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謝小受大鬧太傅府,開啟雁州地圖!
第四章 傍晚謝艾離開韋府。他執(zhí)意要走,但不愿一身是傷的回太傅府惹顏氏傷心,于是去客棧短住。去的路上,韋琛關(guān)照車夫?qū)ⅠR車駛得平穩(wěn)些,可等到了客棧,謝艾還是疼得一身冷汗。韋琛怕謝艾留下病根,找了大夫來給謝艾再檢查一遍,一番忙碌后已是深夜。韋琛宿在謝艾房中,一夜沒合眼,就坐在床邊守著。 這一晚謝艾也沒睡踏實,他稍有困意,淺夢中全是韋翮齡污辱他的種種,令他一次次地驚醒。睜開眼睛,是韋琛在為他拭汗,滿目擔憂。 韋琛離府后,韋翮齡派人去叫回,但韋琛不理,只日日守著謝艾養(yǎng)傷。半月之后,韋翮齡看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在朝中走動了一番,給韋琛要來一道圣旨。這一回不單單是管事一個人來叫,還帶了十幾名軍士,若是韋琛不從,管事將奉韋翮齡命令,把韋琛強行帶走。 為免驚擾謝艾,也是頭一回負氣出走那么多日,韋琛同意回府,命管事等人在客棧外候著,自己照顧謝艾用完晌午的藥,而后隨管事回了一趟元帥府。 韋翮齡在事發(fā)的北院書房見韋琛,那日種種情形于韋琛歷歷在目,他一進書房就怒氣沖沖,可韋翮齡卻一派平常,似乎無事發(fā)生過。 “來了?”韋翮齡眼皮也不抬,讓管事把圣旨轉(zhuǎn)遞給韋琛,“看看吧?!?/br> 圣旨上書,封韋琛為鎮(zhèn)西將軍,駐守西南滄州,即刻點兵整軍,三日后啟程。 韋琛臉色一變,把圣旨摔給管事,沖著韋翮齡怒道:“我不去!” 韋翮齡點點頭:“你早不是個孩子了,有自己的主張,不想去便不去吧。行了,要你回來就是知會你這么件事,話說完了,你走吧?!?/br> 韋琛沒走,一步未動。韋翮齡也不理他,接過管事轉(zhuǎn)送回來的圣旨,慢條斯理整平了卷好,對管事道:“更衣,老夫要進宮面圣,說孽子不道,抗旨不遵,讓陛下摘了老夫的人頭吧?!?/br> 管事連忙跪倒下來:“老爺,這話可不能亂說啊,少爺年輕氣盛,當多規(guī)勸才是?!?/br> 韋翮齡呵呵笑了:“有什么亂說不亂說的,攤上這么個兒子,拿絕后要挾老夫,老夫除了倒戈卸甲還能做什么?將來韋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負才任氣,處事恣睢無忌,十個百個韋家都不夠他折騰,家道敗落是遲早的事?!?/br> 韋琛聽不下去了:“父帥不必說這種話,更不必與管事在我面前一唱一和,把罪人的帽子往我頭上扣。這圣旨難道不是父帥去向陛下討來的?父帥用意不就是將我調(diào)離豊都,讓我拋下病中的禾青?” “這調(diào)任的旨意有什么不對嗎?為你今后籌謀打算,倒是為父做錯了?”韋翮齡放沉了聲音,細數(shù)韋琛的罪狀,“讓你去兵部走動,你中途退席。為你請封軍銜,讓你駐守西南積攢政績,你把圣旨一丟就說不去。為父說你恣意妄為,哪里說錯?為了救一只兔子自傷左掌,離府半月,無所作為,終日守著那個謝艾端茶倒水,身為韋家唯一血脈,這些都是你應該做的事?” “請父親不要再這么稱呼禾青,他是謝家孫少爺,不是南風館的童倌。”韋琛反駁,“我也并非存心忤逆,若是平常,父帥要我去哪兒,我豈有不從??晌胰缃裾疹櫤糖嗍菫榱耸裁?,還不是因為父帥弄傷了他?若說那一日,幸好我是退席回府了,否則禾青就要被父帥給……” 韋琛收住口,說不下去。韋翮齡端起威嚴:“琛兒,你這是在向你的父親問責嗎?” 韋琛猶有不甘:“……父帥確實有過。” 韋翮齡嘆了一口氣:“當日之事,再提何益?非要為了一個謝艾傷你我父子情分?” 韋琛一頓,沒有吭聲。 “叫他兔子怎么了,碰了他幾下又怎么了?”見韋琛又忿忿然,韋翮齡搖搖頭笑了,“琛兒,沒有為父,也會有別人,以他的相貌身條,遲早是要被人收了去的。說是說謝家孫少爺,可他在太傅府是個什么地位,這輩子哪能有出頭之日?他若有心想在官場上冒尖,那也是被來回轉(zhuǎn)手幾遍之后的事,如今不過先流到韋家手上罷了,韋家更是沒打算虧待他。你也不用責怪為父,你讓他住進金縷臺是什么心思,整座元帥府誰看不明白?你敢說你只把他當好友,不想收了他?” 韋琛被戳穿用心,聲音低了下去:“若我真是想要他,又有何不可?” “這個當然好說,你自小到大想要什么,哪一樣為父沒有滿足你?”韋翮齡軟硬兼施,“但你記住,玩玩可以,若是為了一個小玩意鬧出格,置元帥府和韋家軍的前程不顧,那你就太令人失望了。別說為父,就是韋家軍,也容不下謝艾。” 韋琛低頭不言,韋翮齡走過去把卷好的圣旨塞進他手中:“接好,接穩(wěn)了。