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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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診過脈,說安養(yǎng)幾月,又開了張藥方,讓按著每日服藥。 白夢安安靜靜地抬腕坐著,臉上的血污和塵漬仍在,紅衣破破爛爛的,像個被風(fēng)吹破的紙扎娃娃。 大夫走后,他什么都不做,只一對灰藍(lán)的眼睛緊盯著宋懸的一舉一動??此彻鈺r的側(cè)影,看他高高的鼻梁骨上的突起,看他那對含情但躲閃的眼睛。 宋懸給他看得發(fā)毛,讓人送來盆熱水,絞了把帕子,遞過去。他卻不接。 手在空中停滯很久,宋懸認(rèn)命的走近些,抬起他的下巴,細(xì)致的給他擦臉。他這時倒很聽話,乖乖的抬起下巴,眼稍微彎了。 宋懸想起什么,燙手似得摔開他的臉。 眼角的彎弧隨即又平了,白夢寒聲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宋懸轉(zhuǎn)過身去不看他,心道:“笑話,你說我在怕什么?你自己剛剛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 但他知道如今的情況,白夢在家里,一家人的安全都是個未知,不敢貿(mào)然行動,于是很努力地放柔聲音:“你很累了,先休息休息。” “你要去干什么?”依舊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白夢像是不吃這套。 “給你抓藥?!彼螒页吨e。 停頓了半天,背后響起被褥攤開的聲音,接著軟了很多的聲音傳過來:“早點回來?!?/br> 宋懸這邊剛出屋門,外頭已是黃昏時分,他揉了揉眉心,“原來僵了這么久?!?/br> 門外守著的傭人喚了句大少爺,說老夫人叫您。 宋老夫人擔(dān)心觸了他的霉頭,說話輕聲輕語,只問他究竟怎么回事。 宋懸打了一路腹稿,真到祖母面前,心里天人交戰(zhàn),悶葫蘆似的,一語不發(fā)。 宋老夫人很少見自己向來最懂事的長孫這樣,他這長孫不僅面目端正,人也有主見,自小就可靠,外人見了都夸。可若真要犯事,都是大事。 此前宋懸做過的逾矩事也就兩件,一個是十七歲偷跑去洛陽加入殘燈暗雨樓,另一個是突然帶回個肚子里有孩子的姑娘,說要成婚。 可那兩件說到底,一件是自己的人生,他自己選擇,一件是兩廂情愿,老夫人盡管生過一段時間的氣,也不怨他。 可今天這樁叫個什么事??!盡管老夫人情感上想相信是不是弄錯了什么,但那確鑿無疑的字跡和少年大腿上的兩個大字…… 老夫人一想到自己的長孫竟然干出這樣一件敗壞家門的事,氣得簡直要咽氣。 夜很深的時候,見他仍是不肯說,老太太長嘆一口氣,留他吃了飯。 飯吃到一半,門外人聲鬧了一陣,門聲響,見宋戀收傘進(jìn)來。 “這么快?”宋老夫人道。 宋戀把傘交給傭人,往手上呵氣:“嗯,我一說了名字,又說了下相貌,曉曉姐就說她知道這個人?!?/br> “你們?nèi)ド⒒遣樗??”對所有問話都毫無反應(yīng)的宋懸,突得出聲,聲音緊張得調(diào)子起高了。 宋戀看出平常肩扛一家事的大哥渾身都在發(fā)著輕微的抖。 當(dāng)今散花樓樓主眠曉曉是宋懸的堂妹,通醫(yī)術(shù),尤擅使蠱,走在黑白兩道的中間,背地里還做些情報生意,查人也相當(dāng)有一套。 宋戀看她大哥那個魂不守舍嚇得一臉慘白的樣子,心里五味雜陳,續(xù)著前話繼續(xù)對祖母講道:“白夢就是荊州白家半年前接回的家主?!?/br> 宋老夫人銀眉一攏:“荊州白家我倒是知道,死認(rèn)兒子的老刻板。白瑛多好一丫頭啊,再說了,他們家那些女兒哪個不比那個從小動不動吐血的小兒子頂用?不過,我只記得白鋒和他妻子只有一個女兒,又是哪里來的兒子?” “白鋒在外頭的私生子。不知道祖母還記不記得,十幾年前白鋒和妻子新婚后不久,曾消失過半年時間,他妻子為尋他,跋山涉水,又悲傷過度,腹里成型的胎兒都沒了,好像自此后再不能成孕,據(jù)說如今這個女兒是領(lǐng)養(yǎng)的……” 老太太打斷她:“說正事!” “我正在說呢,祖母記不記得,有一說是白鋒被紅嵬教左護法柳嬿看上,用勾魄術(shù)囚了半年……” “這不是那些亂七八糟話本里的故事嗎?”老太太起疑。 “曉曉姐說這是真的。這孩子就是那時候那個女子的骨血,叫白夢。這幾年白鋒身子不好,有沒有兒子,白家在半年前把白夢找了回來。” 老夫人看向一直低著頭的宋懸:“懸兒,是這么回事嗎?” 卻見宋懸只是一味搖頭,口中念念有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br> 宋戀與祖母一對視,走到宋懸身前,低下身去,握住她大哥的手:“沒事的哥,什么事你盡管說,都是家里人,大家一起想辦法?!?/br> 宋懸抬起眼,神色復(fù)雜的看了看meimei的眼睛,突的起身,道:“我先回去了?!?/br> 這夜的雨像宋懸的心緒似的,宋懸一路淋回屋里,只望著回去后喝一壺酒,醉了睡過去。