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的醫(yī)療事故。

    他們始終在重復這個名詞。

    如果擴展開來說，那么與這個特異事件相關(guān)的事情，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次醫(yī)療事故，是一位醫(yī)生，因為此前發(fā)生在醫(yī)院中針對他的醫(yī)鬧事件，而故意將患者殺死在手術(shù)臺上。與耳天的關(guān)系則是，他使用了耳天生產(chǎn)的手術(shù)刀。

    這聽上去有些奇怪，畢竟耳天與此事的唯一關(guān)系，就只有那把“無辜”的手術(shù)刀。

    但是在特局不間斷的調(diào)查中，調(diào)查員將目光漸漸轉(zhuǎn)向了耳天公司。

    患者是耳天公司一位員工的親屬，醫(yī)生是曾經(jīng)接受過耳天公司補助的留學生。

    更可怕的是，在當天，在那所醫(yī)院，其他使用耳天公司所生產(chǎn)的醫(yī)療器械的醫(yī)生和護士，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了傷害患者和惡意對待患者的傾向，只不過沒有那位醫(yī)生鬧得這么厲害。

    他們之所以長久地將這個案件稱之為醫(yī)療事故，就是因為他們至今仍然不知道，那個醫(yī)生到底是因為被病毒感染而發(fā)生的“醫(yī)療事故”，還是真正的故意殺人。

    畢竟在那一天，在患者死后，醫(yī)生獨自走上了天臺，跳樓自殺。

    特局對這個案子調(diào)查了很久。

    一方面這件事情在當初造成了很大的社會影響，無數(shù)人都在討論醫(yī)患關(guān)系的問題，話題甚至延伸到了如何平衡事業(yè)與家庭的關(guān)系，因為這位醫(yī)生在殺人之前，剛剛與妻子離婚，似乎這件事情也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

    另一方面，特局始終無法確定這個案件到底是不是特異事件。他們將搜索面擴得十分大，才最終確定了耳天公司的確有問題，可是他們也不知道耳天公司生產(chǎn)的哪種型號、哪些批次的醫(yī)療器械有問題。

    ……他們根本無從下手。

    正因為如此，在后續(xù)所有與耳天相關(guān)的特異事件，全部都以U開頭，說明這個特異事件未解決，畢竟耳天才是那個大魔王，前面的所有小怪都是用來刷分的。

    這些年方照臨也接觸過不少與耳天有關(guān)的特異事件，只要想到文件上U開頭、與耳天相關(guān)的特異事件越來越多，方照臨就忍不住嘆氣。

    不過好在，似乎是看到了一點解決問題的曙光。

    常左棠聽見了鐘存景這個名字，隨即陷入思索。

    在他剛才與鐘存景短暫的接觸中，他并沒有感覺鐘存景身上有任何不妥，他覺得這家伙很正常，完全不像是被病毒感染的樣子。

    當然，如果從嬰兒時期就被病毒感染，那么自然是看不出來的。

    但是話說回來，特局一直認為，耳天公司這個病毒的特征，是醫(yī)療器械的不定期失控，認為是病毒的源頭應該存在于耳天公司生產(chǎn)線的那些工人身上。

    他們查了幾千幾萬號人，結(jié)果源頭反而是鐘存景？

    鐘存景哪里可以接觸到醫(yī)療事故了？

    常左棠忽然嘖了一聲，有些煩躁地說：“當初的特征定錯了?！?/br>
    方照臨靜靜地看著他。

    常左棠說：“醫(yī)療器械看起來只是一個媒介，病毒應該是某種能夠影響人的心智的東西……放大惡念？”

    方照臨點點頭，卻忽然說：“我看過你今天遇到的這個案子了。”

    常左棠眉頭一皺。

    方照臨說：“你認為這個案子，與耳天有關(guān)嗎？”

    要說有關(guān)，這個案子里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xiàn)過耳天生產(chǎn)的醫(yī)療器械；要說無關(guān)，莊如艷可是耳天的員工。

    方照臨說：“在得到了這兩位的消息之后，我拜托一位調(diào)查員對過去與耳天有關(guān)的特異事件中的受害者和施暴者進行了統(tǒng)計……”

    常左棠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你又找了‘程序員’？你怎么老是欺壓他？”

    方照臨嘴角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并沒有回應，他繼續(xù)說：“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為顯著的特征，只是我們從前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相關(guān)者的家庭，都因為他們的工作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問題?！?/br>
    常左棠微微一怔，然后拍了拍手，恍然大悟道：“激化工作與家庭的矛盾？”

    “正解?！?/br>
    “那么我明白耳天的事情與鐘家有何關(guān)系了?！?/br>
    另外一邊，正在安靜工作的鐘存景，忽然接到了來自父親的電話。

    他的父親是位外表嚴肅、秉性嚴厲的男人，他始終努力在鐘存景面前表現(xiàn)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但那種表情扭曲毫無真心的樣子，每次都讓鐘存景有些尷尬。

    他的母親是一位溫柔優(yōu)雅的女士。這么多年，鐘存景從未見過他的母親有任何發(fā)怒或者哭泣的樣子。他的母親總是完美又溫柔，好像一個假人一樣，從來沒有情緒波動。

    ……不，其實還是有的。

    他看見了自己放在書架上的那張照片，然后恍然大悟。

    有的，他出生的時候。

    鐘存景從出生時就記事。很多事情他小時候不懂，可是他記住了，于是后來長大了，慢慢回味和咀嚼，那些曾經(jīng)記憶角落中的塵埃就慢慢拂去，他就明白了很多東西。

    他出生時難產(chǎn)，身體極度虛弱，從生下來的第一刻就被送往了保育箱。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母親。虛弱、蒼白。近乎絕望地看著他，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然后露出了難看的笑容。