軍命如山,令行禁止,絕非兒戲。從今往后,你就是鎮(zhèn)西將軍,收起你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心思,拿出韋家少主該有的氣度出來。想要謝艾算什么,你戍邊建功,將來進可封疆,退可穩(wěn)坐朝堂,那些比謝艾好十倍百倍的人和事,與你都唾手可得?!?/br> “……那我想帶禾青一起走。” 韋翮齡反問:“他愿意跟你走?” 韋琛不語,謝艾有自己的打算,他本就不愿意從軍,出了猥褻一事,謝艾更不會同意。韋琛想想就惱恨韋翮齡做下這種事,讓他與謝艾之間生此裂痕,難以彌補。但韋翮齡終究是他敬愛的父帥,除謝艾一事外,韋翮齡對他可謂百般愛縱。二十年的骨rou之情,他可以頂撞,可以違拗,卻不能真正拋卻。 “可是禾青他——” 韋翮齡神色凝重:“莫要再提謝艾,接下來你應當專注西南軍事,把兒女情事先放一邊?!?/br> 他伸手為韋琛整整衣袖,又仔細查看韋琛左手的傷勢,語重心長道:“好孩子,為父對你寄予厚望,整個朝堂都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是一步都不能走錯啊。為父老了,韋家和百萬將士的未來要靠你支撐,大晉開疆拓土的重擔不久也會落在你肩上。你憐惜謝艾,為了他以命相挾,還把自己傷成這樣,可顧念過老父有多痛心?你若是一只手廢了,還怎么保家衛(wèi)國?說起后嗣,別人都是子孫滿堂,但是我們韋家,就只有你,你要分得清孰輕孰重?!?/br> 韋琛沉默,良久道了一句“孩兒知錯”。 韋琛回了元帥府之后又隨韋翮齡入了一趟皇宮,回到客棧時天色已如墨黑。一進客房,謝艾正走過來。 韋琛責怪道:“你怎么起來了?不怕牽到傷口?” 謝艾沒吭聲,他午間小睡片刻后醒來,韋琛不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個下晌,至夜也沒見韋琛人影,剛剛他聽到腳步聲,便快步過來應門了。韋家叫回過韋琛幾次,這回韋琛去了這么久,謝艾猜他定是與韋翮齡談了許多,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都不該讓韋琛再為難下去。 “琨瑤,幫我叫輛馬車吧,我該回謝家了。”等候的工夫里,謝艾已經(jīng)收拾好了包袱。 韋琛一愣,面色轉(zhuǎn)為愧疚,他扶謝艾坐下,從袖中取了圣旨給謝艾。 謝艾看見那明黃的綾錦玉軸不由驚訝,恭敬接過展開一讀,微微吸了一口氣,嘴唇抖了抖,變作一抹笑。 “……這是天大的好事,恭喜琨瑤。” 韋琛深深看著謝艾:“可這樣一來,我就要拋下你……” “這怎么能叫拋下,身負皇命戍守西南,你是去做正事,這也是你建功之機遇,于你今后仕途至關(guān)重要?!敝x艾吸了吸鼻子,笑道,“再說了,你照料了我許久,我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本就該回謝家了,是我一直在叨擾你,你哪有拋下不拋下之說。” 謝艾把圣旨仔細卷回原樣奉于韋琛,韋琛沒有去接,反而拉住了謝艾的手:“禾青,跟我一起去西南吧。你聽我的,你在謝家實在難以出頭,但你只要進了韋家軍,我就能扶助你,保你仕途不可限量。你傷還沒養(yǎng)透,我也不放心留你一人在京城,你讓我繼續(xù)照顧你,補償你,可好?” 聞言,謝艾滿目慌亂安寧下來,他低頭垂目,眼里淚意散去,再抬起頭來時微微笑道:“抱歉,我不能入你韋家軍。你放心,回到家中我會安心養(yǎng)病,照顧好自己。你不欠我什么,無需補償,倒是我,欠你許多我給不了你的好,眼下我能為你做的,便是不要擋著你的前途?!?/br> 韋琛沖口而出:“可我也想要你——” 謝艾微微睜大眼睛,他大約知道韋琛說的是什么,心頭一動,但卻偏過了臉,不與韋琛相對。韋琛為他做了太多,多到他感恩上天賜他命中遇到這樣一個人,可他絕不會入韋家軍。 韋琛頓覺自己剛才失言,看謝艾回絕,訥訥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我想要你平安……把傷養(yǎng)好?!?/br> 謝艾嘴唇動了動,又牢牢抿住了,半晌道:“琨瑤,我心意已決,我要回謝家?!?/br> 隔日,韋琛送謝艾回謝府。馬車往謝家走的時候,兩人一路沉默,等到了謝家,謝芾迎請韋琛入府小坐,韋琛謝絕了,他目光望著謝艾,眼中滿是擔憂,還有點點失望。 “你家公子手腳都有傷,不便久站,更不能跑不能跪,你要時刻提醒他,別讓他一不留神傷了自己?!