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古田下班后徑直來到了立川的公寓。他沒有提前通知，到達的時候立川正巧在浴室，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一件浴衣，脖子和胸前還掛著水珠，對著古田露出一個略微驚訝的表情。

    看著立川毫無防備的模樣，古田心里的陰翳也略略散去。他走上前去把浴衣的帽子戴在了立川頭上，揉了揉他濕漉漉的頭發(fā)，又把他推回浴室，取了吹風機給他吹頭發(fā)。

    “最近天氣變涼了?！惫盘镎f，“不好好吹干的話，說不定會頭疼?！?/br>
    “嗯?！绷⒋c了點頭，“今天怎么突然來了？”

    “被你們兩個聯(lián)起手來擺了一道，還不準我來討個說法嗎？”古田話雖這樣說，語氣里卻沒有流露出絲毫責備，“你們兩個……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到如今總可以告訴我吧？”

    “那個……”立川怔了怔，突然緊張起來。在這方面，他沒有和北山統(tǒng)一過口徑，也不知道北山希望他如何回答。北山已經決定和古田分手，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把他處處留情的作風暴露給古田。

    “最初……那家伙應該是懷著捉jian的目的來接觸我的?！绷⒋ㄕ遄弥朕o說，“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你的夫人，原本也不想理他，直到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眼睛？”古田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啊，是這樣……”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瞬間，被他的眼神吸引了。然后……就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那種事情，你應該也可以想象吧?！?/br>
    “被他的眼神吸引了，卻不知道為什么？”古田失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想明白嗎？”

    “嗯？”立川抬起頭看著古田。

    “明明已經熟悉到交往的程度了，卻連這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真遲鈍啊?！惫盘锩嗣⒋▌倓偞蹈傻?、觸感清爽的頭發(fā)，“你不覺得，有的時候，他的眼神和你很像嗎？”

    “有這回事？”立川露出驚訝的神情，“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那家伙總是一臉輕松地笑著……和我完全不一樣?！?/br>
    “嗯……”聽到立川的話，古田也稍稍沉默下來，“那種眼神，像五年前的你?！?/br>
    “……是嗎?！绷⒋ù瓜卵凵?，突然也領悟了過來。五年前，確實有過這樣一段時間……母親雖然昏迷在床但病情正逐漸好轉，古田為他解決了一切經濟上的后顧之憂，學校里的導師也格外關照，畢業(yè)論文寫得順利，連何古田的關系里都滲出彼此依戀的甜蜜意味……他以為自己已經走過了人生的谷底，承受住了此生最大的風浪，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走。

    那個時候，他的眼神或許就像北山一樣，透露出一種雖然身陷困境，卻依舊信心滿溢的氣場吧。

    “那個時候的你，真的很耀眼。”古田側過頭，輕輕吻了吻立川的唇，“真希望有一天，能再看到里露出那樣的眼神?！?/br>
    “古田……”

    “你差不多也該學會叫我的名字了吧?！惫盘锊粷M地說，“明明白天還叫了佑樹的名字?！?/br>
    “那是因為——他現(xiàn)在跟著你姓吧？叫姓氏的話，會有歧義……”

    “我可不管這些。”古田的聲音更沉，“就算不分先來后到，起碼也該有平等的待遇吧，還是說……你其實更喜歡他一點，是為了他才勉強留在我身邊的嗎？”

    “你……怎么會這么想？”立川睜大了眼睛。

    “抱歉，我……”古田覺得自己喉頭發(fā)澀，“我或許是嫉妒了吧。明明當初你用那樣的方式暗示我，我都能控制住自己，可現(xiàn)在知道那個人是他以后，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很混亂。”

    “這只能說明，在你的心里，那家伙也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吧?！绷⒋ㄝp聲笑了笑，“讓你有危機感了呢?！?/br>
    “或許……是這樣吧?！?/br>
    “別擔心?！绷⒋ò杨^靠在了古田肩上，“從今往后，我只和你做。至于那個家伙——他值得去到更遠的地方?！?/br>
    離婚的事，古田是安排律師秘密進行的。一方面是為了預防消息外傳導致集團業(yè)務的股價波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家族內部的阻撓。越是進入到細節(jié)探討的階段，古田就越覺得北山的說的話有道理——作為古田財團的獨子，他的婚變可能影響到的方方面面牽涉甚廣，只靠他一個人，還真未必能下得了離婚的決心。

