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涯是個游僧。

    或者說，盲僧。

    梵語為額間印，一指點冥禪。

    世間大多苦難，皆隨緣而渡。

    夜深。

    幽靜竹林橫影疏斜，一白衣男子，自月下而行。素屐行緩，落而無聲。

    腰間所系的月白銅鈴無聲顫動著，追尋著身前，不住奔走的妖物。

    直到一塊通體碧綠的巨大巖石前，半涯才停下腳步。

    四下空氣驟然收緊，又突然似活物一般，在空氣中凝成無形氣流，一個回旋，便猛地向盲僧刺來。

    僧人佇立不動，右手輕捻，一枚紅豆驀地出現(xiàn)在掌心。

    氣流似刀劍直逼面門，半涯悠悠抬手，紅豆從掌中彈出。與氣流碰撞剎那，突聞四下有尖銳哀嚎。

    妖物為惑，貪于人心，為癡情種。以紅豆作引，一身煞氣便驟然得解，自然也就化為無形。

    氣流四散，塵埃散盡后地上匍匐一少女。周身遍布血痕，不辨身形，唯剩一張嫣然紅唇。

    “僧人！何苦逼我至此！”

    “萬物皆有所存定數，天意如此?！?/br>
    僧人面目如雪，自腰間取下銀鈴，擲于地上，瞬間光芒大作，少女身形一萎，便縮成顆流光四射的綠珠。

    僧人抬了袖，那銀鈴便騰起縮小于原本大小，重新系于腰間。

    綠珠被僧人折腰撿起，至于唇畔，吞食入腹。

    妖物靈體萬世不滅，徒留世間，期年之后，又會重新游離于世，再蕩人間。

    而僧者要做的，就是依靠自身體內極純凈氣息將妖物靈體煉化，使其真正變成死物。

    而這煉化的代價，卻不是常人所能承受住的。

    “呃……”

    輕微的，破碎的呻吟刺破竹林夜幕。

    幽靜水潭畔，白衣的男人不復白日的清逸雋傲，而是倚在幾塊巨石旁，無力仰起蒼白汗?jié)竦牟鳖i，清秀面孔飽含痛楚。借著皎然月光，才看清男人的腰間，原本平坦的腹部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變得鼓脹異常，如同一個小球一樣堪堪墜在身前。

    腹中仿佛被塞入硬石，仿佛身體被撐脹塞滿。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肚子便脹大的如同懷胎婦人。沉甸甸地壓迫著呼吸，越來越劇烈的痛苦折磨著僧人的神經。

    僧人看不見周遭，世間對于他只是一片混沌。在未知的環(huán)境里，咬牙承受著來自腹部的痛苦，漫無止境的痛楚，仿佛隨時都要脹破的肚子，都令他陷入煎熬。

    僧者，也不過是具傀儡。神之rou體的奴隸。

    內丹所蘊靈息強大，帶著妖物特有的濁重，與僧者體內至上靈氣截然不同。二者相遇，激烈碰撞，兩副氣息相互牽扯，在那柔軟臟器中的每一次碰撞，都將僧人原本就脹痛難耐的肚子更生生撐大一圈。

    “唔……痛……”

