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若說春色三分，桃花自得其一。深深宮闈滿庭春光，亦當屬桃花最是瀲滟嬌俏。

    少女般可人。

    朱旭煦倚坐在樹枝上，任憑清風拂過，暗香來襲，落花沾衣。

    小朱皇帝在枝頭寄情自然，一盞茶的功夫下頭人急瘋了。

    那位穩(wěn)坐枝頭的正主任憑下頭眾人連聲乞求翹首以盼，自在晃著雙腳，渾然是不管不顧的混樣子。

    因為小皇帝的突發(fā)奇想，勤政殿院內(nèi)熱鬧地緊了，當差的、休沐的凡是御前伺候的宮人，除去守宮門的侍衛(wèi)，都忙不迭湊來了，圍著那株圣上駕臨的桃樹低三下氣地請，一疊聲的“主子”、“陛下”、“祖宗誒”……

    “都退下。”伺候小皇帝的掌事宮女云蘿去而復返，攙著一位老婦撥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

    被攙扶的老者本在疑惑，四下環(huán)顧，不曉得御前這起子人在鬧什么，仰頭明眼一瞧，被漫天桃夭中搖晃的金龍紋錦履晃得險些折了腰。

    “明嬤嬤您當心！”云蘿緊著將老人家扶穩(wěn)了，仰頭呼喚道：“陛下您快看是誰來了？”

    朱旭煦挪動耳尖，聽見龍頭拐杖的悶響，心里門清兒，乖覺地挑起枝芽，一轉身自枝椏跳下，笑嘻嘻抱了拳，與老人家問好。

    “誒喲我的祖宗！您這是鬧什么！可有傷到哪里么？！”老人家顧不上人攙扶，迎上去前前后后端詳朱旭煦。

    圍觀宮人都埋頭禁了聲退下。小皇帝在她們眼里是權威之上的君主，在自小隨太皇太后入宮、以乳母身份哺育過先帝、長公主的明嬤嬤眼里，朱旭煦就是一沒長開的孩子，更是一只小皮猴。

    眼下明嬤嬤且被小皮猴鬧著。自打小皇帝登基，她守著老主子太皇太后的宮殿，許久不曾出山過，這一次，沒想到是小皇帝在宮里鬧了回大的搗蛋事……

    朱旭煦挽起明嬤嬤撒嬌道：“老嬤嬤您怎么這時候來了，正午日頭毒著呢，您定是想煦兒了，煦兒也時常惦記您呢！”

    明嬤嬤帶她往寢殿去，無奈搖頭道：“陛下知道正午日頭毒，偏還要鬧這一出……叫下頭人折騰一遭，更甚至是你自個兒還以身犯險。”

    小豬皇帝慣來脾氣好，收起笑容攙著老人抬步過檻入殿，仔細反省道：“您說的是，是煦兒思慮不周?！彼肓讼?，孩子氣補了句：“不過，我早已知會他們散去，是他們不聽，小題大做?！?/br>
    明嬤嬤偏頭瞧她，堆起愁容，“護佑主子是下頭人的職責，煦兒這般思量，不正是為難他們了？若依了你，回頭太后娘娘問責，誰人承擔得了？再者，若是陛下出了岔子，那便不是挨板子掌嘴丟進掖庭那般簡易的了！”

    老嬤嬤說得嚴肅，朱旭煦垂眸想了想，默了半刻點頭，保證再也不會胡鬧。

    小人兒五官張開，眼神稚嫩如赤子，遙想當年，先帝十五歲還是勵精圖治的太子，小皇帝而今十五歲是高枕無憂的昭國君主，只是啊，這父女兩個，登基路上的成長閱歷差得遠著呢……明嬤嬤在心頭嘆息，撫小女娃的頭，仍只當她是孩子。