    可想到離婚以后，他和勝也就可以在陽光下牽手，心里又充滿了期待，變得暖融融的。

    協(xié)議的細節(jié)推敲了一個月終于成稿，簽字的地點被安排在了古田公司。這一天立川也到了場，拿著厚厚一沓離婚協(xié)議從頭到尾讀了兩遍才遞給北山，告訴他可以放心簽字。

    “勝也怎么比我還不放心洋介呢？”北山笑他。

    “人情是人情，合同是合同。”立川說，“以后你自己簽合同的時候，也要這么謹慎才可以?！?/br>
    “多謝賜教，立川老師。”北山歪著腦袋笑了笑，然后也學著立川的樣子把協(xié)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才一張張地蓋了章。

    輪到古田簽字的時候，辦公室外突然響起了一陣sao動。

    “古田董事長，社長在里面，有重要的——”門外的助理試圖攔住想要闖入辦公室的人，但顯然無濟于事。

    進入辦公室的有四個人，是古田的父母和北山的父母。

    古田的父親是個瘦削挺拔的中年男子，容貌和古田有三分相似，氣場卻強了十倍不止，掛著皺紋的臉讓他看起來更加沉郁。他徑直走到古田面前，從他手里拿過文件，隨手翻了幾頁：“我是不是教過你，什么樣的合同可以簽，什么樣的合同不能簽？這種廢紙……哼。”

    沒等三人反應過來，那人已經把協(xié)議的最后兩頁拎起來，一聲脆響，紙片被撕成了兩半。

    “父親！”古田站起來，皺著眉看了一眼被損毀的文件，努力克制著情緒，“這是我和佑樹共同決定的事，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您，但希望您能夠理解?！?/br>
    “理解什么？”古田父親冷哼了一聲，“理解你要為了這個外遇的男人，拋棄自己懷著孕的妻子？”

    “這件事不是您想的那樣?！惫盘锓跑浟苏Z氣，“請您聽我解釋。”

    “那你要不先解釋一下，你和你妻子離婚簽協(xié)議，為什么這個男人會在這里？”

    古田的父親用視線指了一下立川的方向，那眼神飄過去時極為冰冷，仿佛要把人從身上剜下一塊rou似的。

    “關于這一點，請讓我來說明吧?！绷⒋▽χ盘锔赣H的方向微微鞠躬，“或許您不知道，但我和佑樹也是朋友，今天過來，是幫他一起看看離婚協(xié)議，僅此而已?！?/br>
    “閉嘴！”古田父親顯然怒從心起，“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你連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偷走了別人的丈夫的人，竟然還敢自稱是他的朋友。”

    一句話，反駁得立川啞口無言。

    “爸，不是這樣的?！笨吹角樾尾粚?，北山連忙站了出來，“勝也的確是我的朋友，離婚也并非洋介強迫我，而是我主動提出的決定?！?/br>
    “小雪?！边@一聲女聲來自稍遠的地方，聲音顯得中氣不足，顯然是北山的母親，“怎么可以在公公面前這樣說謊呢?！?/br>
    那女人一臉尬笑著站出來，忽而又拉起了北山的手，“mama知道，洋介在家庭以外有喜歡的人，你覺得委屈，才會想要離婚?？墒悄阋催^來想一想，是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才讓洋介不喜歡你。洋介平日里工作那么辛苦，你身為妻子，更要多體諒他才對。更何況洋介喜歡的是男人，再怎么樣也不會有孩子，你如今都懷了孕，還計較這些干什么……”

    這話說得荒唐，連古田的父母聽著都皺起了眉，立川想要開口反駁，卻沒有說話的立場，最終還是古田開了口。

    “母親，佑樹作為我的妻子，雖然婚后沒有在集團內工作，但在婚姻里我們兩人的關系是平等的，絕不存在誰應當遷就誰的問題。您是佑樹的母親，更應該關心他個人的幸福，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呢？”

    “哼。沒想到你還能說出兩句像樣的話來?！惫盘锏母赣H神色稍緩，“不管你們有什么樣的理由，離婚這件事，我不同意。這不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離婚的消息一旦傳出去，不免被有心人利用，何況你還是婚內出軌，多得是文章可以做。到時候，你準備怎么向其他股東交代？”

