾乎出現(xiàn)了一個具現(xiàn)化的問號。他呆呆地、委屈地說：“美人……美人不見了。”

    簡於生：“……”

    就知道美人美人，老子這么一個有深度有情cao有文化的人看不見嗎！看不見嗎！

    簡於生狠狠地瞪了余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