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還沉浸在甜蜜的味覺盛宴中，杜倫薩就帶著處理好的食材回來了。干脆利落地料理完，杜倫薩愉快地投喂小雄崽。

    翡吃到了蜜汁烤rou，咸甜適中、百里飄香，搭配一種清甜微苦的果子，美味又解膩。美美地飽餐一頓后，翡對杜倫薩的好感飆升，這體現(xiàn)在他吃飽后就坐到杜倫薩懷里，雙手摟著杜倫薩的脖子，哼哼唧唧地?fù)u晃。

    杜倫薩抱著懷里的小寶貝，輕顛了幾下。小寶貝小聲驚叫著，發(fā)出快樂的笑聲。

    “好好吃！”翡回味了下，再次感慨。在杜倫薩溫柔的目光下，翡撅起嘴，撒嬌似的埋怨道：“我都吃撐了?！?/br>
    杜倫薩輕輕地幫翡揉肚子，“下來走走？消化一下。”

    翡像是來到了溺愛孩子的長輩身邊一樣，嬌嬌地?zé)o理取鬧，“不要。我就要你抱我?！闭f著把頭埋進(jìn)杜倫薩懷里，一副堅決不離開的模樣。

    杜倫薩一顆飽經(jīng)滄桑、八風(fēng)不動的心都要化了。

    杜倫薩想，不允許成年雌蟲撫育小雄崽真的再正確不過了。

    不說肯定會把小雄崽寵壞，雌蟲恐怕一步也無法離開小雄崽，遠(yuǎn)大的理想、自我實現(xiàn)的追求、對族群應(yīng)盡的義務(wù)全都扔到一邊，從此蟲生的存在意義就只有這一個小寶貝。所有的時間、精力、感情都獻(xiàn)給小雄崽，尸體都想埋在小雄崽常走的路上，死后也想要離小雄崽近一些，還不敢告訴小雄崽，生怕這種事會嚇到蜜罐子里長大的小寶貝。

    杜倫薩想起雌蟲中級學(xué)校課本里的一篇文章。

    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卻突然在他懷抱著如蜜一般甜美的小雄子時，浮上心頭。

    那是一篇雌蟲作家寫的短篇。

    里，虛構(gòu)了一種家庭制度：蟲蛋不會送到母巢，由雌蟲自己孵化，幼崽出生后由雌蟲作為雌父撫養(yǎng)。

    主角是一名生下了雄崽的雌蟲。

    因為將全部精力投注在小雄崽身上，雌蟲與雄主感情逐漸冷淡。雌蟲為雄主找了許多值得信賴的雌侍后，和雄主長期分居。盡管與雄主之間關(guān)系不佳，但作為雌父，雌蟲非常滿足：能每日親手照顧可愛的雄崽，已經(jīng)是無上幸福了。

    小雄崽健康快樂地長大，出落成清純嬌嫩的少年雄蟲。雌蟲們像是嗅到花香的蜜蜂一樣，蜂擁而至，圍繞在少年雄蟲身邊，渴望著讓少年雌蟲嘗嘗他們用身體釀出的蜜漿。雌父趕走了這些嗡嗡嗡惹蟲心煩的雌蟲。那么誰來撫慰性萌動的少年雄蟲？雌父向雄子敞開了身體，無比馴順地任一手養(yǎng)大的雄子侵占他的身體，連孕囊都為雄子打開。

    如雌蟲的雄主曾經(jīng)一般，雄子迷戀雌蟲的身體，沉溺在雌蟲溫暖的腔體中不愿離開。雄子自這里出生，長大后身體最重要的一部分又回到了這里，如此契合，如此理所當(dāng)然，像是他從未離開過。

    他們?nèi)找瓜噙B，直到雄子成年，雌蟲懷孕。

    他們的蛋有著艷麗的花紋：是雄蟲蛋！他們滿心期待！

    但碎殼后只有污濁的黏液和畸形的嬰兒尸體。雌蟲痛苦到不能呼吸，而雄子單純信賴地詢問他蛋的情況時，這種痛苦達(dá)到了巔峰。

    雌父不再阻攔其他雌蟲接近雄子，甚至忍著極端的痛苦為雄子選擇了一位雌君。雄子與雌君的婚禮遵循了古禮：在眾人圍觀之下交配。在雌君達(dá)到高潮時，眾人齊聲歡呼，慶祝雌蟲與雄蟲的結(jié)合，衷心期盼新生命已經(jīng)在眾人的見證下萌芽。雌父注視著雄子饜足而艷麗的臉，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雄子還是幼崽時那可愛軟萌的模樣。

