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醒來以后
代彧一睜眼就是醫(yī)院白森森的房頂。他看起來像是在一個高級病房里,四周是半截綠漆刷過的墻面,米白色的窗簾掛在窗戶上,午后的陽光撒過一層金燦燦的光斑。干凈整潔的床頭柜上擺著鮮花和水果。 目光再往下看,他兩手扎著針,鼻子上也戴著輸氣管。手上的傷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了,只剩下棕褐色的於腫,一片接著一片,印在白皙的手臂上,像是斑痕。 男人頭昏昏沉沉,四肢也沒勁兒,抽筋去骨了似的。 門外有個男人高大的背影,梳著背頭,身穿黑色的西裝。旁邊則是一個矮了他半頭的女護(hù)士,兩人似乎在說些什么。 代彧插著輸氣管,根本沒辦法抬頭。 女護(hù)士似乎看到了房間里的異樣,立刻叫護(hù)士站的人來給他做檢查。 張祁開門便沖到了代彧的床沿邊。 “怎么樣了?” 代彧嗓子像是用刀劃過一般,根本說不出話。只能嗚嗚咽咽地說出幾個字。 “嗯……還,好……” 張祁一雙鷹眼里似乎帶著各種說不出的溫柔與憐惜,他從床上握著代彧那雙瘦削的手。 代彧想要抽出來,卻動不了。 “別動,你放心,這里是威遠(yuǎn)集團(tuán)旗下的醫(yī)院,你的人魚身份不會被泄露出去?!?/br> 代彧問道:“你,是怎么……找到我……” “小彧,我給你打電話,你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我到了你們家之后發(fā)現(xiàn)樓下有血跡,正好警察也來了,說是有人報警,跟著手機(jī)定位找到的你家。然后我就去找了監(jiān)控。我本以為你是被綁架了,但誰知道……會是這樣?!痹挼阶詈螅瑥埰畹难劾锼剖菐еc悔恨。 “林舟越呢?他根本沒有保護(hù)好你……” 代彧聽到這個名字便心頭一顫。 他不知道怎么面對張祁,怎么說自己跟林舟越已經(jīng)分手了,怎么解釋這段時間的荒唐事。 “我跟他分手了,張祁……我,我錯了……” 我錯了,誤把林舟越當(dāng)成可以相守一生的人…… 張祁曾經(jīng)將警告過他,不是那個圈子的人,不必強(qiáng)求。 可他當(dāng)初為什么被豬油蒙了心似的,飛蛾撲火一樣愛上林舟越呢? 男人想到這,他終究是繃不住,喉頭酸澀連著氣管都在顫抖。 代彧的黑發(fā)散在他那張憔悴而又蒼白的臉上,雙目浸著生理鹽水,懸在眼尾,殷紅一片,卻遲遲不肯落下。 “小彧,是我錯了,我太輕易就放手了,我才是應(yīng)該守護(hù)你一輩子的人?!睆埰钫f得字字肺腑。 “張祁……” 張祁根本不松開,眉頭皺在一起。他的關(guān)心不是假的,溫柔也不是假的。 “小彧,你看著我?!?/br> 代彧被他強(qiáng)制四目對視。 張祁的薄唇微抿,他眼睛里有漩渦,他的鼻梁高挺堅毅,似是玉雕石刻,眼里寫滿了柔情。他將男人的手親昵地放在唇邊摩挲。 “小彧,我常會問我自己,如果我們初遇的那個雨天,我追出去了,一切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你會不會喜歡我……” 他顫著聲,字字嵌入人的心里。 代彧無法給他回應(yīng),剛剛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事,他已身心俱疲:“張祁……對不起……” “呵呵,你不用說對不起……第一個遇見你的是我,是我沒有抓住機(jī)會。” 代彧看著那個對他一直以禮相待,卻又無微不至的男人,心底里有一份柔軟。 “如果可以,我們能從新開始么?” 男人沒想到他會這么問,對著那雙無比真摯的眼睛他說不出殘忍的話了。 “哐哐哐——” 女護(hù)士們突然圍了上來:“張先生,您先讓開,我們要給病人測血壓?!?/br> “張先生,病人需要加藥了?!?/br> “……” 張祁迫不得已松開了手。他退在病床外,看兩個女護(hù)士上去做醫(yī)護(hù)。 