最好一覺醒來發(fā)覺這一天都只是一場噩夢。 好不容易走到自己房門口,便見門口守著個傭人,傭人見他來,將拿在手中仔細(xì)打量的玉扳指忙藏好,道:“白公子請您過去一趟?!?/br> 宋懸皺眉,心想這個人以后要辭掉,沒有理他,推門便要進(jìn)去。 “白公子說您若不去,他今晚自己來?!眰蛉司o跟著又說。 宋懸停住了步。 他的屋離二弟和三妹的房間近,擔(dān)心白夢要再鬧,會殃及他們,在門前躊躇了半天,只得掉轉(zhuǎn)頭,朝白夢的房間走去。 夜深了,宋懸敲了幾下門,沒人應(yīng)。他不知道對方又在耍什么花樣,輕輕一推,見門開了一道縫,想了一想,直接推門走進(jìn)去。 卻見白夢趴在桌上,還是穿著那身臟兮兮的紅衣,只是舒開了淺淺長長的白眉,正在睡覺。 桌上擺著兩副碗筷,一桌的飯半點沒動。 宋懸一走近,白夢便醒了。 他睜開惺忪的眼,看見宋懸站在面前,沒有多大的波動,低下頭抽了抽鼻子,又揉了揉眼,再抬眼,又看了一眼宋懸。 他這時候軟軟的,不扎人,有點剛認(rèn)識的樣子。宋懸心也不自覺軟了,剛想開口的重話頓時說不出了。 白夢眨著眼呆看了他很久,像是在疑惑著什么。隨即他歪了歪頭,驚喜地睜大了灰藍(lán)色的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彎眉笑了起來。 宋懸發(fā)覺自己被牽住衣角,輕輕拖到了桌前。 “累了吧,吃飯吧。”白夢笑著道。 “你怎么不先吃?” 白夢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夾菜:“我想和你一起?!?/br> “可我吃過了?!?/br> 宋懸很明顯感覺到他不高興了。 于是他不得不坐下來,拾起碗筷,拿冷后嚼得腮幫子直疼的牛rou,就著涼透的薏仁紅豆湯,硬吃了下去。 再抬頭,白夢顯然心情好了很多,身前的飯沒動幾口,正撐著下頜笑著看他。 宋懸連忙又收回看向他的目光,只把眼睛盯著光凈的碗底:“你怎么不吃?” “不如你燒的。” “冷了的菜都不好吃。” “你燒得冷了也很好吃?!卑讐舸亮舜帘P中的菜,突然問:“你奶奶問了你什么?” 宋懸險些把你怎么知道脫口而出。 白夢抬睫看他一眼,又垂下纖長的白色睫毛,像是看懂了他想說的話:“你家的傭人很好收買,正好,我?guī)У钠付Y足夠多?!?/br> “你真的是荊州白家……” 白夢打斷他:“我不喜歡那里?!?/br> 宋懸驚得站了起來:“你竟然真的是?!你快走吧,他們查到你娘會勾魄術(shù)了,到時候要是查到你……” 白夢突然冷笑,灰藍(lán)色的眼瞪視著他:“怎么?覺得更難甩掉我了?” 宋懸早就知道他的情緒變得根本沒有半點頭緒可言,見他又冷下臉來,不敢多說話了,怕說錯些什么惹他不高興。 白夢走過來,握起他的手。 白夢的手很涼,正值夏末,牽起來很爽快。一年前的記憶隨即又涌上來,宋懸不免手指顫了纏,白夢像是感知到,將他握得更緊些。 宋懸被他牽到床邊坐下,他也坐到床沿去。 “我不喜歡那里?!卑讐粲终f了一遍,說著,把頭倚在宋懸寬闊的肩膀上:“你放心,這次出來,我沒打算再回去?!?/br> “那你要到哪里去?” “我說了,我今天再見到你的時候就說了。我穿了紅衣裳,帶了聘禮,來求親,向你求親。”白夢握住宋懸的手腕,引導(dǎo)著,將他的手掌放到自己光裸的大腿上,用他的手指描摹著印章似的“宋懸”二字?!澳愕侥睦铮揖偷侥睦?。” 宋懸推開他:“我不可能娶你的。” 白夢想了一想,做出讓步:“那你嫁給我也可以,都行。” “你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還是在裝傻?” “我只是喜歡你。”白夢低著眼睛,與宋懸的手指緊緊相扣,“你不是也喜歡我嗎?兩情相悅之后,不就是求親和送聘禮嗎?我讓他們拿最貴的裝進(jìn)盒子里,怎么?是嫌禮太薄嗎?” “我、我、我……” 宋懸我我我了半天,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同這個自說自話的人講道理。 “你好像很多都沒有告訴他們?!卑讐敉坏胤?,他很輕,但這一下力道很巧,一翻就把宋懸壓倒在床上。接著低著眼,拿指尖去摸他的鼻、眼、唇:“比如,我會勾魄術(shù)。” 宋懸不答。 “比如,”灰藍(lán)色的眼珠轉(zhuǎn)了一圈,環(huán)顧屋子雅致的擺設(shè):“今天我對你用了勾魄術(shù),才能有這樣一間屋子?!?/br> 宋懸撇開臉,避開白夢幽幽的吐息:“說了你會死的。” 白夢輕輕笑了,在他耳旁低語:“你不是很想我死嗎?!?/br> 宋懸歪過頭不去同他對視,卻被他強硬地掰過臉,灰藍(lán)色的眼睛像古林中的一汪湖水,安詳、靜謐。 接著,他扯開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紅衣衣領(lǐng),玉白的脖頸上橫著一道深褐色的刀疤,刀疤丑陋凸起,仿若斷過頭的痕跡。 那汪灰藍(lán)色的湖水登時變得很憂傷,湖水四溢,滴落到宋懸臉上:“你不是殺過我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