    那時候的小雄崽，眼睛里只有雌父，滿是依賴。

    沉浸在回憶中，雌父幸福地微笑起來。他這樣微笑著，在婚禮結(jié)束后，吃掉了雄子新婚的雌君。

    至此戛然而止。

    翡在杜倫薩懷里睡著了。幼崽獨有的帶著奶香的溫軟呼吸拂在杜倫薩脖子上。

    陽光明媚，微風(fēng)宜人。

    在如此舒適又放松的氛圍里，杜倫薩卻想起了這篇絕對稱不上輕松愉快的文章。他不由自嘲地想，我真的是個糟心雌蟲啊，連自己都不允許有片刻舒心。

    還記得那時的雌蟲老師講完這篇后，掩卷深沉地嘆息，似是心中有吐不盡又說不出的郁郁。而少年杜倫薩對這篇毫無感覺，偷偷切屏看。

    年少不知其中味，讀懂已是書中人。

    一切都不可說、無人說，千言萬語、萬千思緒，只能化作一聲嘆息，了無痕。

    懷里的幼崽被驚醒。

    翡抬起頭，看著杜倫薩，眼淚突如其來地掉下來。

    杜倫薩意識到他的情緒影響了雄蟲幼崽。

    他沒想到翡的感知能力和共情能力這么強(qiáng)。

    翡緊緊抱著杜倫薩。不像大多數(shù)幼崽那樣嚎哭，他只發(fā)出小小的抽噎聲，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哭得再可憐不過，讓人的心尖尖都跟著顫。

    杜倫薩極少見地慌了手腳。他抱著翡，輕輕搖晃著，連來回走動的步伐都透著慌亂。

    他看向小球狀漂浮在周圍的綠絨絨，期盼機(jī)器人能告訴他此時該怎么辦。

    綠絨絨那雙豆豆眼在身軀縮小后顯得格外大，無辜地回視著他。

    翡小小聲打了個哭嗝，像是連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簡直要把雌蟲的心給哭碎了。

    “對不起。對不起。”杜倫薩無措地說，連還能說些什么都不知道，那雙吐出過無數(shù)犀利語句的嘴唇囁嚅著。

    翡還在痛哭著。他胸前的衣服濕了一片。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杜倫薩腦子一抽，將雙臂平舉，與被托著腋下的小雄崽對視。他雙眉蹙著，長久形成的習(xí)慣讓他此時顯得非常嚴(yán)肅。

    圍觀雌蟲全替杜倫薩公爵捏了一把汗：您這表情是要恐嚇小雄蟲不許哭嗎？？？

    只有“被恐嚇”的翡知道，杜倫薩現(xiàn)在的心情，是快要陪著小雄崽一起哭了。

    人類李鏡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翡臉上還掛著淚珠，突然笑了。

    杜倫薩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識地跟著扯出一個笑容，期盼自己的“正向情緒”能影響小雄子。

    那表情生動地演示了什么叫“笑得像哭”。

    眼見著在外呼風(fēng)喚雨的厲害人物被幼崽逼成了這樣，人類李鏡簡直要樂瘋了。

    翡也笑。杜倫薩公爵這才發(fā)現(xiàn)翡居然有個淺淺的酒窩！笑起來酒窩里像是沁著一汪蜜，甜到人心坎里。翡笑著笑著就抽噎幾聲，剛剛哭得太厲害，一時之間停不下來。杜倫薩的心緊跟著抽疼。只要能讓小雄子不再傷心，他愿意做任何事。

    “對不起，小寶貝，我惹哭你了?！倍艂愃_將翡抱回懷里，語氣近乎于懇求，“我能做點什么嗎？讓我為你做點讓你開心的事吧，什么都可以?！?/br>
    “我、我……嗝?！币驗檎f話所以沒能控制住，這個嗝打得很大聲，太丟臉了！翡扁扁嘴，像是又要哭了。

    杜倫薩趕緊輕輕搖晃著翡，輕聲細(xì)語地哄著，“小寶貝想要什么呢？杜倫薩都會滿足你的。杜倫薩愛你。”

    翡睜大眼，震驚得嗝都停了。

    “我、我不能娶你！”