    罷了罷了，小皇帝孩子心性，總有人護著她萬全。如今天下大統(tǒng)，有守成之君如她已足夠。明嬤嬤深想了一層，又暗自向仙逝的太皇太后及先帝告罪。

    ·

    “陛下又去哪里嬉鬧了？”獨孤毓和衣臥榻，身上驀然落來淡香，鳳眸輕啟，俊秀的五官躍然眼前。

    “半日不見，毓jiejie可有想我？”獨孤毓伸手抵看小皇帝肩頭端詳她有何異樣，奈何小豬不依不饒，卯看勁兒往她懷里拱。

    獨孤毓輕嘆，“陛下怎地這時候來后宮了？”她后挪了些，豎起迎枕倚著，抬眸打量假象是面若冠玉沉穩(wěn)可靠實則調皮搗蛋心智稚嫩的小皇帝，同時亦是她自己的夫君，朱旭煦。

    小皇帝哼唧著埋首進她懷里，在她頸窩亂蹭著，含混道：“想你便就來了?！?/br>
    獨孤毓無奈，嘴角偏又止不住翹動，垂眼撫她鬢角，眼神將她上下端詳幾遍有余。鼻息縈繞淡雅馨香，獨孤毓用意不明道：“陛下去何處私會了美人，惹來這一身的花香？”

    窩在美人懷里的小豬仰起頭，瞪圓眼睛瞧她，嘻嘻笑道：“美人近在眼前，何用別處去瞧？　”

    意料之中的答復，獨孤毓心頭溫軟，繃看面，似自怨自艾：“陛下是要臣妾做那禍國之人了？　”

    小皇帝不鬧了，自她懷里退開，平整衣冠，抬了廣袖容納她在懷里，清清嗓子一派鄭重，“我與毓兒一對璧人，是天下愛侶之楷模，才不是昏君妖后呢！”

    “說來無益，陛下圣明之君，此刻該在何處呢？”

    又要趕她回去批奏疏！小皇帝嘟嘴，臉頰鼓鼓的可憐眼神瞧她。

    獨孤毓向外頭瞥了眼，左右無人。她貼身的人都是自小侍奉的，知曉她心意，在這時候退出去守在殿外。

    小皇帝氣呼呼的，驀然一吻落在眉心，眉開眼笑喜不自勝，她嚷著“毓jiejie最好了！”撲進獨孤懷里。

    略一展示美人柔情，總算達成目的，請走了那位小冤家……獨孤皇后喚了貼身侍奉的綺月，坐到窗前由她綰髻。

    “主子，陛下一來，您這發(fā)髻都比往日松散些了?！?/br>
    綺月是她陪嫁入宮的侍女之一，也是如今毓秀宮的掌事宮女，她們主仆十幾年情分，自然不需要藏著掖著，只是這般坦言，獨孤髻被羞得雙頰染紅。她正了正神色，避開這曖昧調笑，清清淡淡另起話音，“我瞧著陛下今日有些不對，你晩腫時候去問問云蘿，今兒她可有……”獨孤毓頓了頓，“胡鬧”二字在舌尖劃過，硬是被她吞回去，重新接了話題，“　……什么不妥之處?！?/br>
    “是。”綺月掩笑，自家小姐維護陛下的心意她瞧得真真的，只是她身為奴婢，再是受寵信也要拿捏好分寸，方才調笑過主子已然夠本了，再鬧下去可討不了好。

    “綺月，筆墨伺候。”

    被小冤家攪得，満腦子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書看不下去，將閑手翻看的詩經(jīng)暫且擱置，獨孤毓斂袖起身，到紅木畫案案后。綺月應了聲，跟去案邊研磨伺候。

    綺月靜默伺候看，停手時垂眸一瞧，不自禁將笑意道出。

    躍然紙上的，分明還是她家主子心心念念的小冤家皇帝陛下。

    獨孤毓硬是不顧耳尖燒紅，面不改色揮毫。

    她本想畫山水，起筆卻是那個她。記起小時候畫師師傅說的，心頭所想凝于紙上，象寓于景，畫就活了。

    果然想的還是她。獨孤毓眼波一動，點了幾滴墨，在紙上落了個拽人衣袖嘟嘴撒嬌的朱旭煦。

    那半截衣袖自然是自己的，獨孤毓想了想，本要停筆，心里覺得空落，心隨意動在袖邊補了鳳紋上去……

    皇后落筆，吹干墨跡，小心舉起畫紙端詳，心情舒暢。

    畫中兩個，正如她們，一世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