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高聳的尖塔中，穿著華貴衣袍的身影來來回回，他們或坐或臥，或在研習(xí)新的魔導(dǎo)公式、或在教導(dǎo)年輕的學(xué)徒，但他們的臉上不約而同地展現(xiàn)出驚恐與焦慮。

    位于高塔深處的某室內(nèi)，兩個沉默的身影一高一矮，相對而立。

    白塔如今的首席，阿斯洛爾，他年輕的面孔緊緊注視著一張滿是凌亂字跡的草紙，雙眼閃爍著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智慧的光芒。良久，久到旁邊侍立的學(xué)徒快要忘記呼吸，他才終于開口。

    “放松，孩子。”他舒緩的嗓音讓旁聽的學(xué)徒小心地放松了肺部，這聲音頓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情況怎么樣？”

    聽聞此句，滿眼含淚的學(xué)徒終于難忍心中沉甸甸的哀傷，她艱澀的嗓間發(fā)出哽咽：“多弗、奧羅拉、洛托老師…大家都死了…”

    “洛托老師，他說——星空、星空正在死去?！?/br>
    語畢，女孩壓抑地哭泣起來，沉重的情緒快要把她壓垮了，這一切對一個年僅十六的孩子未免太過殘酷。

    誰能想到那位幽默慈祥的老師竟然在例行占卜之后陷入瘋狂，拿著占卜用的毒牙挨個割破自己最疼愛的學(xué)生們的喉嚨，然后再親手戳穿自己的左眼，任憑毒發(fā)身亡。而她自己卻因為技藝不精早早從冥想狀態(tài)中蘇醒，察覺不對貪生怕死地躲在帷幕之后，等到她聽不到動靜，起身觀察情況時，那些在記憶中鮮活的友人們已經(jīng)變成了面目猙獰、冰冷慘白的尸體，洛托老師奄奄一息，只留下一句語義不詳?shù)念A(yù)言便悵然離世。

    阿斯洛爾溫和地看著這個才進入高塔不過五年光景的孩子，平緩的聲音如同溫暖的泉水撫慰著這個年輕女孩被自責(zé)與恐懼堆滿的內(nèi)心。

    “艾拉，你還記得嗎？”法師朝這位學(xué)徒輕聲道?！霸谶M入高塔前，你、我、還有洛托老師、千百年來每一個白塔法師，我們都曾在同一個地方，對著同一塊碑文，過同一段話...”

    他引導(dǎo)著女孩回憶那些美好的記憶，讓曾經(jīng)的快樂與理想重現(xiàn)在她的眼前，他重復(fù)著那段流傳了千年的誓言，如同一個親切的長輩在給迷茫的孩子講述先賢的史詩。

    “…我是沼澤中的星火、荒原上的蕪草、焦土上的蟲豸…我從來不企盼頭戴高冠的女神給予垂憐…”

    男人的聲音與女孩的記憶中的聲音逐漸重疊，讓她不禁回到了那個帶有晨露清新的晨曦，她和袍澤一起，走進大堂，空氣中彌漫著莎草紙的苦澀與艾可丁草的芬芳…他們的第一課就在這里，在大廳中央的古老石碑之前，它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沉默而慈愛地注視著這些披著米白色外袍的小學(xué)徒們，賜予白塔一脈的傳承。

    “…我渴求智慧，勿須神明施舍，我將聽取萬物，親自從星空中奪取…”

    “…欲求痛苦，情愛虛無，生命短暫…而知識永存。”

    “艾拉，我的孩子，我們終將死去，或許是今天，或許是明天，但每一位白塔法師都不愿意在直視死神的那一刻還留有未竟之事?！蹦腥酥噶酥割^頂，那是星空的方向。“顯然，我們的同袍、我們的摯友對上了一個難解的奧秘、未知的難題，它意味著什么？我們目前不得而知，但沒能解決它一定讓他們充滿遺憾。”

    “親愛的，每一位能修習(xí)到星界占卜的法師都是萬物的寵兒，天生能夠察覺環(huán)境的差異，而敏感與機警更是白塔術(shù)士的入門課程。要知道，煉金的奧秘就在于此，直覺。他們并非是沒有察覺，而是即使付出死亡的代價也想看清星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br>
    “洛托成功了也失敗了——他可能是意識到什么，但在蘇醒之前便已經(jīng)陷入瘋狂。一件能夠讓白塔首席術(shù)士付出生命的代價的占卜結(jié)果是什么？那一定不是一件好事?！?/br>
    這位已經(jīng)活過將近半個世紀的白塔法師沒有半分面對生死的猶疑，他得知一個由全大陸最好的占星術(shù)士拼死留下的不詳預(yù)言，如同得知一個亟待解決的課題，他平靜地看著這個由自己老友親自教導(dǎo)的學(xué)徒，看著那雙迷茫的眼睛重新變得清澄。

    阿斯洛爾明白這個女孩和所有的高塔法師一樣，堅定、忠貞、勇敢，痛苦逐漸從她碧綠的眸子里消退，憤怒與渴切顯示在她年輕的臉龐——苦難只是讓她一時消沉，再此之后，迅速轉(zhuǎn)變?yōu)樗懽兊娜剂?，讓她變成了一把刺向未知的尖刀?/br>
    “沒有時間去緬懷我們的老友了。艾拉，只有你知道當(dāng)時的細節(jié)?！蹦觊L的法師輕輕點了點額頭，“現(xiàn)在，隨我去阿斯翠亞之眼，我們必須知道星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br>
    ……

