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還是離開了咸陽，如他所愿那般。

    王賁歸朝的那天我去看了，我看到那位騎在馬背上英姿颯爽的年輕將軍，看著那人跳下馬一路奔至扶蘇面前，看著他們兩人彼此緊握的雙手，相視而笑。

    我更看到了王賁看向扶蘇的那雙眼睛，于是我知道，那些宮人們的話都是真的，那雙眼睛里蘊(yùn)滿了太過深刻的愛意，一點(diǎn)也不比我少。

    大概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那位將軍可以表現(xiàn)得那般直白罷了。

    我不想再看下去，就此轉(zhuǎn)身徹底離開了咸陽。

    在離開咸陽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清楚自己要去做什么。我此前因他而定下的人生謀劃如今全都化作了泡影，這讓我一時之間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我在天下游蕩了整整三年。

    現(xiàn)在想來，我也不太清楚那三年究竟是如何過來的。好像每一日就那樣混混沌沌，不知不覺間就過來了。

    直到始皇帝即將東巡的消息傳來。

    這時候我才猛然清醒了過來，我還有要做的事的，我要向嬴政復(fù)仇。

    其實我從來沒有遺忘過復(fù)仇這樣的想法，但嬴政終歸是扶蘇的父親，這使我不能輕易動他。我本想著以后助扶蘇登上帝位，而在奪位的過程中有無數(shù)種仿佛可以使我讓嬴政得到他應(yīng)有的懲罰?？勺詮碾x開了扶蘇以后，這樣的想法自然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于是現(xiàn)在我想著，殺了嬴政。

    我知如果真的成功了，扶蘇定然會恨我。但他既已棄我而去，我憑什么不能讓他恨我？

    至少那樣他會記得我，永遠(yuǎn)記得。

    那樣的話，我在他心里便會永遠(yuǎn)有著一個特殊的位置，任何其他人都無法分享的位置。

    你看，我愛他竟到了這般田地，竟連思想也都這般卑劣了。

    但無所謂，名聲什么的，我從來都不在乎。

    唯愿所為，不負(fù)于心罷了。

    我制定了計劃，并且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在博浪沙對那東巡的車隊做出了襲擊。

    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一切發(fā)生，內(nèi)心有些鈍痛。

    馬車順利被擊碎了，可馬車之中沒有人。

    我失敗了，嬴政不在那輛馬車上，嬴政還活著。

    嬴政還活著，那就意味著我很可能就要死了，我本應(yīng)該立刻離開，但我看著扶蘇跌跌撞撞地沖下馬車，忽而便不想走了。

    我看著他朝著地上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沖過去，看到他一時間那萬念俱灰一般的絕望。

    而那個人，正是王賁。

    王賁會這樣并不在我的預(yù)料之中，看著他那副樣子，我竟也感覺到了心臟尖銳的疼痛。

    他在因為別人而痛苦，我明知如此，卻在看到他那般痛苦時自己卻感覺到了莫大的難過。

    我想，這大概便是我這一生注定了的，想逃也逃不了了。

    我被秦軍抓住了，送到了嬴政面前。

    我本以為嬴政會殺了我，但他看了我許久許久，卻令人放了我。

    這很不尋常，我抬頭看他，卻只見他朝我冷笑。

    “留你一命不過是不想他再露出今天那般情態(tài)罷了?！?/br>
    我覺得有些可笑。他當(dāng)真還會在乎我的死活？今日之事后，恐怕他會想要?dú)⒘宋摇?/br>
    “他現(xiàn)在的確想要?dú)⒘四?，但他如果真的那樣做了，那么用不了多久便一定會后悔，而后痛不欲生?！辟谀抢锟粗?，目光銳利仿佛一柄利刃，“所以你得活著，為了他，你也必須活著?！?/br>
    這樣的話聽起來，仿佛是他愛我有多么深刻一般。

    我本是并不相信的，但嬴政的那雙眼睛卻由不得我不信。

    這位天下的始皇帝仿佛有著某種神一般的權(quán)威，他明明坐在那里，你卻覺得他是站在云層之上睥睨天下。

    這不是我第一次面對嬴政，但這一次，我卻覺得，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就好像比起「皇帝」，他似乎開始更像是「人」。

    我不知這是好是壞，但我清楚，他更加可怕了。

    原本對于嬴政而言，天下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場游戲，那些國家交鋒刀兵戰(zhàn)場在他看來也就是一場戲罷了，這個人從來都隨心所欲，肆意妄為。

    可是現(xiàn)在，一個這樣的人開始有了人的情欲，那么要么他會變得脆弱不堪，要么他會變得無堅不摧。

    不管是哪一種，如果所有的一切當(dāng)真完全按照嬴政的想法走下去，那么對于這天下而言都恐怕并非幸事。

    我又一次離開了，而這一次我甚至沒有和扶蘇有過一個照面。

    離開之后，我有了新的目標(biāo)，那就是滅秦。

    我想，既然扶蘇無意于當(dāng)皇帝，那么就由我來推翻這大秦。

    我繼續(xù)周游天下，尋訪志同道合之人。我遇到過很多人，有六國昔日的貴族，也有劉邦這般異人。

    我很欣賞劉邦，他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善于納諫，這樣的人是可以成為天下之主的，但我卻不能助他。

