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要過年的時候，路聞溪收拾好行李，買了回故鄉(xiāng)的票。

    山路繞了十八彎，聞溪被顛得半死不活，不由佩服過去的自己，在學(xué)生時代是怎樣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的往返于此。

    灰色的云漸漸變藍(lán)，變成聞溪最鐘意的顏色，聞溪終于進(jìn)了村口。

    村子里嗩吶聲響徹云霄，撕咬著爭先恐后進(jìn)入他的耳朵。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多數(shù)時間晝夜顛倒，又缺乏鍛煉的聞溪很不幸患過中年人才容易得的美尼爾氏綜合征。急性發(fā)作期過后，雖然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正常，但有一只耳朵卻一直嗡嗡響著，即使平時不算影響聽力，在遇到噪音鬧人的環(huán)境時卻也會讓他非常不適，猶如立于電閃雷鳴中。

    可能是嗩吶聲和哭聲太凄厲，也可能是他的耳朵太不安分，無端端的，明明晴空萬里艷陽高照，聞溪卻莫名感覺滲得慌。全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

    到了家聞溪他媽并沒有像他還是學(xué)生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的迎出來，聞溪心里失落，右耳鏗鏘有力的知了聲瞬間就變成了暴躁式的轟鳴。

    聞溪打小聽話，聽話到?jīng)]主見那種。父母小時罵他不如別人家孩子機靈，同時又要教育他不要學(xué)那些孩子的吵鬧，聞溪不知道要怎樣同時把這兩樣做好，只能依言乖巧。

    打小他媽事事不管大小都要替他拿主意，把聞溪養(yǎng)得軟弱沒主見，長大后又開始怨懟他沒用。

    聞溪這輩子就和父母起過一次爭執(zhí)，那是在三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后，聞溪執(zhí)意要去實現(xiàn)自己那虛無縹緲的夢想，父母希望他考公務(wù)員，要他讓他們揚眉吐氣、光宗耀祖，但聞溪深知自己是塊什么料，他實在受不了太過復(fù)雜的人際交往。

    況且聞溪心中始終住著一個孩童，叫囂著不忘初心。

    他難得那樣硬氣，以至于讓他的父母大吃一驚，隨后是伴隨著爭執(zhí)過后的怒不可遏。

    和父母無休止的爭吵過后，聞溪選擇遠(yuǎn)遠(yuǎn)的逃開。

    他如愿以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卻在三年中嘗盡了父母的冷待。

    在父母的眼中聞溪就是個無業(yè)游民，拿著微薄的稿費，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好讓他們在街坊四鄰面前丟臉。省吃儉用供養(yǎng)了個沒用的廢物，白白浪費了好多錢。

    即便父母說話難聽，但終究是自己欠了他們的，是他讓父母失望了，聞溪無從辯駁，心里有愧。

    因為這事，聞溪每次回家父母對他沒個好臉色，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覺得他就是個笑話，他們固執(zhí)的認(rèn)為只有醫(yī)生、教師、公務(wù)員才叫做工作，其他的都算不得已經(jīng)就業(yè)，更何況聞溪還拿不出成績。

    因此每每見到聞溪還總要譏諷，久而久之聞溪也不愿再回這個冰冷的地方，并且整日整日的憂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他那個可笑的老年病，據(jù)醫(yī)生說也并不全是生活作息的問題，和心中有壓力和不虞，焦慮不安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因此醫(yī)生勸他放寬心態(tài)，聞溪算是聽進(jìn)了心。

    聞溪實在怕了那種天旋地轉(zhuǎn)半死不活的感覺，他自小很少生病，除了一年四季偶爾不用吃藥就能自愈的感冒，幾乎沒生過什么重病，都不知道輸液是什么滋味。他以前怕這個怕得要死，認(rèn)為敢輸液的人都是勇士，直到自己大病一場，方才明白在真正的痛苦面前，那點刺破皮rou的痛苦實在算不得什么。

    因此聞溪算是看透了許多，平時故意去遺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假裝沒心沒肺，從此勉強茍活。

    為了保護自己，也愧于父母，聞溪已經(jīng)有兩年沒回家了，這次回來還是因為父母主動聯(lián)系，這讓聞溪看到了一絲冰雪消融的希望。

    因此他原本是挺愉悅的，然而到了冷僻煙稀的家中，沒看見一個親人，鍋里只剩些他不愛吃的殘羹剩菜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委屈，憋緊了眼眶里的眼淚。

