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漾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樹。 娘說這棵樹是她嫁進來就栽進庭前的,等她長大了,便砍了它打個箱子,裝嫁妝帶去夫家。 是一種祝愿,希望她在別人家,也有梧桐可棲,能美滿和睦。 小娃娃哪懂什么嫁不嫁人呢,她只知道,夏天時候,炎礫蒸烈,熱氣洶涌的,這棵樹枝葉繁密,高大扶疏。 呆在下面玩泥巴可涼快了。 父親每次看她玩泥巴,都會用棍子狠狠的打自己的手心。 她太討厭她父親了。 不只是因為他不讓自己玩泥巴。 母親總是會哭,躲在床簾后哭,在里屋哭。她哭的很小聲,不仔細聽,根本就聽不到那微弱的抽泣。 奶娃娃江漾就會去哄母親,摸摸她瘦弱的背,輕拍她的額頭。就像是小時候母親哄她一樣。 母親應當是覺得她很小,不記事,便抱著小江漾哭訴:“我怎么就嫁與了這樣一個爛人,通房一個接一個收,小妾都快踩我頭上了,他竟還將一個妓子帶回府……漾姐兒,我們命苦啊,你怎么就不是一個男孩兒?!?/br> 八歲那年,府中似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她生了場怪病,醒來后,忘記了很多人和事。 她唯一能想起來的,便是母親那句 “你怎么不是男孩兒” 江漾一直都知道母親疼愛自己。小時候還因為這句話傷心難過了許久。 其實后來才懂母親不是嫌棄自己。是心疼。 是這天下女子,皆苦。 江漾入了魘夢,一會兒是父親那張冷酷無情的臉,一會兒又是母親哀哀的泣音。 又夢到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身影,十一二歲,有著溫和的聲音,輕輕幫她擦拭手上的泥土。 光怪陸離之間,那些畫面在腦海中飛速的閃而復現(xiàn),像是不同的斑駁亂影。 最后定格在那個身影上,斜陽透過了梧桐的枝葉照在他身上,他的身形不斷的拉長,越來越近,最后居然映出了 ------------ 趙歸林那張俊秀的臉。 卯時,晨光熹微。柳濯月眠淺,身旁的少女好像做了噩夢,身體不停的顫動,額上出了些細密的汗珠。 柳濯月把人抱緊,拍著她的背慢哄,輕輕吻著她緊蹙的眉。 江漾口中發(fā)出些囈語,柳濯月把耳朵湊到她嘴邊,想聽聽她在說什么。 忽然聽到一聲稍大的驚呼 “趙歸林!” 柳濯月正感到奇怪,便瞥見江漾的杏眸清冽冽地看著他,眉目似乎有不解,問:“趙歸林,我們小時候,是不是見過啊。” 柳濯月一頓,如墜冰窖。 他的雙生弟弟趙連雁,字歸林。 他強忍住心底的害怕和顫動,聲音控制不住的發(fā)抖:“漾漾,你剛剛叫我什么?” 江漾看他突然變了神色,面色發(fā)白,有些奇怪。 “你不是叫趙歸林嗎,三個月前你跟我講的呀,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就只叫你林哥哥嘛?!?/br> 可她說完這句話之后,那少年仿佛受了什么沉重的打擊,一雙眼睛居然蘊著水色,里面都是痛楚和凄哀。 “漾漾,我叫柳濯月,你的未婚夫?!?/br> 他頓了頓,聲線暗?。骸摆w歸林是我弟弟?!?/br> 柳濯月保持著最后的理智,他隱約覺得事情的真相會讓自己失控。 “他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是吧?你是把我當成他了嗎。” 他近乎凄婉的問:“你們是有什么關系嗎?” 現(xiàn)下的狀況其實真的很奇怪。 他們兩個被褥下的肢體還在交纏,她的右腿甚至還搭在他的勁腰上,能感受到皮膚的熱氣,有力的肌理。 江漾的小腦瓜根本沒轉過來。 這個人長得跟趙歸林一樣的臉,他是她的未婚夫,趙歸林是他弟弟? 怎么這些句子單獨列出來她都懂,全都湊一塊兒就這么難理解呢? 江漾瞪大了眼睛,抽了好幾聲氣,問:“你是那個,柳太傅的獨子?” 江父喝了酒之后經(jīng)常提起這個太傅,什么三元及第,書香世家,肱骨之臣。圣上有多么賞識他,和他當了親家能得到多大的資源和提拔云云。 最后再把江漾指責怒斥一頓,讓她不要天天胡思亂想,把和多背幾遍,安安分分地待在家等著嫁人。 