主治醫(y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病房外拿了各項檢測的數(shù)據(jù)回來,興致勃勃地念給張祁聽;“因為代先生是人魚族人,所以他的細(xì)胞恢復(fù)能力非常好,除了后續(xù)的一些調(diào)養(yǎng),基本上再住院觀察一個星期就好了。” “沒有別的問題么?” “剛來的時候確實是身體多處骨折,但是居然奇跡般地自愈了,正常的人魚族大概也需要半個多月的時間。代先生可能并不是普通的人魚族?!?/br> 代彧說不上話只能聽著,他記得方柒曾經(jīng)說過,他是人魚返祖,比較少見。 “張先生,代先生這個zigong確實也有受損,不過幸運的是寶寶還在,下次爬山的話千萬要小心,失足掉下山崖的每年都有很多,死亡案例也是比比皆是?!?/br> 聽起來張祁是跟他們說他倆一起爬山的時候失足墜崖導(dǎo)致的。 “嗯嗯,好?!?/br> 主治醫(yī)生瞧病床上的代彧,囑咐道;“代先生的腦震蕩可能會有點后遺癥,想要干嘔,只要不嘔吐,幾天內(nèi)會回復(fù)?!?/br> “嗯……” 最后,她叫張祁湊近了些,笑瞇瞇地說;“張總,恭喜當(dāng)爸爸了。下次可得小心點,孕夫不能受二次重創(chuàng)的,不然孩子肯定沒?!?/br> 張祁也不解釋,只是點頭遵循醫(yī)囑。 護(hù)士都走后,兩人也陷入到了一陣沉默。 房間比一般的病房都要大,當(dāng)兩人都陷入沉默時,只有藥液滴管的聲音和氧氣管的水泵發(fā)出“咕嘟咕嘟”的悶響。 十一月天有點涼,代彧的身上只穿了件藍(lán)白相間的病號服,張祁不忍他兩只胳膊都露在外面,又坐在床沿邊將他的手塞進(jìn)了被子里。 “喝水么?” 代彧點點頭,他覺得鼻子里插的氧氣管沒什么作用,塞的難受,抬手便將那東西拔了。 “誒,別亂動?!?/br> 男人倔道;“我、好了一些……不用這個……” 張祁給他倒了杯水喝,代彧一口整杯下去。溫?zé)岬囊后w滋潤著他干澀的喉管,嗓子的沙啞感也好了很多。 “我躺了幾天了?” 張祁握著他的手說;“三天,剛找到你的時候我都嚇?biāo)懒恕!?/br> 代彧受不了他這樣突然的親切,忍不住往后縮了縮;“謝謝?!?/br> “你跟我不用說謝謝?!睆埰钜娝人蟾煽莸拇桨暧辛它c光澤,立刻給他又倒了一杯。 “多喝點,你要吃水果么?這水果是你研究室的部下送來的,是兩個女孩,名字我不大記得,在這兒待了很久才走的?!?/br> 代彧心道大概是陶小陽和蘇白,這兩個小姑娘還記得自己,心里暖暖的,有點欣慰。 “沒事,醫(yī)生也說了,等一個星期就能出院?!?/br> 張祁笑道;“好吧,那你得聽話,遵守醫(yī)囑,好好調(diào)理身體。還有你的孩子——” “張祁,我想考慮把孩子打掉?!彼齑絿肃橹疂n,又補了一句:“張祁,謝謝?!?/br> 他想謝謝張祁對他的關(guān)懷,對他的喜愛,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可是……他經(jīng)歷過這樣一段曲折的感情,身體和心靈都遍體鱗傷,實在無法回應(yīng)。 只能將自己的感情包含在“謝謝”里,送給這個男人。 張祁會意,不說答應(yīng)也不說拒絕,從果籃里拿出一個紅艷艷的紅富士給他削皮。 他就這樣沉默著,接納所有。 男人的十指修長,單手握著陶瓷水果刀,鋒利的刀刃切在果皮上,一圈一圈地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指甲圓潤飽滿,卻也有些粗狂,指節(jié)粗,指腹糙,卻也符合那張富有男人味的臉。 他動作熟練,靜靜地坐在床邊削著。 切下來一個飽滿又圓潤地遞給代彧。 “噥?!?/br> 代彧接過,又說一聲“謝謝?!?/br> 或許是經(jīng)歷了太多,一個人做不到像對待情人那樣游刃有余,另一個人也做不到像對待陌生人那樣冷漠淡然,兩個人都不尷不尬地坐著,淡淡地聊天。 “咔——”楊懷遠(yuǎn)沒有推門就直接進(jìn)來了。 他手上提著牛奶,就看到面前這一幕。 男人面帶笑容,寒暄道;“代彧,好點了么?” 代彧披著張祁的衣服坐在床邊,手上還插著針管,盡量擠出一個笑容;“好多了。謝謝楊總。” 他知道自己住這么好的病房肯定是拖了楊懷遠(yuǎn)的福,這聲謝謝是少不了的。 