    “如果您擔心的是這一點，我已經讓律師團做好了應對的方案；這段時間始終沒有把離婚的消息透露出去，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惫盘锘卮?，“我在這個位置上已經有六年多了，過往的實績也證明了我知道怎樣應對可能產生的損失，請您相信我的能力?！?/br>
    “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惫盘锏母赣H態(tài)度相當頑固，“古田家的男人，怎么可以做出拋妻棄子的事情來，丟人現(xiàn)眼！你要是一意孤行，就去試試。這種東西，不管你們簽多少份，我都會把它變成一堆廢紙?！?/br>
    說罷，他將那一沓離婚協(xié)議狠狠甩在桌上，又把視線轉向北山：“小樹，我知道你跟著洋介過得很辛苦，或許離了婚你才能變得輕松起來。但是，請你原諒我這個父親，為了集團和家族，我不能讓你們由著性子來。我兒子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會替你處理，但是，還請你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暫且忍耐一下。拜托你了?！?/br>
    “這話說得不對吧?！绷⒋ㄍ蝗婚_口，“今天幾位來勢洶洶，對我在這個辦公室里這件事毫不驚訝，就表明我和洋介的關系，你們應該早就知道了。特別是伯父伯母——”立川盯著古田的父母，“你們六年前用高壓手段強迫洋介和我分手，在洋介結婚以后，卻對他在婚外擁有情人的事聽之任之，直到他今天準備離婚，才站出來替佑樹說話，不覺得很虛偽嗎？事實上，你們只是希望你們的兒子能在表面上按世俗的方式生活，結婚生子，為你們制造一個家庭美滿的假象；至于洋介和佑樹的婚姻生活是否愉快，根本不在你們考慮的范圍以內吧？”

    “放肆?！惫盘锏母赣H顯然被激怒了，“你以為他們的婚姻生活，是被誰破壞的？我記得你——和我一樣，是東大經濟系畢業(yè)的吧？你的導師，還是我舊時的同窗。五年前你生了病，我們了解清楚了你的情況，才沒有阻止洋介去照顧你，誰會想到這么多年，你病好了，卻還是纏著我兒子不放。以你的頭腦，想要出人頭地本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你卻不好好珍惜你的才華，反而想要走捷徑，靠做男人的情人來坐享其成，真是令人不齒！”

    “父親！”古田急急開口，“勝也不是……”

    “洋介。”立川打斷了古田的話，“既然古田董事長這么說，那我就接下這個惡人的頭銜好了?！?/br>
    “什么……？”古田愕然

    “古田董事長不是擔心家族的名譽和公司的股價，所以不同意離婚的事嗎？”立川覺得這一刻，自己一方面氣血上涌，一方面又出乎意料地冷靜，“如果我說，要是今天這份離婚協(xié)議簽不成，您所害怕的事會發(fā)生得更加慘烈，您會怎么辦？”

    “你在威脅我？”古田的父親又氣又驚，聲音反而放低了下來，“憑現(xiàn)在的你，能做什么？滿世界嚷嚷你是他的情人嗎？我只會讓你被人當笑話看?！?/br>
    “這可不一定，畢竟我可是存下了證據(jù)的?！绷⒋ㄍ蝗患兞嫉匦α诵?，“伯父或許不知道，您的兒子有攝影的愛好，特別是在……某些時候。這么多年，存儲卡存了大概也有幾十張，應該有許多不錯的畫面吧。如果那些東西泄露出去，您覺得您所在意的集團股價和家族名譽，會怎么樣呢？如果您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今晚就可以把證據(jù)交到您手上，您覺得怎么樣？”

    “你……”古田的父親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立川，“巖本（立川導師）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不是有句話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嗎？”立川又笑了笑，“怎么樣？伯父冷靜下來了嗎？如果冷靜下來了的話，不妨聽我替佑樹轉達一下，他想要離婚的真實原因吧？畢竟剛才的你們，誰也沒有關心過這個最重要的問題?！?/br>
    “……哼。你說?！惫盘锏母赣H把臉偏到了一邊，惡狠狠地皺了皺眉。

