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一個月后，梅荀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查出了許裕園在德國的住址，飛去找過他一次。

    掛掉電話，許裕園跑步下樓，推門就看到了站在梧桐樹下的年輕男人。深冬季節(jié)，天氣干冷蕭索，四處白雪茫茫，樹下的男人穿著淺色長風(fēng)衣，摘下墨鏡沖他笑：“寶貝，我來看你了?！?/br>
    許裕園走上去，問他：“是方澗林叫你來的嗎？他又給你出主意了？”

    這話很煞風(fēng)景，梅荀頓時就笑不出來了，但還是張開手來抱他，“不要提無關(guān)的人。你……”他推開許裕園半步，手從衣領(lǐng)子伸進去摸他的后頸：“你把標記摘掉了？”

    許裕園嗯了一聲。

    梅荀氣紅了眼，牙根都要咬碎：“許裕園，你怎么能這樣胡鬧？除了那個荒唐的要求我不能答應(yīng)，別的都可以商量。你竟然……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氣死！”

    “我不喜歡你心里有別人，一點也不行?！?/br>
    “我再說一遍，你介意的都已經(jīng)是往事了。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過去，只能接受過去。從頭再來一次，我會從一開始就愛上你，我現(xiàn)在愛的也是你?！泵奋骺吹剿锩娲┲拢艘患馓拙拖聵?，外面溫度又這么低，抓著他的手說我們進屋里，“誰陪你去做的手術(shù)？誰照顧你？你不是很怕疼嗎？”

    許裕園不出聲也不動，靜靜地看著臺階上的積雪。

    “我們算了吧。”話都說到這份上，許裕園轉(zhuǎn)身上樓。他走了沒幾步，被人從身后抱住，抱得很緊，溫度和氣息都是他熟悉的。

    “我做好準備就公開我們的關(guān)系，以后你不在家我也不跟方澗林來往，你不要提分手，行不行？”梅荀用鼻子去蹭他后頸的十字傷疤，約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現(xiàn)在這里只剩下omega信息素的清香。一個沒有被標記的omega……梅荀迫不及待地想跟他重歸于好，想要他重新屬于自己。

    許裕園的腳步頓了頓，“每次我要走你就讓步一點，犧牲一點，這樣是沒有意義的。我不需要我用離開來威脅你才會得到的東西?！?/br>
    “沒有辦法補救了？”

    許裕園沒有直接回答，“我們從一開頭就錯了，越往下走錯得越多?！敝钡浇裉旆e重難返、覆水難收。

    許裕園想，他是一個貪心不足的人，他覺得還不夠，還遠遠不夠。他想要的是百分之一百的愛，如果不是，那他寧愿不要。又或許，只是情深不壽，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他沒有當(dāng)初那么愛梅荀了，不再愿意承擔(dān)愛他時產(chǎn)生的痛苦。

    許裕園在窗簾布后面坐了一夜，梅荀在樹下站了一夜。上半夜還站著，下半夜就坐在行李箱上。天亮起來以后，許裕園看到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拖著行李箱走了。他沿著街道一路往前走，腳步放得很慢，好像走了一輩子那么久。終于，他轉(zhuǎn)身繞過街角，徹底消失在許裕園的視線里。

    那一刻許裕園感覺自己的整個胸口都被抽空了，留下了終其一生都無法填補的空白。他拉開窗戶，上半身探出窗口，想喊住梅荀。他張開嘴，打算用盡平生的力氣去吶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喊不出來，像個失聲之人。

    在這個時刻，他突然想起來，他幾乎從未親口喊出梅荀的名字。不僅如此，他對梅荀也沒有任何稱呼。

    異國戀多年，有時候許裕園覺得自己跟他的粉絲沒差別。雖然不太贊同他的事業(yè)，可是梅荀參演的每一部片子，上的每一次節(jié)目，參加的每一次訪談他都反復(fù)看過。每天打開微博關(guān)注偶像近況，保存他的每一張照片，這個習(xí)慣從他出道之初保留至今。他也熟知粉絲內(nèi)部的每一個暗語、每一個與偶像有關(guān)的梗和笑話，甚至加過幾個他的粉絲群。