楊懷遠(yuǎn)也自在從容,他早就從主治醫(yī)生那里得到了代彧的病情資料,對他的情況自然是心里門兒清。 代彧沒想到的是,楊懷遠(yuǎn)身后居然跟著宋明萱。 那女人依然是風(fēng)情萬種,雖然從頭到腳都是一身白色的西裝,但黑發(fā)大波浪帶著紅唇是她的標(biāo)配,走到哪都是人群里的焦點。 “哈嘍,小彧!” “你、你好……宋小姐也來了。” 宋明萱手里捧著一束花,給代彧送了過去;“我聽說你從山上摔下來了,就跑過來看看。起碼你也是我半個朋友,應(yīng)該的?!?/br> 代彧看著自己的懷里的向日葵、康乃馨、小雛菊、滿天星……一大把,粉色黃色什么都有,帶著一股子花朵的清香,他心情也好了一些。 “謝謝?!?/br> “朋友之間不用說謝。”宋明萱笑嘻嘻,完全沒有一個老總該有的架勢。 她朝代彧和張祁看了幾眼,感覺有什么貓膩,鼻子嗅了嗅,湊在兩人中間笑道;“張祁,你這給誰削蘋果呢?” 張祁臉上不紅不白地瞥她一眼;“你管得著么?” “我看——”宋明萱瞅瞅張祁,又瞅瞅代彧,笑得意味深長。 “想什么呢!”張祁推她一把。 宋明萱嘁的一聲走開了,隨后又搬了把椅子,坐在代彧床的另外一側(cè),臉上掛著朝陽般的微笑;“我看還是小彧好玩?!?/br> 代彧拿她沒辦法,臉上也掛著笑容跟他聊天。 楊懷遠(yuǎn)雖然無意打破他們這個美好氛圍,但還是把話挑明了。 他終究得問清楚事情的真相。 “代彧,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聽張祁說你墜崖了,但是……張祁這一周都在我身邊看項目,不可能跟你一起爬山?!?/br> 楊懷遠(yuǎn)不像是在開玩笑,眉目間不經(jīng)意掠過一絲冷光。 代彧思索了一下,自己現(xiàn)在人身安全都是個問題,如果離開了林舟越,那就可以加入楊懷遠(yuǎn)的動物化人類保護(hù)組織,還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吧。 男人將手里的蘋果放到茶杯上,清理了一下思緒,跟他們講起了幾天前發(fā)生的事。 張祁一邊聽一邊皺眉,等他講完,眉間已經(jīng)擰成了幾道溝壑,雙目里帶著兇光。 “他們欺人太甚?!?/br> 楊懷遠(yuǎn)則不緊不慢道;“代彧,你看到有幾個人了么?” “大概,有五六個……林家好像是涉黑的,這幾個也都不是泛泛之輩,看起來有訓(xùn)練過。” “有拿槍的么?” “沒有,都是拿棍棒的。他們起初是因為我是林舟越……林舟越的情人,所以想逼迫我墮胎,但是林舟越的母親想要我的命,他們就把我?guī)チ怂畮?,?zhǔn)備淹死我。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是人魚?!?/br> 楊懷遠(yuǎn)聽到這句話,眼睛閃爍了一下。他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用手指磨了磨下巴。 這男人看起來城府頗深,說話也是只說一半。 代彧問道;“楊總,你有什么想法么?” 楊懷遠(yuǎn)思量片刻,臉上掛著一抹商業(yè)微笑,說道:“可能他們家涉黑,要不這樣,你在病房住下,我派保鏢在旁邊監(jiān)護(hù)你的安全。等你出院之后,再加入我們的動物化人類保護(hù)組織。” “嗯。” “哦對了,不過你要是進(jìn)入我們組織的話,最好把以前的工作辭了來我們威遠(yuǎn)集團(tuán)上班,正好這里也有適合你的崗位。更何況,看你剛才說的,似乎林舟越經(jīng)常去你們單位鬧事,如果你跳槽到我們集團(tuán)的話,他估計就不會再sao擾你了?!?/br> “嗯……這件事,我還需要再考慮考慮。” 楊懷遠(yuǎn)知道,代彧表面上薄情寡性,但實際上是個內(nèi)斂又感性的人,以前的崗位他不是那么容易就放棄的。 “那你慢慢考慮?!睏顟堰h(yuǎn)邊笑邊走到張祁面前,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這個人啊,自從你入院之后就守在這兒了,叫他也不回家,你幫我們勸勸?!?