    “我想幾位應該都已經知道了，佑樹肚子里的孩子，是個和佑樹一樣的雙性胎兒?！绷⒋ㄕf著，又向北山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我們三個都覺得那一定是個聰明又可愛的孩子，但據(jù)我所知，你們四位的意見卻完全不同。在你們的眼里，這個孩子是畸形的，是怪胎，是哪怕生下來，也要對外遮遮掩掩的存在。不僅如此，你們還認定了這個孩子在生下來不久就會再添弟弟meimei，讓那些所謂‘正?！暮⒆臃肿唛L輩們幾乎所有原本可以屬于他的愛。

    “這一點都不奇怪，畢竟你們其中的兩位曾經強迫佑樹以女孩的身份長大，無論是家庭關愛還是財產繼承都與他無緣；另外兩位，雖然表面上給予了他足夠的尊重，但實際上也只把他當做填補自家兒子人生空缺的工具而已。你們沒有關心過他進入無愛的婚姻時是否甘心，也不在意他在察覺丈夫出軌后會有多么痛苦；你們唯一在意的，是他能不能給你們生下家族的繼承人，能不能做一個符合你們期望的、完美的‘工具’。當然，你們可能覺得做得已經夠好了，畢竟你們對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完全一樣的態(tài)度。

    “但是，你們眼前的這一位母親和你們不一樣。他從懷上這個孩子開始，就全心全意，只為這個孩子著想。當他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個雙性胎兒時，就決意幫助他擺脫自己曾經被迫接受的命運。他不能讓孩子成長在滿眼都是金錢和權勢的大家族里，更不能接受這個孩子被拿來和其他‘正常’的孩子比較。他決定給他所有的愛和期待，為他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不被任何親近之人冷眼相待的成長環(huán)境，最重要的是，他決定成為這個孩子的榜樣，把自己的人生變成燈塔，用自己的成功告訴孩子，他的未來能夠走多遠。

    “伯父大人，剛才您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就撕了這份離婚協(xié)議。但如果您愿意仔細看一看，就能夠發(fā)現(xiàn)這份協(xié)議的內容不但包含財產相關的內容，對于佑樹肚子里的孩子也做了充分的考慮，不僅能夠保證這個孩子在一個安全、自由的環(huán)境里長大，還能夠保證孩子的母親，也能像洋介一樣，獨立而有尊嚴地活在這個世上。這份協(xié)議從起草到正式敲定用了整整四個星期，里面的每一條都是洋介在深思熟慮后，親自和律師一起敲定下來的。這就是您口中‘拋妻棄子’的兒子，為了他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所做的努力?！?/br>
    “伯父大人，聽完了這些，您還是決定阻止洋介和佑樹、決定讓他們兩個，還有這個孩子——都沒有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嗎？”

    偌大的辦公室變得安靜下來，古田的父親轉過頭看了立川一眼，臉上浮現(xiàn)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這個男人，明明是個第三者，口氣倒大，這樣振振有詞的，嚇唬誰呢？”這一次，開口的是北山的父親，“反正，你就是為了錢，想要奪走我女兒的金龜婿吧？”

    “說得是啊?！北鄙降哪赣H在一邊附和，“我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哪里會像你說的那樣。小雪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們肯定都是喜歡的。倒是離了婚，小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萬一有點什么事，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那才……”

    “好了。”最終，古田的父親打斷了女人的絮叨，“洋介，佑樹，我只問你們一遍——這件事情，你們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當然，父親?！毖蠼辄c頭，“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在這里。”

    “這么多年，謝謝爸媽一直照顧我?！北鄙降氖址旁诙亲由?，對著古田的父母微微鞠躬，“最后的最后，希望你們能夠成全我的選擇?！?/br>
    “既然這樣?！惫盘锏母赣H嘆了口氣，轉過了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全程一言不發(fā)的妻子，“走吧。”

    “等等，古田董事長……”北山的父親顯然急了，竟然把手伸向了古田父親，手伸到一半，又像是不知往哪放似的選在半空，“難道真的讓他們?！?/br>
    “孩子們非做不可的事，你以為我們這些老東西鬧一鬧就能阻止了嗎？”古田的父親走到門口，側過頭對著辦公室里說，“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