表f琛對接應的謝府小廝叮囑,完后目光又轉(zhuǎn)回到謝艾身上,什么話也沒說,只輕聲嘆了一口氣,“好了,扶你家公子回清燭軒吧?!?/br> 韋琛同謝芾示意告辭,轉(zhuǎn)身離去,被謝艾叫住了。謝艾走上前去,韋琛見不得他多走一步,連忙折回。 “聽說西南風景瑰麗壯闊,等你安頓下來,得見那里的風土人情、奇聞異事之后,可否寫與我知?” 韋琛有求必應:“好。” “京城里你都玩遍了,但偶爾還是有些新鮮事的,我若是寫與你,你不要覺得瑣碎厭煩。” 韋琛看著謝艾,黯淡的目光中稍稍亮堂起來。 “我答應了你好好養(yǎng)傷,明日你啟程赴滄州,我便不來送你了?!彼麖囊滦渲腥〕鲆粔K玉,奉于韋琛,“我身無長物,只有這塊玉勉強拿得出手,請將軍收下。” 韋琛怔怔看著玉佩,再看謝艾腰間空蕩蕩的,是謝艾把自己從不離身的佩玉給了他。他鄭重接過,像是得到了星點希望,急切問道:“禾青,你可愿等我回來?” 謝艾一愣,他應承不了這不能戳破的情愫,只能局促地低下頭,耳尖倏地通紅。 “這次去西南就是走個過場,待我稍許攢點功勞,就能回來了,官職也會升上去。禾青,我絕不會讓你等太久——” 謝艾溫言堵住了韋琛的話:“將軍不必想這些,既是戍邊,就應當定下心來,為邊關(guān)安危計。待將軍回京時,我或許已經(jīng)過了鄉(xiāng)試,愿能與將軍同喜?!?/br> 韋琛不吭聲了,只能應和地點了點頭,默然收好玉佩。 謝艾輕輕咬著嘴唇,看著韋琛把玉佩揣進懷中,稍稍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一禮:“將軍此去路途遙遙,千萬保重。” 韋琛失落地點點頭,回身上了馬車。 謝芾和小廝早已走了,馬車也越行越遠,謝艾孤身在銅鏡巷里沾了好一會兒,目送馬車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時隔一月有余,太傅府一切如舊,只是顏氏兩鬢微白,顯然老去幾分。謝艾暗暗自責,想著平日與母親朝夕相處,看不出她容顏漸損,今后他該多照拂母親才是。 韋琛為他重新收拾的行囊比去韋府之前要大得多,新制的冬裝里夾藏著幾張銀票與韋琛的信,謝艾隔了兩日才發(fā)現(xiàn)。信上說這些錢請謝艾代為保管,若有需要盡可取用,望他萬勿自苦。 深夜謝艾捧著書信,心頭一熱,笑中帶淚。他頓時無比想念韋琛,可此刻韋琛已經(jīng)離京兩日了,許是還在行途中,許是已經(jīng)到滄州,而滄州有多遠,他不知道。 將書信和銀票收好,藏于書中,謝艾剛要去吹滅燭火,就聽見一陣亂哄哄的腳步聲涌進小院中,尚在分辯之際,謝芾帶人一腳踹開房門。 “小十六,父親命你去佛堂問話?!?/br> 謝艾不解:“已過亥時,突然要我去佛堂,所為何事?” 謝芾不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br> 謝艾知道謝芾素來不待見自己,也不多問了:“待我更衣,即刻便隨你去。” “哼,”謝芾冷笑道,“你還知道要穿衣服?。俊?/br> 謝艾冷冷抬頭:“此話何意?” “少廢話,帶走!” 家丁們一擁而上,押著謝艾出了清燭軒,顏氏聞聲出來阻攔,被謝芾一把推開。 天氣日近寒冬,豊都又濕冷,謝艾只著一件寢衣,凍得牙齒打顫,一進佛堂就被謝芾喝令跪在一眾牌位前。 謝芾悠閑自在地飲了一口熱茶,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盯著謝艾看,半晌感嘆道:“小十六啊小十六,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身本事?!?/br> 謝艾低垂著眼不理會,他雖也想知道深夜來佛堂是為何,但他多說一句,只怕會留話柄,讓謝芾在父親面前搬弄,故而閉口不言,靜待謝瑞到來。 “怎么,事到如今,還擺出一副自命清高的嘴臉?裝給誰看呢?”見謝艾越是不理自己,謝芾就越是口出惡言,“得了小十六,告訴你吧,元帥府上門提親來啦!” 謝艾猛地抬頭:“你說什么?” “你不知道?就是那個韋元帥啊,你不是都伺候過他了嗎?韋元帥派人送來白銀千兩,說你姿容可人,想招你入韋家軍做個文書呢。” 謝艾震驚不已,他原以為韋翮齡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有韋琛挺身相護,韋翮齡無論如何也會放過他,可韋琛剛走兩天,韋翮齡就卷土重來,甚至還直接朝謝家要人。 他面上佯裝鎮(zhèn)定,冷冷回道:“我沒有伺候過韋翮齡,你不要胡言亂語。” 謝芾重重一放茶具,斥道:“我胡言亂語?還是你胡作非為?!