    他的父親。那時候，也是神情難看。

    然后他聽見他的母親，疲憊的、冷漠的聲音，她說：“好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彼@么說，然后又說，“就這樣吧?！?/br>
    他的父親沉默不語。

    他的母親說：“從我懷上這個孩子開始，你睡在公司的時間比回家呆著的時間還久。你并不在意我?！?/br>
    ……后來鐘存景知道一種病，產(chǎn)前抑郁癥。

    他覺得他的母親那時候就陷入了那種狀態(tài)。懷疑、不安、冷漠、偏激。

    可是他依舊覺得難過。

    他的母親，說她不喜歡他，還說他的父親也不喜歡他。

    彼時鐘存景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問題了，然后他就更知道了，什么叫做“就是這樣一個孩子”。

    他不相信他的母親沒有做產(chǎn)檢，他們都是醫(yī)療行業(yè)出身，很了解在生育前需要做什么?？墒撬母赣H不聞不問，他的母親故作不知，于是他就帶著這樣一副畸形的身體出生。

    出生時他也可以做手術(shù)的，之后他也可以做手術(shù)的。

    他不喜歡這樣的身體。

    可是每一刻，他想要提出這樣的話時，他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母親的目光。

    那恥辱的器官，就像是他的母親曾經(jīng)遭遇過的恥辱的孕期。

    沒有丈夫陪伴、沒有親人陪伴。獨自地、艱難地，孕育一個孩子。

    有時候鐘存景覺得，他的母親為他保留這樣的器官，是不是因為他的母親想要報復。

    你也去體會一下，zigong不斷擴張，肚皮被撐得滾圓，器官被擠壓到角落，孩子從yindao擠出的痛苦吧。

    你的父親不能，你能。

    無數(shù)次鐘存景從噩夢中驚醒，在恍惚中仿佛看見母親陰冷的目光。

    他的父親呢……他的父親，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的。冷漠的。

    可是對外他們又表現(xiàn)得很好。彼此親昵，對鐘存景也疼愛有加，有求必應。別人都覺得，鐘存景能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就獨當一面，一定是因為家庭教育十分出色。

    ……但鐘存景是瘋狂地學習，瘋狂地想要逃離那樣的家庭。

    可怖。

    他接到他父親的電話，有那么一瞬間并不想接。

    他心愛的青年躺在辦公室的里間，安然沉睡。而他不希望任何不和諧的東西來破壞這種場景。

    但他垂了垂眼睛，隱忍片刻，最終還是接了。

    他的父親詢問今天的殺人案件情況，鐘存景平靜地回答。他的父親關(guān)心他和余澤的關(guān)系，鐘存景就說他們很好。

    他的父親說今天晚上希望鐘存景回來吃飯，鐘存景就沉默片刻，然后說，抱歉。

    我和小澤有約了。他盡量用一種柔緩的語氣過度。

    他的父親于是知難而退。

    在掛掉電話之前，鐘存景忽然問：“母親呢？”

    他從來不叫mama，叫母親。

    他的父親說：“她在臥室?！?/br>
    在干什么……？

    鐘存景沒有問，他知道他的父親并不知道這一點。

    他的父母即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都彼此不聞不問，仿佛陌路人一樣。

    掛掉電話，鐘存景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感到些許的疲憊。

    里間的門忽然打開了，余澤揉著眼睛走出來，步伐拖拉，他含含糊糊地問：“幾點了？”

    鐘存景下意識露出些許的笑，他說：“三點多了。”

    余澤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膝蓋，呆呆地望著前面，隔了好久，才說：“啊，我睡了一個多小時了。”他把頭往膝蓋上一磕，蹭了蹭，說，“我還是好困?！?/br>
    “那就繼續(xù)睡吧?！辩姶婢白哌^去，語氣溫柔，他垂下頭親了親他的頭發(fā)。

    余澤順勢往鐘存景懷里一靠，鐘存景無奈地抱住他，然后坐在沙發(fā)上。

    余澤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大概就是不能繼續(xù)咸魚下去了得好好奮斗查案之類的話。鐘存景聽不太清，可是他聽見余澤那種黏糊的、軟軟的語調(diào)，就覺得心里發(fā)軟。

    余澤慢慢地不說話了。鐘存景以為他睡著了，就低頭看他。

    余澤有著一張挺好看的臉，現(xiàn)在還殘留著些許的少年氣，輪廓還比較秀氣。他皮膚過于白皙了，有時候會讓人懷疑他的身體健康，可實際上余澤絕不瘦弱。

    他的眼鏡被隨手揣在褲兜里，于是這時候就顯現(xiàn)出鼻子上兩塊壓痕，看著多少有些可愛。

    鐘存景看著他，慢慢地就露出一絲笑。他想，他并不像他的父母那樣。

    他的父親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可是卻在他出生之后突然后悔，開始集中精力彌補他的妻子，不然他不會在這么早的時候就把耳天交給鐘存景。

    他的母親把家庭看得比一切都重，可是卻因為他的出生，天平整個兒地翻轉(zhuǎn)過來。她現(xiàn)在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了，每天只關(guān)注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好像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這對父子的存在了。

    但鐘存景與他們兩個都不一樣。

    鐘存景不需要家庭。他只需要余澤。

    因為，在年少的時候，余澤陪伴著他，充當了他的家庭。

    那時候還有余瀾，可是余瀾和他們的性格并不一樣，余瀾是一個很有事業(yè)心的人，有時候鐘存景會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父親的影子。

    于是最后就只有他們兩個。

    鐘存景和余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