/br> 張祁用眼睛剜他一眼,忙對代彧笑道;“沒有的事,我剛回家換過衣服?!?/br> 男人有些抱歉,對他說;“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臉上也有點胡渣了。” 張祁立刻用手摸了摸下巴,是已經(jīng)長出了一些扎手的青色小胡渣。 旁邊的兩個人看著他們兩個,有些不忍打擾,悄悄地退了出去。 兩人坐在病房里聊了好一會兒,張祁才有些繾綣地準(zhǔn)備離開。 …… 與此同時,林舟越乘坐飛機(jī)跑去了一趟A市。叫陳謙文幫他盯著點代彧,誰知陳謙文也跟丟了,代彧既不在公司的員工宿舍,也沒回家。 陳謙文著急上火不知道怎么跟林舟越交代,又叫女秘書打聽了一圈代彧的同事。 這才知道代彧在幾天前搬去了一個小民宿,交了半個月的房租。 陳謙文雖然沒干過這種溜門撬鎖的事兒,不過他手下的人算是齊活了,找到房子直接破門而入。 褐色沙發(fā),木餐桌,上面的吐司面包已經(jīng)發(fā)了霉,看起來有幾天沒人住了。房間里還有個黑色的小拉桿箱,似是代彧的東西,打開里面除了身份證和幾套西裝什么也沒有。 他一個懷孕的男人能去哪呢?身份證也不帶。 陳謙文這下也迷茫了,給林舟越打電話的時候嘴巴都囫圇。 “越,那什么……你那個小兔子我找不著了?!?/br> 林舟越坐的那趟回程的飛機(jī)正準(zhǔn)備起飛,聽到這消息,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你說什么?!” 陳謙文整理了一下語言;“就……沒了唄。在二環(huán)外面一個小房子里面,身份證,換洗衣服都在,就人沒了?!?/br> 林舟越也不好責(zé)怪陳陳謙文,但這種事擱在誰身上不焦急。他立刻撥了代彧的電話過去,這次不是無法接通,而是直接關(guān)機(jī)。 他腦海里回蕩了一萬個幻想,代彧會不會出什么事,會不會被蔣文倩捉住了。 “謙兒,謝謝,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林舟越掛了這邊的電話,正巧空姐乘務(wù)來讓他手機(jī)關(guān)機(jī)。女乘務(wù)員用溫柔的聲音說;“先生,飛機(jī)馬上要起飛了,您先關(guān)一下手機(jī)好么?” “不行?!?/br> “可是我們的飛機(jī)馬上就要起飛了,您這樣非常不安全?!迸藙?wù)員有些為難。 雖說頭等艙的客人一個都不敢招惹,但他們也必須再次提醒。 “先生……” “他媽的給老子閉嘴!等會兒再他媽飛!” 這趟航班人本來就不多,頭等艙里僅有三個人,另外兩個男人聞聲也站起身看他,顯現(xiàn)出了不滿的神色。 男乘務(wù)員跑來制止林舟越;“先生,您不能這樣……” “他媽的,我明天來把你們小航空公司收購了行不行?!” 林舟越的眼睛都聚焦在手中的電話號碼上,他撥通了蔣文倩的電話號。 “媽?” 蔣文倩那邊似乎也在忙公務(wù),周圍寂靜無聲,女人的呼吸平穩(wěn)而有韻律。 “你怎么現(xiàn)在打電話過來?” “我想問你件事?!?/br> “說?!?/br> 林舟越如鯁在喉,他怕自己料想到的是真的。 “代彧失蹤了,是你把他怎么樣了么?” 那女人沉吟片刻,電話里有幾秒鐘停頓,隨即傳來蔣文倩的輕笑;“他啊,死了。” “死了?” “嗯,跟他肚子里那個小雜種一起死了?!?/br> 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 林舟越瞬間癱倒在座椅上。豪華的雙人座椅根本支撐不住他的脊背。男人面前一片白光,腦子里也暈乎乎地像是罩著一層薄霧。 他頭靠在飛機(jī)的靠枕上,偏頭看著窗戶外面的飛機(jī)滑道,那熾熱的陽光灑在路上,似是一片刺目白茫茫的雪。 “先生,先生……” “先生,你怎么了?” “……” 女乘務(wù)員轉(zhuǎn)身到乘務(wù)間。 “看來是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了?!?/br> “可是他好像哭了……” “是么?”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