出門作客一趟,原來是與人通jian,謝家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學的是忠孝信悌禮義廉恥,怎么就出了你這么個賣屁股的男娼!” 謝艾霍然站起身,抖著手指著謝芾怒道:“住口!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茍且之事,更沒有辱沒家門。行惡之人是韋翮齡,不是我!” 家丁上前制住謝艾,一踢腿彎讓他重新跪下。 “謝艾,我是你哥哥,也是當朝探花郎,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懂不懂得上尊下卑?”謝芾低下身歪著頭笑看謝艾,“當然了,你可是攀上韋元帥的人啊,今后榮華富貴不可估量,自然不會把我放在眼里??晌疫€是要啐你一口,我豊州謝氏乃詩禮人家,能家族興旺、高踞朝堂,都是因歷朝歷代謝氏的碩彥名儒立身以道、持正不阿,而你,賣身求榮的東西,百年來才出了這么一個,我呸!” 說完,他朝謝艾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施施然起身:“好了,跪著吧,等父親和祖父商議完,就來處置你?!?/br> 濕熱的唾液在臉上像蛆蟲一樣爬過,謝艾惡心得蹙緊了眉頭。謝芾見狀,嗤笑一聲:“還嫌棄上了,你以為你有多干凈?韋翮齡六十多歲老頭子一個了,他的東西你吃得下,你哥哥我啐你一口,你就作嘔成這樣?” 謝艾憤怒到渾身都在抖,他雙臂被家丁困住,動彈不了,只能抬起頭怒視謝芾:“真正骯臟的人是你,滿嘴都是污穢之事,你這樣污蔑我,也配稱作兄長?” “是,我哪里算是你的兄長,在這謝家你和誰有手足之情?倒是和韋琛親熱得很?!敝x芾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在謝艾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我說韋琛怎么待你那么好,小十六你有本事啊,老的少的一起拿下!哈哈哈!佩服佩服!” 他撫掌大笑,不防謝艾猛地掙脫家丁鉗制,撲上前來,一拳頭砸在臉上。 “你……你敢打我?!” 謝芾一時震驚地看著謝艾,謝艾卻搶了牌位前的紅燭,不顧火舌舔舐,拔去蠟燭,拿尖銳的燭釘對準謝芾,趁他驚慌之際一手緊緊掐住謝芾的脖子。 “都退后!誰敢上前一步,我就刺穿他的喉嚨!” “你敢!”謝芾怒罵,“你動手試試!” 謝艾立即用燭釘在謝芾頸背上割了長長一道血口,他氣勢駭人,謝芾痛叫連連,家丁們從未見過這番陣仗,嚇得不敢妄動。 “起來?!敝x艾一捏緊謝芾喉嚨,謝芾便繃直了身體任他拖著走,“父親此刻人在何處?” 謝芾結(jié)結(jié)巴巴道:“父、父親在鶴園、仙鶴居,正和老爺子說話,大哥和柳葆卿也在?!?/br> “老老實實隨我去趟北苑,便饒你不死?!睘榛W≈x芾,謝艾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威脅道,“我告訴你,我寧死也不做韋翮齡的孌童,但我若要死了,一定拉你這探花郎當墊背!” 謝芾嚇得腿腳發(fā)軟,連忙喝退蠢蠢欲動的家丁,命他們讓出一條道來,讓謝艾順利到了北苑。 謝艾時不時拿燭釘去戳謝芾的腰背,他穿著冬衣,燭釘絕捅不破,但能令謝芾吃痛,一路上哭叫求饒,把府內(nèi)眾人都引來。謝氏父子三人與柳葆卿得到家丁稟報后也趕忙出了仙鶴居,一出門庭就看見謝艾手持燭釘?shù)衷谥x芾脖頸處,立于鶴園正中。 謝瑞怒喝:“謝艾!你做什么!你要翻天嗎!” 謝艾一見謝瑞便推開謝芾,走上前兩步跪下大聲道:“孩兒懇請父親,將孩兒送給韋翮齡吧!” 仙鶴居前圍了一眾人,其中還有謝艾的叔伯,同樣在朝為官,但總不敵謝瑞。謝艾這么一鬧,其他三苑都在看東苑的笑話。 “你瘋言瘋語什么!快起來!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謝瑞急忙去拉謝艾,但謝艾反抓住謝瑞的手,繼續(xù)請命道:“父親,孩兒做錯了什么嗎?孩兒只是想為父親分憂??!您已經(jīng)送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兒給夐人,何不再送一個兒子給韋元帥,正好湊成兒女雙全,好成就父親的左右逢源??!” 謝瑞沒想到謝艾竟在大庭廣眾之下陷他于不慈不仁,頓時氣得眼前發(fā)黑,一手指著謝艾怒斥道:“你給我住口!來人?。《伦∷淖?!將他拖去柴房禁閉!” 謝艾則死死抓著謝瑞的衣袖,歇斯底里到幾近瘋狂:“父親,您知道‘廉恥’二字怎么寫嗎?