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人們都叫他賤種。

    因為他有一雙嫵媚婉轉(zhuǎn)的碧色眼睛，有一頭偶爾會變成璀璨鎏銀的長發(fā)。

    “是怪物啊…..”

    宮女們竊竊私語著，而后嘆息：“可惜生得那樣好看。”

    聽得多了，沈離也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怪物。

    不容于這個國家，不容于這座宮廷，甚至不容于這個世界。

    沒有任何人期望他活下去的怪物。

    封塵多年的宮門被再一次推開。

    年邁的婦人一身素白宮裝，手中握著一串菩提子。菩提子浸染了歲月的煙火，磨平了棱角，變得圓滑而溫潤。

    室內(nèi)素雅整潔，有淡淡的檀香滲入鼻腔。

    “你來啦？”

    少年站在門外，穿著一身正式的帝王禮服。

    雪白的袍擺在陽光下泛起鱗紋般的光芒，隨著他微微躬身，便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金屑落了下來。

    ———這是正式的大禮。

    婦人笑了笑，嘴角的皺紋越發(fā)細(xì)密：“但你已經(jīng)是皇帝了，所以不必再向我行禮了?！?/br>
    說完，她放下佛珠，在少年面前緩緩俯首：“老身孟氏拜見陛下?！?/br>
    太妃孟無華，先皇最寵愛的四妃之一，被尊為賢妃。

    在見證了兩代君王的隕落后，這個不爭不搶的女人，成為了這座宮里活得最久的人。

    “孟太妃賢淑仁德，”

    沈離將她扶起來，袖風(fēng)帶起一陣淡淡的血腥味：“當(dāng)?shù)闷疬@一禮。”

    孟無華笑笑，并不與他爭辯。

    在皇宮里活得久了，很多事她已經(jīng)看開，無論誰成為這個國家的主宰，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很多年沒見了?！?/br>
    順著沈離的力道坐定，孟無華喚來婢女，為他沏上了一杯淡茶。

    “你的母親應(yīng)該不在了吧？”

    孟無華端詳著少年清麗的面容，沒有任何避諱的問道。

    茶香氤氳間，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夜。

    她在七夕節(jié)順著護(hù)城河放下了一只彩燈，看到不遠(yuǎn)處的岸邊，有個男童跟在一個年輕女子的身邊。

    女子有著一頭比月光更美麗的銀發(fā)。

    孟無華走向他們，問：“你是新來的妃子么？”

    女子生澀地向她行了一禮，顯然不怎么熟悉：“是的?！?/br>
    “銀色的頭發(fā)，很少見啊?！?/br>
    孟無華將一只花燈放進(jìn)她手里，看到女子瑩潤剔透的綠色眼睛：“聽說北方王族就是銀發(fā)碧眸，只有血統(tǒng)特別純凈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樣貌。

    “讓我猜猜，你是來自北方嗎？”

    她好奇地歪了歪頭，眼角余光瞥見她身后的小男孩：“…..你是北燕的公主？”

    女子沒有回答。

    孟無華笑了起來：“我沒有惡意，只是好奇。”

    “是個可愛的小皇子。”

    年長的妃子拉著慕容婉到河邊，教她怎么放花燈：“這宮里的女人有幾個快樂呢？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就寫在這船上，順著水流送出宮去吧?！?/br>
    能不能實現(xiàn)另說。

    “……這是什么？”慕容婉茫然地問。

    “花燈啊?！?/br>
    孟無華說：“你不會沒見過吧？”

    年輕的女子抿了抿唇，臉上泛起一絲羞澀：“沒有。”

    “來，我教你。”

    孟無華不以為意，將紙船打開，取出一頁紙箋：“在這上面寫下你的愿望，放進(jìn)船里，讓船飄走就行了?！?/br>
    因為只是愿望，就算不能實現(xiàn)也沒關(guān)系。

    “愿望？”

    “你難道沒有愿望嗎？”

    孟無華說：“比如父母身體健康，孩子出人頭地，君王榮寵不衰，國家安定等等，很多啊?！?/br>
    “………”

    “一年就只有一次機(jī)會哦?！泵蠠o華指著飄滿彩燈的河面說，“錯過就太可惜了?！?/br>
    “嗯?！?/br>
    秀麗的嬪妃笑了笑：“那我也許個愿望吧?！?/br>
    目光劃過帝王衣袖處的一點(diǎn)血跡，孟無華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你母親當(dāng)初許了什么愿望?！?/br>
    放下杯子，老婦人看向他：“所以，陛下現(xiàn)在打算告訴我了嗎？”

    白衣帝君溫柔地笑了笑。

    “母妃很早就去世了?！?/br>
    他輕聲說道，聲音溫軟，令孟無華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魂歸魂，土歸土，怎么樣的愿望都不過是執(zhí)念罷了?！?/br>
    這樣啊。

    孟無華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那么，陛下這次來找老身，是所為何事呢？”

    將茶盞推到一邊，孟無華緩緩坐直身子，忽然便有了一種雍容高貴的氣質(zhì)。

    這是只有百年世家才能孕育出的驕傲從容。

    是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腥風(fēng)血雨的錘煉，才能培養(yǎng)出的堅韌。

    她望著沈離，目光銳利。

    春末的微風(fēng)溫暖而柔軟。

    窗外的桃樹今年并沒有發(fā)芽，這株桃樹是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親手種在重華宮外的。

    那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穿著一身大紅嫁衣，被少年小心翼翼地牽著手下了轎子。

    “素蘭?！?/br>
    同樣身著華服的太子對她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等我當(dāng)了皇帝，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br>
    少年喚著她的小字，眉眼間皆是愛憐：“我一定不會辜負(fù)你的?！?/br>
    然后呢？

    然后過去了很多年，她依然只是賢妃，窗外的桃花也依舊開得絢爛。

    年少時的承諾，便化作了心底永遠(yuǎn)的一道傷。

    沈離沒有說話。

    他繞開她，來到了重華宮的庭院里。

    偌大的宮中沒有一個人，皇帝來的時候，揮退了所有侍從。

    孟無華看著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停駐在枯死的桃樹下，一如當(dāng)年那個拿著花燈，站在柳樹下的男童。

    “聽說太妃不愛綾羅錦緞，獨(dú)愛這株桃樹?！?/br>
    年輕的帝王背對著她，聲音溫雅悅耳：“因為是先帝親手為你栽下的么？”

    孟無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朕一直感恩于太妃幼年時的庇護(hù)?！?/br>
    每逢節(jié)日時，宮女偷偷送來的瓜果，和偶爾賜下的，留有余溫的美味甜點(diǎn)。

    夏天關(guān)在紙籠里的螢火蟲，冬日厚實的皮襖。

    “所以，作為報答?！?/br>
    指尖沿著手腕輕輕一劃，有殷紅的，溫?zé)岬囊后w順著傷口滴落下來。

    孟無華猛然抬頭。

    鮮血滲入枯木的瞬間，原本枯萎的枝干上長出了綠芽，皸裂的枝頭，朵朵淡粉色的花苞爭前恐后地冒了出來。

    “我把它還給你?！?/br>
    蜿蜒而下的血色將白色帝服染成了暗紅。

    沈離站在院中，回頭與她的目光相交，身后是一片灼灼花海。

    桃花順著風(fēng)落下，有一瓣落在了窗前。

    歷盡紅塵的皇貴妃張開手，那一點(diǎn)粉紅，便落在了她布滿皺褶的掌心里。

    陛下來找老身，所為何事？

    我想……用一個家族的覆滅，換取這個國家至少三十年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