    分手容易脫粉難。雖然換上的新手機沒有安裝微信以外的中文社交平臺，每一個失眠的夜里，他還是會重新安裝微博，反復(fù)搜索他的名字，在他的超話首頁游蕩，看他最新出演的劇集和電影，看他的一顰一笑，是否瘦了胖了，有什么新緋聞，待在什么地方，與什么人在一起。

    許裕園是個很無趣的人，沒有興趣愛好，也不太與人來往，這么多年來，梅荀就是他貧瘠得如同荒漠的精神世界里的唯一一朵玫瑰，也是他整個生活的核心。

    離開他，把他從心中連根拔起，許裕園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都被敲碎過一次，又重新長回來。好像連呼吸和走路都要重新學(xué)習(xí)一遍。

    后來的后來，許裕園終于不再每個月重裝和卸載幾十遍微博，不再對著他的照片出神，不再翻來覆去地看他的影片。他意識到脫敏療法對自己不管用，他越接觸便越想念這個人，改成隔絕療法——他棄絕他的一切，連故國也不愿意回去。他怕自己一踏上那片土地，就會控制不住地奔向他的身邊，回到他們曾經(jīng)那個家。

    許裕園二十八歲那一年，在他基本上完成了定居國外的計劃時，在一個清晨，一通來自國內(nèi)的陌生電話打進他的手機里。

    “他出事了，你要回來看他嗎？”

    許裕園四肢脫力地跌坐到床上，緩了半天才開口問：“出什么事了？”

    “車禍，情況很不好?！?/br>
    許裕園抓著電話的手開始抖……現(xiàn)在是畢業(yè)的關(guān)鍵時期，學(xué)校未必批準他回國。

    方澗林說：“你快一點吧，有可能是最后一面?！?/br>
    手機砸落在地上，許裕園甚至沒來得及在心里感到悲傷，眼淚就已經(jīng)掉得到處都是。

    他一下飛機立刻打車去醫(yī)院，母親打電話過來讓他節(jié)哀，許裕園簡直想砸手機。人還沒死呢？節(jié)什么哀？

    醫(yī)院被堵得水泄不通，一大堆媒體和記者圍在外面等消息，許裕園幾經(jīng)波折才來到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方澗林告訴他晚上要開始做第三次手術(shù)。

    兩人坐在手術(shù)室外等，恍惚間好像回到十幾年前，梅荀吞藥割腕自殺，兩人也要是這樣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在他醒來后輪流照顧他。那時候許裕園才剛認識梅荀不久，他從來不知道梅荀為什么會自殺，直到多年后聽說他的家事才猜到幾分。

    許裕園一邊恨梅荀不來找自己，聯(lián)系方式是換了，家是搬了，真想找當(dāng)然不是找不到，一邊恨自己狠心拋下他，一次也不回來看他。

    許裕園早就知道了，愛他要承受痛苦，放棄他也不會快樂，兩人之間永遠有斬不斷的線索。他當(dāng)初怎么天真到以為分手了彼此就會好過？

    學(xué)校那邊一再發(fā)出警告，許裕園沒法在國內(nèi)待太久，病人生命體征稍微穩(wěn)定，他就回學(xué)校了。

    三個月后梅荀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勉強留了命，外傷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但是卻再也沒有醒來過。許裕園又回國一次，和方澗林一起找到一家專門為植物人服務(wù)的療養(yǎng)院，把他送進去。

    入院時醫(yī)生就告訴他們，半年是一個坎，過了半年再醒來的極其罕見，隨著昏迷時間變長，蘇醒的幾率越小，昏迷好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才醒來的，屬于新聞上才會發(fā)生的事。簡言之植物人蘇醒比中彩票的概率還低，無異于奇跡降臨。