您做了一輩子的學問,這兩個字總會吧?我來告訴您,這兩字便是我面對韋翮齡那個老匹夫的威逼利誘也寧死不屈!是我以為即使我不是您鐘愛的兒子,但虎毒不食子,您都不會將把自己兒子贈與他人做孌童!若是要功名利祿,靠你的才能和德行去取啊,何苦汲汲營營,賣兒鬻女,為那點朝中勢力泯滅本性至此!身居都尉還不夠嗎?怕得不到十八明珠嗎!” 此話一出,謝瑞再也顧忌不得,抬手一記耳光過去,將謝艾抽倒在地。 剛才的一通嘶吼已經(jīng)耗盡了謝艾的力氣,他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任謝瑞踢打。一記重踹擊中胸口時,他嘔出一口血,濺在謝瑞靴上。人群中沖出顏氏,撲倒在謝瑞腳下,緊緊抱住謝瑞的腿,求他放過謝艾。 不遠處太傅謝釗看不下去這番鬧劇,厲聲喝止,整座鶴園驟然安靜下來。 謝艾吃力地爬起身,他渾身是灰是泥,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眼前一切都昏暗模糊,他什么都分辯不清,只能聽到顏氏的哭泣聲。 “娘,不要哭,不要求他……怪只怪你不該生下我和芝兒。當年你不該入府,不該為人妾室,更不該生下一雙兒女,讓他們?yōu)槿僳`踏……” 謝艾身形搖晃,他的眼睛被謝瑞踢中,此刻應是腫了,所以連睜開都很費勁。好不容易撐開一條縫,他看到周圍烏央烏央的人,大約是他叔伯兄弟的臉,分明冷漠又偏偏好事地望著他。 “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是我投錯了胎,投到了謝家……所以我也不怪父親,我是謝家子弟,為謝氏一族鋪路,是我命中注定……死尚且不足惜,何況身體發(fā)膚,還是父母所賜。” 茫茫人群中,謝艾終于找到了謝瑞的怒容。 “但我只有尸體能給韋翮齡,他要,你給他送去吧。” 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謝艾舉起燭釘直直刺向自己的咽喉。眾人驚呼之際,柳葆卿沖出來劈手打飛,謝艾力竭頹倒,被柳葆卿扶住頭頸,才沒有令他后腦著地。 “十六公子!你醒醒!”柳葆卿扶抱著已昏死過去的謝艾,向眾人疾呼,“快去請大夫!難道要見死不救嗎?” 謝瑞看到柳葆卿才想起家中還有一個外人在,面上登時無比難堪,轉(zhuǎn)身即刻命家丁去請大夫來。 柳葆卿將謝艾交給家丁,讓他們連同顏氏一起送回住處,自己回到謝釗身邊行了一禮:“此乃老師家事,晚生本應回避,只因?qū)嵅蝗桃娭x氏子弟折損,故而出手相救,還請老師寬恕。” 謝釗看著柳葆卿,半晌道:“你做得對,隨我進來。” 柳葆卿領(lǐng)命步入仙鶴居,謝瑞緊隨其后,卻被謝釗扔下一句,先去料理好謝艾。 謝艾醒來已是一日后,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柳葆卿坐在床邊,正含笑看著他。 “十六公子,你醒了?”柳葆卿倒了一杯熱茶,扶謝艾坐起身。 謝艾只愣愣看著柳葆卿,慢慢回想起來:“是哥哥救了我?” “是你救了你自己。”柳葆卿把茶杯放到一旁,娓娓道來,“那一夜見你大鬧鶴園,我本不解,而你一張口,我便明白了。你就是要將此事鬧得眾人皆知,好讓令尊無法擔一個殘害幼子的名聲,也就不會把你送給韋元帥了。我心中不齒令尊的做法,但那夜在仙鶴居商議時無法替你轉(zhuǎn)圜,后來見你自救,我便順摳向老師說了幾句話,眼下你不會再被送去元帥府了?!?/br> “哥哥說了什么?” “說了一個尋常的道理,一個人若是對他的兒女殘忍,也不會對他的父母打從心底里孝順。這一點,老師心里非常介懷。尤其是你還提了十八明珠,就算令尊不是為了繼承家業(yè),將來也會被族人議論,說他為坐上謝氏主事之位,不惜賣自己的兒子,以拉攏朝中勢力。老師也會覺得他為謀家業(yè)不擇手段,何況還是這么下作的行徑?!绷崆涿嫔D(zhuǎn)憂,“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會自刎?當時救下你的人是我,我知道你是下了死手的。十六公子,既要自救,又要自戕,為何?” 謝艾合上眼皮笑了笑:“我若說我此刻寧愿自己是死了的,哥哥信嗎?” 柳葆卿失了笑意,面色凝重地看著謝艾。 “家父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將我的親meimei遠送羌州,我雖躲過了韋翮齡,但是將來呢?再不受重用的兒女,也還是要被榨取可用之處,生在謝家,這是宿命。那夜在鶴園,我看到家父走來,眼神和那日帶走小妹時一樣涼薄。