    在木屋內(nèi)的莊擇并沒有太多東西需要收拾，當(dāng)初他身無一物地和周寧一起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而如今，現(xiàn)代世界留在他身上的痕跡就只剩下這件飽經(jīng)磨難的襯衫。他拿上那把萊喀交予他的匕首、將那件被自己保存起來破爛到已經(jīng)不能穿的西褲從角落里拿出，他像看一個印記、刻蝕般地看待這件曾經(jīng)在衣柜里千篇一律的衣物。

    莊擇很難否認，他依然期盼回到原來的世界，即使他心知希望渺茫，但每夜最深的夢境里，當(dāng)那些熟知的林立的高樓、喧鬧的街景、擁擠的人流逐漸被詭異的森林、綠色的怪物和簡陋的囚籠所覆蓋，他總會感到靈魂深處的某一部分在被一點點抽離。

    說來也好笑，過去的他從來不會想到自己也會有所謂的雛鳥情節(jié)。莊擇的最初印象來源于那個混亂的夜晚，這只長相奇怪的半獸人就是那些地精的變獸人變種，而甚至更加強大、更加殘暴，但如今來看，去細究失去理智的自己與一個陷入發(fā)情期的野獸之間出現(xiàn)的意外，毫無意義。比起這些，莊擇從萊喀這只疑似剛剛成年卻擁有強大力量的半獸人身上看到了一種稀缺的品質(zhì)——克制。

    那一晚萊喀確實是失去了理智，冷靜下來的莊擇很快就能想到這一點。那種冷漠與殘酷如果就是半獸人的外在表現(xiàn)，紅發(fā)青年和自己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的境地。而面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人類，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半獸人依舊能夠克制住自己、不做到最后一步，在這片遠離世俗文明，沒有道德規(guī)制的土地上比金子更加珍貴。

    他或許被什么人教導(dǎo)過，那個人很可能是一個生活優(yōu)裕，受到良好教育的人類，因為萊喀的某些觀念看起來和這些獸人的傳統(tǒng)觀念格格不入，偶爾的舉動可以看出幼鹿一般的天真——他甚至還會講“禮貌”。這潛藏的倫理觀十分有趣?？偠灾?，在這樣混亂蒙昧的世界里，擁有與現(xiàn)代道德水準相近的價值觀念同時也擁有強大武力值的半獸人對于莊擇目前來說是最優(yōu)解。

    安全、可靠…也很好懂。

    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那只半獸人泄氣的模樣，現(xiàn)在想起，莊擇依然會詭異地覺得有些可愛。

    我真是瘋了。他揉了揉眉間，把這歸結(jié)于這只半獸人內(nèi)外反差過大和吊橋效應(yīng)的緣故。

    門外的談話聲終于結(jié)束，莊擇從木椅上起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祭司去招呼那些狩獵歸來的獸人去了，他們每次打獵回來都有幾個要因為獵物的大小干上一架。萊喀則蹲在木屋外的一角，遠超村莊平均身高的半獸人即使蹲下也有一米八，遠遠看去，漆黑的身影如同小山，給旁觀者帶來可怕的壓迫感。那顆蒼白而毫無生氣的鹿首在黑暗中低垂，漆黑的眼眶中，象征著死靈生物的魂火詭譎地晃動，最為顯眼的當(dāng)屬那雙雄健有力的巨大鹿角，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反射出血芒。

    而這只來自地獄的生物似乎正在專注地逼視著什么。

    莊擇走過去，好奇地看了一眼地面。

    地上是一條排成長隊搬家的螞蟻，即使它們比印象中的大上不少，但它們依然是普通到隨處可見的，螞蟻。

    “……”

    實際上，祭司離開后并沒有像以往一樣去教訓(xùn)那些吵吵嚷嚷的獸人戰(zhàn)士，他來到一間明顯比其他木屋要更大的房屋門前，一只巨大的熊族獸人倚靠在硬木制的廊柱上，除了更加健壯的身軀和那身堅實精致的鋼甲，他和扎莫幾乎一模一樣。他看起來風(fēng)塵仆仆，堅硬的背毛都打了結(jié)，應(yīng)當(dāng)是出了一趟遠門后匆匆趕回。

    大祭司看著這個村莊中最強大的戰(zhàn)士，和看著村莊中的其他獸人一樣，見扎洛氣哼哼地站在門外，他奇道：“扎洛，站在外面干什么？”

    “奧德那家伙…草…”獸人似乎想破口大罵些什么，但看到不遠處走過來的人影，立刻閉緊了嘴巴。

    一個氣質(zhì)溫和，長相端麗的男人走到祭司身邊，他脊背挺直，步伐一致，舉手投足之間帶著一股上位者氣質(zhì)，近乎貴族的優(yōu)雅，卻又多了幾分不知指向何處的謙卑。他稍顯凌亂的淡金色發(fā)絲在日光的照耀下絢爛奪目，即使只是站在那里，穿著身灰撲撲的束甲，一語不發(fā)，也不禁讓人想起詩歌中被女王求愛的的白銀騎士抑或是守衛(wèi)光明的圣騎。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待，男人都與這個偏遠而原始的村落格格不入。

    他開口，嗓音溫潤，帶著坎博挈地區(qū)上層特有的圓調(diào)，聽起來像是某種祈語，優(yōu)雅而神秘，但一絲不易察覺的肅殺斂藏其中。

    “時間有問題，地點同樣。這太巧了。而且我沒有感覺到詛咒的氣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