    許裕園改變了定居美國的計劃，回國到母校就職，因為計劃改變得太倉促，過程并不順利，有一兩個月他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其他時間都在忙學(xué)習(xí)和考核。也只有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才讓他不去想梅荀。很快，等到許裕園在國內(nèi)定居下來時，那個“半年”的期限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梅荀出事以后，許裕園一有空就求神拜佛，家里塞了一整個抽屜的心想事成轉(zhuǎn)運符、菩提佛珠之類的封建迷信物件。梅荀沉睡半年的那一天，許裕園把這一抽屜的東西抱到垃圾桶扔掉了，蹲在垃圾桶旁邊哭得腿軟，站不起身來，一邊想到梅荀曾經(jīng)說過以后不再讓自己哭，讓自己哭一次就罰他一次——真是天大的謊言！許裕園想，他第一次聽的時候就知道是謊言了！

    療養(yǎng)院地處偏僻，車程也不短，許裕園剛回國時搖不到車牌號，翻倍加價出租車師傅都不大愿意過去，經(jīng)常和方澗林一起前往。

    大家都是周末過去探望，有時候難免撞上謝寧，許裕園一跟這個人待在同一個房間就渾身不適——在現(xiàn)任男友面前，他這個前男友顯得地位低微、處境尷尬。只有方澗林在場可以稍微緩解這種尷尬。

    許裕園對病人說：“我們?nèi)齻€一起來看你，你有沒有一種三妻四妾的感覺？”人都躺病床上了，怎么還這么大能耐……怨念完了，許裕園又開始思考，自己作為前男友是否還有吃醋的權(quán)力，以及吻他的權(quán)力。

    不過他還是會吻梅荀的，一邊想：睡美人吻一下就醒了，你到底還要人吻多少下才肯睜眼？

    因為是酒駕出車禍，在輿論上占不到高地。況且人都已經(jīng)這樣了，公司也不再愿意花錢再給他包裝形象，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年輕影帝的演藝生涯就此悲涼落幕，如同一場華麗幻夢最終人走茶涼、暗淡收場。商城里的巨幅海報被撤下來，廣告燈箱上印上了新的面孔，粉絲會也解散了大半，微博再也無人打理。

    娛樂圈的明星偶像更新?lián)Q代太快，假如奇跡從天而降，梅荀再次醒來，許裕園相信，他走到街上也不會有太多人認識了。

    許裕園眼看他挨過多少無名小劇，演過多少不起眼的配角，才有了后來的成就。他在這條擁擠險路上攀爬多年，卻功虧一簣，在即將登頂時滾落山崖，一切努力化為虛有，一切聲名財富煙消云散，誰都忍不住感慨一聲造化弄人，許裕園更是心如刀割。

    粉絲集資在療養(yǎng)院門口建了一場紀念長椅，頭一年長椅上每日花果滿盈，到后來只有兩三束、一兩束鮮花，粉絲的愛意也逐漸被時間消磨。許裕園給了清潔工一點錢，讓他把花束里夾帶的小卡片收起來，自己每次來探望的時候都會把小卡片帶回家，收進一個鐵盒里。

    梅荀的最后一條微博下面的留言非常多，還有很多粉絲在堅持等他回來，每天都在下面為他祈福，甚至還有一些他出事以后才喜歡他的新粉絲。

    許裕園開始慶幸他是一個明星，慶幸有這么多人和自己一起等待，有這么多人和自己一樣愛他，慶幸他的漂亮，他的風(fēng)采，他的每一個表情細節(jié)，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被記錄和永遠保留在熒幕上。

    人失眠的時候，推開窗戶看著黑洞洞的天空很容易想到：如果想念可以化作實體，那么每晚的夜空都將被星河照亮。許裕園的微博首頁干干凈凈的，只轉(zhuǎn)發(fā)了梅荀的最后一條微博，附文“我們永遠不要相互遺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