他視我如草芥,沒有半點骨rou之情,我便滿心悲涼,知道逃得過這一次,躲不過下一次,也就沒了生趣?!?/br> “那你可為令堂想過?她天天為你流淚,求神拜佛盼著你醒過來,如今也病倒了?!?/br> “我娘現(xiàn)在可還好?” “用了安神湯,正在歇息。” 謝艾稍稍安心,又苦笑道:“回哥哥的話,我也為我娘想過,想加倍悉心照顧她,可我自身難保。今日是韋翮齡,明日又會是誰?我死了,我娘定然會傷心,但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她看著她的兒子垂死掙扎,讓她總是唯唯諾諾茍且過活,還不如一了百了?!?/br> 柳葆卿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那你去了雁州,從此別再回來了吧?!?/br> “雁州?”謝艾驚愕,這個地方他曾聽過,是雁王封邑,遠在極北之地,苦寒無比,他去雁州無異于流放。 “你畢竟傷了謝芾,令尊也饒不得你。還有韋元帥,白銀千兩被退回后,換了黃金千兩送來。我看這韋元帥對你勢在必得,你若想擺脫他,就必須離開豊都?!?/br> “韋翮齡他究竟要如何……”謝艾想到顏氏,“那我娘呢,能隨我一同去嗎?” “自然不能了。你此去雁州,是與你的十堂叔一起。他是太傅府布在雁州的棋子,你為他打下手,也免不了要打探雁王動向,時時報與本家?!币娭x艾攏起眉頭,柳葆卿溫言勸導,“這總比你在太傅府,甚至被送進元帥府要好。雁王是個閑散王爺,遠離朝堂,也遠離是非。我猜想,你在那里多半可以過上安穩(wěn)日子。” “可是我不能撇下我娘……” “你能平安,令堂自然也會安心度日。就像你說的,你自身難保,令堂只能跟著受苦,你要先管好自己的出路?!?/br> 謝艾怔怔看著柳葆卿,無言閉上了眼。 十日后,謝艾隨其十叔父謝璣去往雁州。這十日里,顏氏做了許多換用的鞋襪和貼身衣物,都往大的做,往后謝艾長個子了,也能穿用。她還縫制了一件極為厚重寬大的鹿絨披風,穿在身上像極了山匪,謝艾與顏氏如是玩笑,說到后面含淚沉默,顏氏卻難得笑得開懷,對謝艾說,但求你平安。 臨別前一天晚上,謝艾將韋琛留給他的銀票都給了顏氏。他是個男子,什么苦頭都吃得,顏氏歲數(shù)不大,但常年cao勞,以至于早早生了白發(fā)。謝艾見不得顏氏辛苦,叮囑她千萬要舍得花錢,該吃吃該用用,待他在雁州安頓下來,攢些錢再供她花銷。 馬車越駛越遠,謝艾掀著簾布,癡癡望著顏氏越來越小的身影,淚水奪眶而出。他這么一走,顏氏該如何自處,僅僅是離開謝家,都教顏氏這么痛苦,若他離開人世,顏氏還怎么活得下去?這樣想來,當初他輕生,實為自私,萬不應當。滿懷自責,謝艾連連噩夢,夢中都是顏氏獨守清燭軒,受家丁謾罵欺凌,或是顏氏戚戚幽幽地望著他, 自豊都,至雁州京雁崖,足有三萬余里路。越往北走,天就越冷。風灌進馬車中,吹在人臉上,如刀割一樣疼。謝艾里三層外三層,把冬衣和披風都裹在身上,凍得蜷起身體,鼻尖通紅。 謝璣是個酒鬼,原在謝家時就多次喝酒誤事,遂被逐到雁州,如今一路冰天凍地,謝璣以取暖為由,更是撒開了喝。每行十里路,喝一壺酒,整座馬車酒氣彌漫,熏得謝艾頭痛,加上路途顛簸,整個人都犯惡心。謝璣從頭至尾沒有正眼看過謝艾,酒足飯飽后就仰躺著睡覺,張著嘴打鼾,如春雷陣陣,擾得謝艾不得安眠,等到了雁崖,人已有幾分燒熱,形容困頓不堪。 原是謝璣一人到雁王府當差,現(xiàn)在多了個謝艾,又要多安排個去處。 雁王府總管看著謝氏叔侄二人直皺眉:“常聽人說謝氏乃詩禮世家,怎么來的一老一少,一個酒氣沖天,一個病懨懨的?!?/br> 謝璣半醉不醒,一聽這話就要撲上去與總管爭論。謝艾急忙攔住,連連致歉:“對不住,我叔叔畏寒,所以路上喝了不少酒暖身,這會兒酒還沒醒,他胡言亂語,還請總管不要往心里去。我們千里迢迢從豊都過來,一路馬不停蹄,實在疲累得很,請總管寬縱一回,容我們叔侄二人休息片刻,待洗漱休整妥當了,再來請總管示下?!?/br> 一段話有禮有節(jié),總管聽了心里舒服,也就不與謝氏叔侄多計較了,見謝家馬車運下的除了衣物酒壺之外還有一箱書,便問道:“這些書是你的?” “是。” 總管瞧見頂上那本是,便問道:“何謂中,何謂和?” 謝艾對答如流:“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總管點點頭:“書背得流利,不錯。雁苒閣里缺個打雜的,我看你正合適,去試試吧。” 他說罷欲走,又被謝艾攔下:“還有何事?” “學生自豊都出發(fā),已一月有余,故而想寫封家信告知家母,好讓她安心。請問總管,可有人捎帶?” 