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diǎn)半，地鐵口，正是人潮擁擠的晚高峰。

    楚淼走近站臺上裹著厚棉襖的中年女人，伸手指了指她腳邊隨意碼放的花束，問道：“這個怎么賣??？”

    女人抽出一捧淺藍(lán)色繡球，遞給楚淼：“三十。”

    聽到價格，楚淼毫不猶豫地把花攬入懷中，邊掃碼付款邊小聲嘟囔道：“現(xiàn)在還有這么便宜的繡球！真是走運(yùn)了……”

    路邊攤的花總是物美價廉，一大捧繡球塞在楚淼懷里，幾乎快要遮住他本就瘦削的臉龐。楚淼穿著一件深栗色女士毛呢大衣，針織圍巾在脖頸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黑發(fā)垂落肩頭，細(xì)碎的劉海剪出一雙水氣氤氳的瞳眸——在干燥寒冷的北國，這對眼睛就仿佛空運(yùn)的鮮花，帶著清晨未干的露水，任誰看到都會晃神片刻。

    忽略了楚淼其實(shí)略有些沙啞低沉的聲線，女人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小姑娘，我每天都在這里擺攤的，記得常來?！?/br>
    楚淼愣了片刻，笑容rou眼可見地在眉心綻放開來，他低頭湊著繡球聞了聞，感受并不怎么濃郁的花香鉆入鼻孔，輕聲道：“真抱歉，我是游客啊……”

    “游客也會買花嗎？”耳畔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男聲，楚淼像觸了電一樣抬起頭，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人站在自己身側(cè)——他很高，比自己還要高，兩個人突兀地立在人來人往的地鐵口，沉默地對視。

    過了不知多久，直到賣花女人忍不住想開口化解尷尬，順便讓他們不要妨礙自己的生意，男人才開口，仿佛楚淼眼中的水霧濕潤了周遭的空氣，連聲線也染上了些許化不開的粘稠：

    “阿水，好久不見。”

    “‘水’在南話里就是‘漂亮’的意思啊，泰語好像也這么發(fā)音吧！”穿著白襯衫的黑發(fā)少年將小勺狠狠插進(jìn)椰子凍里，挖出來一大塊，蠻橫地送到對面人的嘴邊。

    那是北國難熬的夏天，楚淼和俞森像情侶一樣面對面坐在學(xué)校附近的東南亞餐館里，廣播里飄出陌生語言編織起的旋律，給回憶的長鏡頭平添幾分古舊與疏離。

    “幸虧你長得好看，不然都對不起名字里的三個‘水’字……”俞森想要接過勺子，不料遭到了楚淼的堅決抵抗。

    他站起來，固執(zhí)地說：“我喂你吃！”

    椰子凍很甜，入口就將涼意從口腔滑到胃底；俞森沒有在意楚淼日常愛耍的小脾氣，乖乖地張開嘴，吃完覺得還不過癮，讓楚淼把椰子給他。

    清秀如水的少年搖了搖頭，眼底蕩漾起一陣純凈的漣漪，一邊挖著椰子凍一邊說：“就你這智商，肯定不會挖……”

    那一年，楚淼還在自學(xué)泰語，說有如果有一天他要周游世界，曼谷絕對是第一站，因?yàn)槟抢锏南奶扉L到?jīng)]有盡頭——楚淼說夏天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沒想到時隔多年他們再次見面，卻是在北國的寒冬。

    俞森早已不是當(dāng)年任由他喂椰子凍的少年，楚淼跟著他走到路邊的泊車位，看他禮貌得體地拉開副駕駛座車門，暖氣撲面而來，染白了俞森鼻梁上的鏡片，也遮住他平靜的目光：

    “去哪里？我送你?！?/br>
    楚淼搖搖頭：“俞森，不用了……不順路?！?/br>
    “你怎么知道不順路？”俞森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楚淼看了看頭頂那塊臨時停車限5分鐘的牌子，只好認(rèn)命點(diǎn)頭鉆進(jìn)車?yán)铩?/br>
    俞森開著新聞廣播，在上路之前，還不忘把音量調(diào)到最低，并提醒楚淼系好安全帶。

    “真是的，穿成這樣你也認(rèn)得出來……？”楚淼覺得車?yán)镉謵炗譄?，重點(diǎn)是繡球在暖氣的熏蒸下很快有了萎靡的跡象，于是按下車窗，扒掉圍巾，任憑冷風(fēng)拍打在自己的臉上。

    俞森又從另一邊把車窗升上去，小聲回答了一句“你穿成什么樣我認(rèn)不出來”然后也不顧楚淼抗議的眼神，說道：“冷熱交替，容易感冒，把圍巾戴好?！?/br>
    楚淼本來不想搭理他的勸告，但突然回想起大一那年，他在某個北國十一月的深夜拉著俞森去街心公園散步——那時候他剛從電影院出來，被一部眾人唾罵的狗血文藝電影感動得淚流滿面渾身發(fā)燙，俞森皺了皺眉說“還是早點(diǎn)回去休息吧，這樣容易感冒”；最后他沒有聽勸，第二天果不其然發(fā)起高燒，還是俞森給他買了藥送到宿舍樓下。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還像小孩子那樣任性太鬧笑話。楚淼乖乖地纏上了圍巾，然后強(qiáng)迫自己開啟老友重逢之后的必備話題：

    “俞森，你最近過的怎么樣……？”

    可是話題并沒有繼續(xù)，因?yàn)檫@時車載電話響了，俞森關(guān)掉廣播開啟免提，示意楚淼不要出聲。

    音響里飄出一個溫婉的女聲：“老俞，走到哪兒了，還有多久到家？”

    俞森說：“順路送一個朋友，還得半小時吧，你要餓了先吃。”

    楚淼沒記住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什么，只覺得嗓子里有股令人窒息的干啞；他憂心忡忡地瞥了眼懷里的繡球，真擔(dān)心這花兒回去還能不能養(yǎng)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