    男人出塵的嗓音變得沙啞，汗?jié)竦牟鳖i在一陣陣悶漲的陣痛中無力仰起。一雙常年握著佛珠的手，此刻卻在那如包裹了巨石般的大肚仿佛流連。

    肚子僵硬得摁不下去，半涯無力地托著那巨腹，修長雙腿甚至無意識地張開向下用力，然而除了忍受一陣又一陣的痛苦，別無他法。

    盡管已經經歷多次，但這畢竟是rou體身軀，那種腹腔被一次次撐大的痛苦并不因多次的煎熬而麻木。反而……身體接受妖物內丹的時間，越來越長。

    終有一天，自己會因為吞食內丹而無法消化，肚子被生生撐大，在一陣一陣漫無止境的的劇痛中，腹部撐爆而死吧。

    半涯自開始煉化妖物內丹至今，未曾沒有經歷過兇險。

    他曾于一隆冬時節(jié)，追尋一暴虐妖物整整十日。那妖物名【拓】，以男子身吸取女子胎血為生。殘害過的性命不計其數。

    他與拓相戰(zhàn)，待其倒地之時，自己也傷痕累累。

    妖物靈體凝聚之時，元神渙散，待將其吞食入腹時，那靈體突然大動。

    只是來不及了。

    靈體已落入柔軟胃袋之中，僧人覺察異樣，正欲逼自身嘔出，卻感知胃部驟然撐脹，緊接著一股股四下游離的氣體突然在腹中瘋狂頂撞。

    僧人有些略微慌亂地抬手摁腹，整個肚子堅硬如石，里面像是有活物一般不斷頂撞。

    他未曾想到，妖物生前吞食大量胎靈，此刻內息與自己體內沖撞的，遠不止一股。

    那是僧人第一次痛到失態(tài)。

    腹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膨脹，不多時便脹大如小山。布帛發(fā)出清脆撕裂聲響，那高鼓大肚硬生生將衣服撐裂。

    僧人抑制不住口中破碎的痛呼，一襲白衣跌落于塵，抱腹在地上呻吟輾轉。劇烈的脹痛讓僧人幾次錯以為緊繃的腹部會爆裂，他無助地在月光下一次次挺腰，又無力地重新倒回地上。

    不知多久了——

    僧人裸露在夜色里的大肚早已汗?jié)?，冰冷異常。里面的胎靈沖突的氣息逐漸微弱，重新歸于死寂。

    半涯撐著力坐起身，身前的大肚墜成梨形。他用手托著腹底，屏著氣探身去撿方才翻滾中滾落在外的佛珠。

    僧人雙手顫抖著，將佛珠靠近腹部，緊緊貼上。

    “啊——”

    幾乎是痛吼，僧人下意識要將佛珠扔開，又被殘存理智強行喚回。

    腹中胎靈作亂，在腹內頂撞不得出口。

    桫欏法界，碩果無邊。僧人便為普度者，亦為擺渡人。度化惡果，修煉功德，便是贖罪。

    佛祖座下弟子八千，他一念墮而為妖入魔道。后經天罰，剝己雙目，賜一念珠一銀鈴，賜入腹之苦。

    需飽嘗人間rou體苦痛，方為渡劫。

    僧人心知。

    此番是遇上難渡之物。

    半涯咬緊牙，不讓自己再泄露一絲呻吟。環(huán)住自己鼓脹巨大的肚腹，宛如臨產婦人一般，微微挺起腰，將手逐漸探入大肚下方，摸索著——

    有腳步聲。

    “何為來者？”

    “竊冥。”

    僧人強撐著抬起上身，身前巨腹如小丘。

    竊冥妖者，貌如璞玉。僧人非凡體，并無氣息，偏生腹中靈力沖撞如活胎，生生吸了這食骨之物前來。

    “你這是為何？”竊冥一身白絲纏繞，化為人形，蹲踞在僧人身側。

    “贖罪而已?！鄙酥淮鹆艘痪洌阍贌o暇他顧。腹脹如鼓，痛如刀絞，無時無刻噬咬著脆弱的神經。

    “我能怎么做？”竊冥微微將僧人扶起些許。

    “我渡化不了此物?！鄙叽鬼?，修長素手抬起捂腹:“只得……將此物排出?！?/br>
    竊冥一怔，又聽得他說:“排出此物的過程所需良久，若你可愿，可否在此周設置屏障，不要使我受外界打擾?！?/br>
    “好?！备`冥點頭，白色絲線頓時升空，相互糾結纏繞，良久，忽地迸射萬丈光芒，白絲剎那間有如巨網鋪天蓋地灑落下來，將僧人堪堪護在其中。

    “好了。”竊冥忽地聽到他這樣說。

    “你走遠些?！?/br>
    “為何？”竊冥本是雙蛛一族，修煉三百年方才幻化出人形，亦不通人事。

    “此物……排出所需甚久，排出之過程甚為……不雅。你……呃啊！”僧人一語未落下，方覺腹內劇痛，撐得那薄薄腹壁竟有些許透明。rou眼方可見那臟腑之間充盈的團團黑氣。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快走！”僧人低吼出聲，腰間布帛盡數撐裂，眼看著連最后一絲遮蓋都無，僧人難堪閉上雙目。

    “我走?！备`冥起身，雙手幻化于虛空。只剎那間便遁于無形。

    見四周確無靈力纏繞，僧人終是松開牙關，未等稍緩一口氣，兀地呻吟出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