總管仔細看了看謝艾,面上帶了笑意:“是個有孝心的孩子,只是現(xiàn)在入冬了,行商都不走動,民信司更是要等到過完年才開,待開春再議吧?!?/br> 即使被逐出謝府,到了嚴寒之地雁州,在雁王府為奴為仆,與謝璣共用一間房,做仆役的月銀也不多,但只雁苒閣一處,便令謝艾深感因禍得福。 原以為只是一個書房,然雁苒閣藏書之多堪比謝府。閣樓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自地面一層始,每一級的墻面都壘上書架,便于抽取,到了閣樓之上,全局布成田字陣,用層層書架隔出內(nèi)室,而內(nèi)室里僅一張案幾,一個軟墊,一套茶具與文房四寶,至簡至樸。頂上是琉璃天花,日光照進來光華四射,整個內(nèi)室明亮通透,立于室內(nèi)環(huán)顧四周藏書,有一種坐擁諸子百家之感。雁苒閣里還有許多謝家所缺的孤本,甚至當朝難得一見的禁書。 雁王去了江南游玩,聽說要過完冬才回來,整座雁苒閣無人使用,又地處庭院一角,鮮少有人來,只有謝艾每日灑掃。謝艾把窗臺書櫥都擦拭干凈,書籍上的灰塵都拂去,再焚上檀香,讀一卷書。耀眼日光穿過天花灑在謝艾身上,冬日里也暖意融融。與他而言,人間仙境,大抵如此。 唯有到了夜里,日子會難熬一些。謝璣常常夜不歸宿,夜半三更的發(fā)酒瘋,又摔又喊,擾人非常,到了吐了一地,還要謝艾收拾。所幸他們的居所地處偏僻,否則總這么鬧騰,定會被總管趕出王府。謝璣醉酒后,常常拉著謝艾訴苦,說雁州公府的人看不起他,輕賤謝家人,他在謝家不得志,到了這鬼地方竟然還低人一等。 謝艾心知肚明,雁王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謝家把手伸得山高水長,安兩個謝家人在王府用意為何,明眼人一看便知,故而王府的人都疏遠他們。他是無所謂,躲在雁苒閣里捧上一卷書,什么煩惱都忘卻。但謝璣不同,他在公府做文書,同僚刻意孤立,日子自然不好過,心頭一苦悶,更要借酒澆愁??芍x璣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們畢竟是謝氏子弟,出門在外代表太傅府顏面,越是酗酒潦倒,只越會讓雁王府的人輕視謝家。 但謝艾畢竟是晚輩,他說不動謝璣。等謝璣清醒了,他好好同謝璣說理,謝璣也只是瞥他一眼,說多了,謝璣便罵罵咧咧。 “你教訓完你的老子,又想教訓你叔叔我?也不想想你是犯了什么事才被發(fā)配到這里來?!敝x璣上下打量謝艾,蔑然笑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吧,趕緊想辦法進昭君園探探,你交不了差,我就扒你一層皮?!?/br> 謝艾不再多言,到了夜里謝璣酒醉,只要他見到了仍舊照料,只是偶爾幾個夜里,他會偷偷留宿雁苒閣,求一夜清靜,對謝璣也不做無謂關(guān)心。至于昭君園,正對著雁苒閣,卻隔著垂花門,看樣子像是王府內(nèi)闈,謝璣總覺得里面大有文章,但謝艾沒打算探聽雁王府,壓根不打那后院的主意。 夜深萬籟俱寂,謝艾跪坐在案幾旁,借著燭火之光寫下書信,一封給顏氏,一封給韋琛。他不知道何時會有人捎帶,便時時準備著,久而久之,每日手書一封,夾在書中塞不下,便裝訂起來。 給顏氏的,永遠都是那么幾句,告知她自己一切安好,請她保重身體。 給韋琛的,就能寫上許多。例如北國風光之美,非詩句可述盡。雁王府的書房叫雁苒閣,花園叫憑雁園,里頭還有一座雁山一汪雁池,這雁王是有多喜歡大雁。雁崖美酒名雁落河,好酒的謝璣對雁落河贊不絕口。雁王府總管姓商,人很好,從不刁難,有些嚴厲卻賞罰分明,令人敬服。雁王府寬嚴相濟,人與人相處時常笑鬧,但做起事來必是萬分認真,一點馬虎不得,他倒喜歡這樣行事,比在太傅府時時刻刻都端著的要好。他出過一次雁王府,到了雁崖集會,雁崖并不像豊都人口中說的那般蕭條,倒是別樣繁榮。道路寬闊整潔,老百姓安居樂業(yè),每個人都生機勃勃的,看得人心里敞亮。只是雁崖沒有崖,不知道雁王為何要給雁州京起這么個名字,但看在雁崖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想來是個仁德賢明之王。 日積月累,謝艾越寫越多,每一件所聞所得都舍不得扔,干脆做成一卷手記,每日想到什么看到什么便記錄在冊,想著韋琛一定會讀來生趣。 在手記尾頁上,謝艾寫下了對韋琛的思念,寫完一陣臉龐燒熱,忽然又覺得不妥,畢竟韋琛從未說過心悅于他。那一日韋琛沖口而出說只要他,到底說的是要他安好。他寫得這樣直白,于韋琛或許只是煩擾。 