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賀家的第一夜，關祁有些失眠。他本來是個睡得了百家炕的人，到任何地方都扯得起美夢，什么樣的床，他沾枕頭就著，實在著不了，打個飛機也著了。今天不知怎么了，雙人床嫌大，倒把他翻騰沒覺了。他坐起來，腳在昏暗中摸著拖鞋。

    二樓樓梯口有間茶房，冷飲熱飲預備齊全。關祁在空調底下躺久了，渾身發(fā)緊，想找點什么暖暖筋骨。一個聲音打他背后冒了頭：“是人是鬼？”關祁身上一個激靈。等回頭，心里一個激靈。

    “呦，還是個俊臉兒?！蹦腥顺嘀仙恚婵缀蜕ひ粢粯幽贻p。二十五六？最多不超過二十八。像剛洗過澡，他頭發(fā)半潮著，足稱得上英俊。

    “嗬，不知道咱倆誰嚇著誰了?！彼问幍奖淅锬盟?，關祁的視線一路尾隨，剛爬上他的脊梁，他又轉回來了。“聽老吳說家里新?lián)Q了個廚子。剛來？”

    關祁給問得愣了一下，心道我哪點看著像顛勺的？

    “我是賀炤的家教?！蓖盹垥r聽賀炤說，這樓里的常住人口常年不超過三個：他和他爺爺是沒跑，他三叔一個月里至多半個月把三樓的那個套間當家，至于他大伯和小叔，早都在外面有自己的地盤，逢年過節(jié)才露面，屬于老爺子嘴里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那撥“心野了的”。他們回來也很少住下，偶爾晚了就歇在二樓的空房。關祁納悶，一晚上也沒聽見隔壁有動靜啊。

    “嗨，看我，想當然了。”男人笑起來，朝前一點下巴，“大學生？”

    “大二。再開學大三?！医嘘P祁?！弊詈筮@句真多余，干嗎介紹得這么詳細？

    “賀天耀。你教的那小兔崽子管我叫小叔?！彼f著伸出一邊胳膊，想和關祁握手，忽然意識到伸的是左胳膊，空中停了一瞬，他改了道，在關祁肩膀上一拍，又是笑。他似乎看出關祁拿不準怎么稱呼他，故意逗一句：“你想叫叔也行?！?/br>
    關祁不吃虧：“你頂多是哥?！?/br>
    “誒。”他應得真快，喝兩口水說：“都教什么，吃喝玩樂抽煙打炮？我看賀炤也就愛學這些。”

    關祁看著他，幾乎噎住。

    “得，我口無遮攔慣了。”他收起些痞笑，“賀炤那沙瓤腦袋硬灌都灌不進去，夠你一嗆吧？”

    關祁說：“他不笨，就是心不靜?！?/br>
    “他心不靜太正常了，多大啊，別說他，換我我也靜不下來?！?/br>
    “天熱人是容易浮，不過那么冰也鎮(zhèn)不?。俊标P祁笑著一指他手里霧氣蒙蒙的水杯。

    “哎，火跟火可不一樣，它有的往上，有的往下，走的就不是一趟經?！?/br>
    賀天耀明顯話里有話，關祁有些接不住他的茬。沒多久，關祁發(fā)現(xiàn)自己連他的眼神也接不住了。怎么會有人如此張揚地打量別人？太自信了，那種天生的，從來沒有被誰無視過、看低過，從來只有他看不看得上你的份的理所當然。

    要命的是，他越理所當然，你還越著他的道。當你整個人都開始不自然，你已經從心里承認他優(yōu)你一等了。是他先入了你的眼，他當然比你享有更多的挑剔；想入他的眼，你恐怕還要踮踮腳，伸伸手。但至少，他看見你了?？匆娨院竽?？他的眼里再多些流連該多好，你那點虛榮心馬上會更加滿足。怎么就這么樂于被看上？

    吃不消賀天耀的打量，關祁借口泡茶轉過身去。一想那視線或許仍在他背上游走，他胳膊腿都不知要如何擺置了。

    “唉，你轉過來?！辟R天耀說。

    “……怎么了？”關祁回一下頭。

    “讓你轉過來。幫個忙?！?/br>
    關祁想，他最好真有忙要幫。

    “看看我的背?！彼f，“剛洗澡我就覺得不對，好像給什么叮了?！?/br>
    關祁認真搜尋了一圈，并沒找見任何可疑的蚊蟲叮咬的痕跡，倒在他肩膀靠近脖子的位置捕捉到一處吻痕。圍著那吻痕另有一圈淺印，像牙咬的。夠激烈呢。

    “沒有啊，我什么也沒看出來。”

    “不可能，你再仔細找找。”

    “我找三遍了。”關祁說。他什么意思呀？專門讓自己看這紅印的嗎？“蟲咬是真沒有，你對象夠瘋的?！?/br>
    “呵，那小子一爽逮著什么咬什么?！辟R天耀那點痞勁兒又上來了，“我喜歡撒歡放得開的。你喜不喜歡？”他轉回來沖關祁挑挑眉毛，“帶勁還是這種帶勁，不過偶爾換換口兒也不錯?！?/br>
    關祁傻瞪著他，心為那聲“那小子”上不來下不去。怎么也不圓一句呢？是說漏了嘴沒發(fā)現(xiàn)還是故意說漏的？

    “干嗎這么看我？跟我欺負你似的?！辟R天耀手伸過來，像要給關祁呼嚕呼嚕毛嚇不著。

    “別動。”關祁止住他，很輕聲的，“你這兒有根眼睫毛?！逼鋵崨]有，但他不知該怎么躲開他。并不是真想躲，只是賀天耀身上的那股男性氣息太誘惑他了，他怕出洋相。才頭回照面，還是別弄得跟沒見過男人似的，留點兒正經印象吧。

    “哪兒呢？給我捏下來?！辟R天耀說，聲音也輕輕的。

    “呀，掉了。”

    “沒事兒。那你再幫我個忙?！辟R天耀話銜得自然極了，似乎他隨時有詞兒候著，他扯一下關祁的手，“替我抓抓背，剛那地方我夠不著?！?/br>
    不存在的地方怎么可能夠得著？關祁當然白費工夫?？少R天耀非說有，還要在他身上示意示意：“就這兒，感覺到了？”

    關祁一點準備都沒有，賀天耀的手就鉆進他上衣里了，他一抖，竄起一身雞皮疙瘩。

    “沒讓人摸過啊？這么大反應?！?/br>
    “……我怕癢?！?/br>
    “那你上床碰不得了？碰哪兒都咯咯咯還怎么干，笑沒勁兒了都。”

    這人怎么這樣?。空{戲人還這么多彎彎繞。就差半步，他話的性質就從打趣變成撩撥了。就差半步，他可真有心眼，進退悠然地等在原地。他反正有四面八方可以轉圜，你呢？關祁問自己。你要么裝不懂，別動；動就一個方向，往他跟前去。逗了你半天，他現(xiàn)在把主動權還給你了，你反而更被動。因為你不知道假如你上前，這半步是自作多情還是自投羅網。

    關祁沒動。

    賀天耀開冰箱拿了瓶飲料扔過來：“降降溫，都出汗了。早點兒睡。”他跟關祁道了晚安，出門沒幾步又折回來。是手先回來的，在門框上一扒，把人拽了回來，仿佛是好心提醒關祁：“誒，再睡不著就找我玩，我這人最喜歡夜里玩游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