    杜倫薩被小雄崽狂奔的腦回路征服了。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翡趕緊解釋，“我是個幼崽！還不能娶你！”言語之中好像覺得杜倫薩被拒絕受委屈了，他得好好解釋。

    杜倫薩能怎么辦？當(dāng)然是順著小雄崽的思路咯。他說：“我明白了。那翡親親我，我就相信翡并不是嫌棄我?！?/br>
    單純可愛的小雄子摟住杜倫薩的脖子，向狡猾的成年雌蟲獻(xiàn)上甜蜜的親吻。

    成年雌蟲的心被幸福浸潤。他幸福得想要繞著母星飛翔！想要沖出母星大氣層在宇宙中無聲大叫！

    “我的寶貝，我的珍寶，告訴杜倫薩你想要什么？”

    翡說：“我想看飛行器?！?/br>
    杜倫薩有些驚訝，細(xì)問一番，得知這個小雄子三個母星年之前在下雨的時候看到了飛行器，念念不忘，花了一年時間學(xué)習(xí)航海知識，花了大半年組裝航海船，又花了一年多屢次出航，最后獨自一人熬過了漫長航程，在下雨前到達(dá)了飛行器降落的方向。

    他被小雄子的冒險精神和毅力震驚了。

    杜倫薩說：“你現(xiàn)在不該接觸到這些的……”語調(diào)有些猶豫。

    再次出乎他的預(yù)料，翡沒有哭鬧，而是摟著他的脖子，軟軟地拜托，撒嬌似的臉貼臉輕蹭，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懇求。

    這誰能扛得??？

    杜倫薩將翡攏在懷里，振翅起飛。

    “你看。”

    翡依言看去，新奇地看著遠(yuǎn)處的宇宙飛船。飛船整體呈橢圓形，表面光滑流暢毫無拼接痕跡，淡色金屬讓翡想起還未變色的球形機(jī)器人表面。漸漸飛近了，翡才意識到飛船大得驚人。當(dāng)他們飛到飛船近前時，飛船已經(jīng)變成了高聳又好似沒有盡頭的山脈。

    杜倫薩在光滑的金屬表面停下，伸出手掌摁在飛行器表面。掃描認(rèn)證通過，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向上的通道。杜倫薩收起翅膀，踏上通道墻壁。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杜倫薩的腳像是吸在墻面上，走得很穩(wěn)。

    通道充滿了未來感和科技感，他們像是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人類李鏡和幼崽翡的感知反饋第一次出奇的一致：好奇、向往、又有點兒對未知的害怕。

    杜倫薩任由翡在飛船內(nèi)探索。

    飛船內(nèi)部是翡很熟悉的環(huán)境：森林、湖泊、昆蟲……如果不是走過了那樣充滿科技感的通道，他會以為自己還在母星。

    翡拜托杜倫薩抱著他飛。行動速度快了很多，翡還看到了許多熟悉的樹屋。

    翡沮喪地垂頭。

    “怎么了？”杜倫薩關(guān)切地詢問。

    “這里……跟母星上沒有不一樣?！?/br>
    杜倫薩明白了。花了三年、耗費(fèi)大毅力才到達(dá)的地方，卻沒有特別之處，任誰都不會開心吧。

    “小寶貝，你仔細(xì)想想，為什么飛船內(nèi)部要做成這個樣子？”

    這個問題果然引起了翡的興趣。他不再低落，認(rèn)真地思索一陣后，求證似的問道：“這里是給雄蟲準(zhǔn)備的嗎？”

    杜倫薩很想親一親乖巧聰明的小雄崽，但他克制了自己，“是的。翡真聰明。”

    翡眼睛一亮，“我會坐這艘飛船嗎？”

    “是的，待雨水再落在母星兩次，你會乘坐這樣的飛船，離開母星，開啟新的冒險。”

    小雄崽露出向往的表情。幼崽渴望著新鮮事物，也渴望著長大。

    “翡要珍惜和朋友們相處的時光。”杜倫薩特地叮囑，“你們以后有可能會被分去不同的星球?！?/br>
    翡緊張了，“為什么要分去不同的地方？”他才不要和皚分開！他們說好了以后會一直在一起！

    “這是蓋亞的決定?！?/br>
    “蓋亞是什么？”

    杜倫薩沒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想該怎么解釋。

    翡趕緊摟住杜倫薩的脖子，晃了晃，“我已經(jīng)長大了！什么都可以知道了！”一邊說還一邊自己點頭，強(qiáng)調(diào)這話的可信程度！生怕被敷衍過去。