時間一晃近三個月過去,雁州的冬季很長,積雪白日融去一些,到了夜里又結(jié)成冰。謝艾把韋琛給他的冬衣拿出來穿,再披上鹿絨披風,才覺得暖和一些。 他伏在案邊,靜靜思念母妹與韋琛,心里安寧如雁州雪景,清明無垠。 元曦讓貼身侍衛(wèi)商回回去休息,自己漫步去了雁苒閣。眼下府內(nèi)眾人都歇下了,王府內(nèi)靜謐無比,只有他輕輕腳步聲,踩著雪拾級而上,入書庫取一卷他喜愛的。剛到閣樓,就見內(nèi)室瑩瑩燭火透出微弱光亮。元曦的腳步即刻停住,屏息凝神確認室內(nèi)之人并無動靜后,他手按腰上佩劍,悄悄步入內(nèi)室,卻見一個少年伏在他的桌案上,正沉沉睡著。 少年眉目清秀,身著錦衣華服,懷中還抱著一卷書,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不像是刺客,倒像是某個書香世家的小公子跑錯了書房,又或是……謫仙?放著案座正中的軟墊不用,偏偏蜷著身體靠在邊角上,這年頭的仙童也太懂規(guī)矩了。 元曦蹲下身仔細端詳少年的面容,勾起唇角笑了笑。 該不會是某個動了歪腦筋的官員送來的童倌吧,這等相貌身段,他樂意笑納。 元曦輕輕抽走少年懷里的書卷,想看看他讀的什么書,打開卻發(fā)現(xiàn)是少年所作的,里頭還夾了一封信,寫著“母上親啟”,短短家書一封。里寫的都是雁崖的風土人情,和雁王府內(nèi)眾生相,里面文章有長有短,像是即興所作,前一篇還寫雁崖美酒,后一篇就寫雁王府守衛(wèi)的二三事。說因為雁崖寒冷,時常落雪,所以站在門口的守衛(wèi)都穿得厚實,還戴著斗笠,一個個站得筆直,看背影像一棵棵矮松。他起初還真以為是松,一日他出王府邊門,有一棵松朝他看了一眼,將他嚇得一時不敢動彈。 元曦噗嗤笑出了聲,驚醒了少年。 謝艾睡得極輕,一丁點聲響便能吵醒他。他瑟縮一下睜開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人,仰頭望去,是一個年輕男子,正氣定神閑看著他。謝艾愣了一瞬,急忙退開一步,跪下向元曦行禮請罪。 “學生謝艾叩見雁王殿下,多有失禮之處,還請殿下降罪。” 元曦原本還想逗一逗謝艾,但一聽少年姓謝,便淡去一絲笑意。他端坐到案旁,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學生是雁苒閣打雜的仆役,因為……”謝艾咬了咬唇,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因為借閱雁苒閣的藏書,就深夜在此……” “你是個打雜的仆役?”元曦看看謝艾身上的冬衣,若說眼前之刃不是個富貴人家的少爺,他怎么也不信。 謝艾見元曦看他冬衣,解釋道:“此衣是好友所贈,因為冬夜寒冷,所以才穿著,還有這披風,是我母親親手所制,也是為御寒用。平日我在王府干活都是穿布衣,絕無逾越之處?!?/br> 元曦不在乎這個,繼續(xù)問道:“你說你叫謝艾,是豊州謝氏?” “是?!?/br> “當朝都尉是你何人?” “是家父,學生是其第十六子?!?/br> 元曦有些意外,這少年是世家公子無疑,但怎會被遠逐雁州,來此當個雜役?目光再落到上,元曦面色慢慢冷了下來。 “下去吧。” 謝艾看著元曦手中的書卷,懇求道:“這是我信手所書,想他日等行商走動了,捎給遠方的好友一閱,與他分享雁州所見所得。還有書信,是我寫與母親的家書。還請殿下……賜還……” 元曦翻了翻手記:“待我翻檢之后,如無不妥,再還給你。” “殿下……”謝艾猶有不甘,還想再爭取,但看元曦面色冷峻,只能忍住,收拾走了案上的筆墨,躬身告退。 元曦坐在案前,一頁一頁細讀,他原本帶著疑心去讀,可讀著讀著就緩和了。謝艾是謝家人,是謝家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隨時監(jiān)視,如他有異動,謝家那邊立即就知道了,故而元曦不能不防。里記錄的都是一些趣聞小事,對于他的行蹤或雁王府實力打探,一字也無。但即便如此,元曦也不能讓這手記流出去,正如謝艾所書: 雁崖四衢八街,摩肩接踵,百姓抱素懷樸,民力強盛,不亞豊都。此非雁主厚生利用,安土息民不可得,其英睿善治,雖未得見亦可知。 這要是流傳出去給豊都的人看到,他這閑散王爺就演不下去,為保太子,下次謝家派來的可就是那兩個榜眼探花了。 翻到最后一頁,只十四個流云牽絲的字—— 將軍讀來如相問,一字雁州一念君。 元曦挑了挑眉,謝艾這樣寫,那么整本,便都是他的情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