    聞溪的mama以前很關(guān)心疼愛他的，每次回家都笑嘻嘻的迎他，早早做好了他喜歡吃的菜飯。

    他忍不住開始自責(zé)。

    晚上他的父母才回家，還有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娶了媳婦的大哥，以及他不熟悉的大嫂。

    聞溪大哥路大富小學(xué)沒念完就輟學(xué)，聞溪和他沒什么共同話題，和他哥關(guān)系也從小就一直不遠(yuǎn)不近，沒有不和，但也不算親近。他大哥見了他還是照常說話，聽他的意思，婚禮之所以不告訴他，是父母的意思。

    路大富多少也覺得有點不地道，因此和聞溪說話時總眼神閃爍。

    而聞溪的新大嫂是個臉蛋圓潤，皮膚偏黑的女人，還算活潑，嘴里說著聞溪聽不懂的方言。

    后來聞溪才知道，他大嫂是緬國來的，有過一個孩子，丟給夫家喂養(yǎng)，路大富娶她還花了不少錢。

    而他的父母是從喪禮上回來的，可能是因為人死傷情，見了兩年不見的小兒子面容仍舊黑漆漆的。

    聞溪喊了一聲爸媽，無人應(yīng)他，只是母親不咸不淡的掃了他一眼，不亞于看路邊的小花小草，聞溪便訕訕的看向父母，一雙澄澈的杏子眼狗狗一樣可憐。

    聞溪以為父母不會理睬他了，晚一點的時候，他媽卻給他抱來了曬得暖和的被褥。

    他媽給他鋪床，讓聞溪感到溫暖，還像沒生嫌隙的那些時光。

    不知不覺中眼含熱淚，他覺得羞愧，遮掩著用袖子擦拭。

    他的母親在老舊的燈泡下?lián)]展著動作，影子起起伏伏，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聞溪的小動作，有些昏暗的光打在她的側(cè)臉上，卻莫名有些怪異，似乎勾起了個詭異的弧度。

    聞溪打了個寒顫，以為是淚水糊住了眼睛。

    “你回來的時候聽到哭聲了吧，那是老林家的幺兒沒了?！?/br>
    母親突然開口，聞溪啊了一聲，顯然是沒想到她會和自己突然說話，想到母親一向不喜他的木訥，雖然已經(jīng)不大能想到老林的幺兒是哪個了，但還是哦了一聲。

    他的母親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和他不是最要好嘛，怎么一點也不上心，連他死了都不知道?！?/br>
    “他”是誰？

    聞溪不記得自己在家鄉(xiāng)有過什么好友，他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都是在外上學(xué)時候認(rèn)識的，而他們這個地方讀書的同齡人少得可憐。

    而且老林的幺兒到底是誰？叫什么名字？

    “他是怎么死的？”

    聞溪不好直接說出自己壓根不記得老林幺子是誰，只能向母親委婉的套話。

    “他？林維啊，犯了忌諱，死有余辜。我早說過讓你們不要去那個地方，不要去那個地方，就是不聽，當(dāng)初一起闖禍的那些小孩，現(xiàn)在可就剩你一個人了，就剩你一個人了啊路聞溪！”

    她冷漠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歇斯底里的掐住聞溪的肩膀吶喊。

    聞溪讓她喊懵了，搖晃得耳朵響得更加聒人了，恍惚間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血紅得不太正常。

    什么忌諱？什么林維，他根本不認(rèn)識過這么個人??？

    聞溪都被他媽弄得神經(jīng)質(zhì)了，“媽，你在說什么？我根本不認(rèn)識這么個人，我們這里也沒有一個叫林維的！”

    “真是個沒記性的孩子，林維、多多、夏捷、李大青、吳凡，你們幾個不是從小就喜歡混在一起玩嗎？難道后來他們沒讀書，和他們生分了，你就都忘記了？”

    聞溪母親一口氣念出一大串名字，但聞溪一個都不熟識，這太詭異了，他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母親覺得是他好友的人呢？

    恍惚之間那個怪異噩夢的片段在腦海中一遍遍閃現(xiàn)，像老舊的電視機里信號不好時的畫面。

    聞溪頭暈?zāi)垦?，像舊病重犯，母親的臉在他的眼前扭曲，時不時化為虛無。

    聞溪沒法再穩(wěn)穩(wěn)站立住，晃晃悠悠，一頭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