    杜倫薩沒忍住，輕撫小雄崽活潑的發(fā)梢。

    “你可以將蓋亞理解成母巢的意識。她掌握著百萬年來所有蟲族的基因信息，能得出蟲族繁衍的最優(yōu)解。蓋亞為你選定的目的地，一定是最適合你的地方。”

    “但我不要和朋友分開?！濒鋱远ǖ卣f。

    “母星外通訊很方便。使用虛擬現(xiàn)實通話，你們隨時能看到對方，就像彼此從未分開過?！倍艂愃_說，“只要你們感情不變，距離不是問題。”

    “那我就不能抱著皚睡覺了?！?/br>
    杜倫薩一時啞然。

    “我能不能拜托蓋亞將我們分到一起？”

    “你當(dāng)然可以試試?！?/br>
    翡蹙起眉頭，煩惱的樣子也可可愛愛的。

    杜倫薩不由勸說道：“母星之外，幅員遼闊，有無數(shù)地方等著你去探索。翡不想去看看嗎？”

    翡皺著小眉頭，點頭。

    “你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將所有朋友的星系都走遍?！?/br>
    杜倫薩的雙眸里，似乎包含一整片星辰大海，一個對視，就讓翡心馳神往。

    宇宙的廣大讓翡的心境開闊了一些?？倳修k法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此想著，翡那雙橄欖綠的眸子神采奕奕。

    杜倫薩凝視著翡，把小雄崽的模樣深深印在心里。

    他們一起在飛船里閑逛、聊天。

    時間過得很快。

    翡感覺身體變沉重了，熟悉的疲勞感涌上來。

    外面應(yīng)該是快要下雨了。

    翡有些猶豫。

    這個下雨天，他想抱著杜倫薩睡覺。雖然認(rèn)識沒多久，他對杜倫薩卻很有好感，也十分愿意親近杜倫薩。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可以和你一起睡覺嗎”這句話問不出口，好像哪里不對的樣子。

    正糾結(jié)著，他聞到一陣花香。

    抬頭四處看看，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圍的花都開了。

    杜倫薩環(huán)視漸次盛放的花朵，目光落在極遠(yuǎn)處，一掠而過的神色是幼崽無法理解的復(fù)雜。

    杜倫薩微微低頭，神色前所未有的溫柔，“翡，很抱歉，我無法繼續(xù)陪伴你了。”

    “為什么？”翡不想和杜倫薩分開。

    “母巢在召喚我?！倍艂愃_單膝跪地，蹲下身，將翡放在地上。

    “杜倫薩與您告別?！彼揭曋?，目光中盈著某種翡還不懂的愛意，“祝您一生平安、幸福、健康，擁有深愛同族的幸福，也被同族真切地愛著?！?/br>
    翡被杜倫薩充沛的情感裹挾著，不能完全理解，卻深深記住了這種情感。

    “我可以親吻您嗎？”杜倫薩縱容了自己最后的渴求。

    翡閉上眼睛。

    杜倫薩輕吻幼崽翡光潔的額頭。

    翡的眼睫輕顫。這樣的親吻，是從未有過的。

    杜倫薩心滿意足。

    “感謝您滿足我的愿望。杜倫薩很榮幸能陪伴您度過這段時光?！?/br>
    杜倫薩極盡溫柔地說：“再見?！?/br>
    翡喃喃地說：“再見?！比缓笙萑肓松畛恋暮?。

    綠絨絨變大，托起翡的身軀。

    杜倫薩單手撫胸，向翡輕輕躬身。他留戀地再看一眼翡，轉(zhuǎn)身，向著遠(yuǎn)方走去。

    綠絨絨久久地注視著杜倫薩離開的方向。

    幼崽翡直播間留言板上，所有雌蟲都取消匿名，一同進(jìn)行著一場跨越空間的無聲告別。

    @第七軍團(tuán)艾薩克：再見。杜倫薩公爵，向您致敬。

    @普萊斯考特星球詹姆士：我們也愛您。再見。

    @德里克的朱利安：再見。

    @埃利希奧侯爵：您是我一直的偶像。再見。

    @未命名3758265號星球安德魯：再見。

    @克拉倫斯伯爵：能在這一刻看著您，是我的榮幸。再見。

    ……

    ……

    ……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