    滅秦之后，秦王室必然是會被滅族的，而我所愿不過是保扶蘇一命而已。

    若我說出來，劉邦絕對會滿口答應(yīng)，甚至對天發(fā)誓，但我并不能信他，這個人并不重信用道義。

    而在那之后，我遇到了項羽。

    文韜武略，魄力膽識，項羽都是最適合之人。更重要的是，項羽有著身為貴族的驕傲。

    他亦欣賞我的才華，所以在我提出保扶蘇一命時，他答應(yīng)了。

    許是我這般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一人的態(tài)度讓他產(chǎn)生了好奇，他便經(jīng)常問我，扶蘇是一個怎樣的人。

    扶蘇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若是讓我來講，大概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于是我和他笑，說，等見到了自然便會知道。

    可我竟不知，我無意中的這樣一句話，竟真的使他去見了扶蘇。

    那時候扶蘇被嬴政貶至上郡，項羽隨后消失了十?dāng)?shù)日，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一切便都變得不同。

    他和我說他去見過了扶蘇，而看著他那雙眼睛，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竟想著把扶蘇據(jù)為己有。

    我現(xiàn)在的確不用擔(dān)心滅秦以后扶蘇會不會死了，但這樣的結(jié)果，卻也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無法想象扶蘇被項羽困在宮闈之中被宮人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暗無天日的樣子，我經(jīng)歷過那一切，所以不愿他受這般苦楚。

    這讓我產(chǎn)生了些許動搖，我開始思考破解之法，我甚至考慮過，在項羽攻破咸陽城時，趁亂帶著扶蘇走。

    開國功勛、世襲侯爵我都可以不要，原來自始至終，我想要的還是只有他一個扶蘇。

    第二年，嬴政忽然駕崩，而后三個月，這天下忽然就亂了。

    各地諸侯揭竿而起，包括項羽在內(nèi)紛紛打起了滅秦的旗號，一路直逼咸陽。

    這不正常，這一切都太猝不及防了，我和項羽說，恐其有詐。

    但項羽卻說，秦二世繼位已成定局，若此時不動，一則盡失先機(jī)，二則扶蘇危矣。

    兩句話使我再無法反駁。

    我成了項羽的軍師，為其建言獻(xiàn)策，助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到兵臨咸陽城下。

    那時的我在項羽軍中地位已然極高，為他一路而來的勝利立下了不世之功。但當(dāng)我站在了咸陽城外的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曾經(jīng)剛從咸陽城孑然一身走出來的自己。

    我從未想過，再次回到咸陽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

    此刻看上去一切已成定局，大軍兵臨城下，秦還有何翻身的可能？但我卻總覺得心中不安，而事實證明了我這般的預(yù)感。

    我們敗了，一招甕中捉鱉使一切都無力回天。

    其實如果能夠歷史聯(lián)合其他諸侯的軍隊，這場戰(zhàn)役未必沒有轉(zhuǎn)機(jī)，但我們卻還是敗了。

    因為我很清楚有能力做出這樣的布局之人是誰，尤其是當(dāng)我看到帶兵將咸陽城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王賁之時，我便清楚地知道，這次我是徹底敗了。

    我不僅在情感上敗了，輸了一顆心；如今在這場棋局之中仍然敗了，輸了一個天下。

    公子扶蘇，只能是他。

    我再一次見到了他，在秦國的大牢之中。

    我本以為這將是我同他最后一次見面，卻不曾想所有的一切都峰回路轉(zhuǎn)。

    他居然問我可曾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心動？

    我愛他至此，他居然這般問我？四年的相伴付出，他竟然絲毫不知我心？

    我想，原來自己的心上人竟是個傻的。

    我和他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我甚至打了他一巴掌。

    這不是我第一次打他，上一次是我的錯，可這一次，我當(dāng)真覺得他該打。

    我愛他這么多年，我為他謀劃我們的未來，我謀奪天下也絲毫不想傷他性命，可他居然絲毫不知道我愛他。

    當(dāng)然，我也該打，因為我和他本無任何不同。我也是傻的，竟也當(dāng)真沒有意識到他愛我至深。

    他對我以禮相待是不想強(qiáng)迫于我，他不封我品級是怕后宮位份辱沒了我，他讓我離開，是知曉我心中所愿，想放我自由。而我，受困于那身份地位之中，自以為從未能得與他平等相處。

    多么諷刺。

    他剛剛已經(jīng)欺負(fù)狠了我，我的身上全都是他留下的青紫印記，xue口處血跡斑斑，整副身體都在疼痛。

    而我也打了他一巴掌，我想，這個世界上恐怕除了我，也不會再有人能打他一巴掌了。

    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

    我和他之間的確欠了很多很多債需要償還，但沒有關(guān)系，未來還有很長時間，足夠我們算清彼此的虧欠，而后一路相伴同行。

    這一次，誰都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