每次江父這么說的時候,母親都在后面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讓她不要上去和那個臉紅脖子粗,丑陋至極的人爭論。 這算什么呢,這個男人年輕的時候,哄著母親低嫁了他,踩著母親發(fā)家。 如今,又想踩著自己給他的仕途添磚加瓦! 她不喜歡這樣被掌控的人生,更何況,她根本就不喜歡那個素未謀面,遠在江蘇柳州的男子。 江漾在兩個月之前,因為這個親事跟父親吵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架。她不知道頂撞了多少次這個男人,但是卻是第一次不計后果,不聽母親的勸告,直面他的怒火與蠻橫。 她摔了書房內很多花瓶古董,推開了前來阻攔的仆人,歇斯底里地吵鬧,拔了自己的簪子抵在頸上,插的用力,頓時血流如注。 江父大怒,覺得自己的威嚴被侵犯,掄起硯臺就要往她腦袋上砸。 電光火石之間,是母親擋在了她身前,硯臺重重地砸在母親的背上。江漾被母親的痛哼激紅了眼。 一個小姑娘怎么反抗得了一家子的仆從小廝,她的那股狠勁兒已經(jīng)在母親受傷時散了。江漾被關在柴房禁閉,望著窗戶外的孤月。 眼眸里都是迷茫和彷徨。 在柴房中,凄涼與孤寂把江漾包裹住,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月前認識的少年。 其實她與父親的爆發(fā),全都關于這個少年。 那時江漾正在后院的老梅樹下細細研究樹上的枝干,看能不能爬上去,翻過院墻。 她偷偷摸摸上去,眼看就快觸碰到沿角。 正準備撥開臉上的花枝,冒出自己的腦袋,卻突然瞥到外面的墻下立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輕輕一躍,衣袂翻飛,轉眼間就跳到了墻檐。他身著紅衣曳撒,綁著高高的馬尾,眉目俊朗,眼里閃著灼灼的光。 然后伸手向高處折了一枝秋梅。 嚯! 偷花賊??! “喂?。∥铱吹侥懔?!” 趙歸林被突然冒出的嬌斥嚇了一跳,差點從墻檐上跌下去,手中剛折的花都被嚇掉了,他穩(wěn)了穩(wěn)身形,朝出聲處看。 嚯! 花枝里長了個小仙子!! 江漾每次想起這個相遇,都會覺得遇到趙歸林真的很幸運。 她用那枝梅花要挾他,讓趙歸林帶她翻下院墻。 趙歸林是個很熱朗明亮的人。他絲毫不覺得大宅里偷跑出來的姑娘奇怪,還帶她去看了她以前從未見過的人情與風景。 這是江漾向往的,快活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在她看來,趙歸林身上的光,灼得耀眼。 可是他的光快要不能照進她了。 江漾窩在柴房的墻角。絕望一點點的滲透她的心臟,江漾從未感到這么無能為力。 江漾身處漆黑的屋內,眼睛直直的盯著從窗戶下透過來的月光。明月落霜,那一束束冷光好似漂浮著若有若無的芒塵。 吱呀一聲輕響,屋子被照亮,芒塵盡失。 “漾漾,你過來?!蹦赣H進了柴房,放下食盒,輕聲喚她。 “娘親,我好難過。”江漾看見了可以傾訴的人,撲進江母懷里,淚珠已經(jīng)如斷線落了下來。 江夫人輕輕的拍著江漾的背,聲音卻沉著:“你是真的不想嫁?那太傅之子,是個很優(yōu)秀的公子?!?/br> 江漾哭的更狠了:“我真的不想,不想過這種生活。娘親,我不愿意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br> 江夫人看著她,眼睛沉沉的盯著江漾的額。 不知道是在看江漾,還是在看自己。 江夫人閉眼沉思,過了很久,她才拿起自己的素帕,細細的擦拭江漾的臉。 “你小時候是很喜歡他的” 她嘆道:“可是你生了場大病,什么都忘了?!?/br> 江夫人用雙手把江漾的臉捧起來,苦笑道:“我這一生懦弱柔順,卻生了你這么個一身反骨的女兒?!?/br> “漾漾,你去做自己吧,我讓你做你喜歡的事情?!?/br> 江漾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母親是怎么去求的江父。 江父確實沒有再提過那件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