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你是醉酒，你醒來好好考慮一下自己說過的話?！卑l(fā)完信息，梅荀在樓下坐了一夜，直到后半夜才昏昏然睡去。早上醒時太陽高照、氣候悶濕，他揉著酸痛的脖子，想到昨夜下過雨，但今天是個大晴天。

    梅荀打開手機，昨晚發(fā)出去的信息沒有收到回復。他獨自開著車回家，感覺身體很輕，很自由，有種失去了重量、不受地心引力的束縛的感覺。這種錯覺很快就消失了——他想到明天就要開學。

    他想到明天就要開學，想到家里堆積如山的沒寫完的卷子、沒讀完的書、沒想好結(jié)局的故事，還有沒吃到見底的冰淇淋。他想到小時候mama給他煮的綠豆湯，他總是央求：“多放一點糖。”mama總是說：“你jiejie要減肥?！彼氲綆啄昵白龊＃粗Ｃ嫔系牟ü怍贼匝由斓揭暰€不能及的地方，想象海面張開一條裂縫，船墜下去的場景。

    海底有光嗎？如果被海吞入腹中，被無邊的黑暗和海水包容的話，一切痛苦都會稀釋到可以忽略的程度吧。

    梅荀從葬身海底的夢中驚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他不記得從下車到回家這段路了，記憶殘缺且模糊，他只知道自己發(fā)燒了，額頭是燒熱的鍛鐵，胸腔是郁積熔巖的火山。他把空調(diào)打到二十度，又鉆入了沾滿omega信息素的被子里，在冷熱交替中繼續(xù)被噩夢糾纏。

    下午他的燒退了一點，醒來點了外賣，點進去看到許裕園還沒有回復信息。他給了五十塊小費，讓快遞員買了退燒藥，吃完晚飯和藥又睡過去。下一次睡醒來的時候是夜晚十一點，他不相信許裕園不回他的信息，瘋了一樣地翻找家里的床鋪、書桌、櫥柜。

    最后，他在浴巾架子上找到了許裕園的手機。解開鎖屏，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出去的那條信息安安靜靜地躺在上面，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梅荀覺得自己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解開鎖屏，刪掉了許裕園的手機收到的信息。

    梅荀打電話給方澗林，他知道方澗林是夜貓子，這個點不會睡覺。他倚在浴室門口，耐著性子聽電話里的忙音，等待那邊接通，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對面的人喂了一聲，他立刻問：“我生病了，你來看我嗎？”

    方澗林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怎么了？我這邊過去要二三十分鐘?！?/br>
    梅荀按了一下突突跳動的額角：“算了，發(fā)燒而已。”他輕聲自言自語：“大半夜的把你叫來干什么……”

    “給你帶藥嗎？還是陪你去醫(yī)院？”方澗林把手機按下免提，已經(jīng)開始換衣服了。聽到梅荀說帶藥以后，他說，“我怎么感覺你病得這么凄慘？不會是人許裕園把你甩了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梅荀把電話掛斷，躺回床上去。過了一會他聽到鑰匙開門聲，趕緊在方澗林進來之前把快遞員給他捎的退燒藥丟進垃圾桶。

    方澗林進門時看到客廳里那一整箱避孕套，表情有點古怪。他把塑料袋丟到床頭柜上，“給你送藥來了?！彼艘幌麓差^柜上的杯子，“這水還有點溫度，你把藥吃了吧。還是給你煮一壺熱的？”

    梅荀說不用。

    “你量體溫了嗎？哎，我忘了買溫度計，你家里有沒有？你家怎么這么亂啊，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家這么亂?！狈綕玖譁惿先ッ艘话阉念~頭，只感覺到熱，具體熱到什么程度，需不需要上醫(yī)院看病，他無法判斷，“你感覺怎么樣？不立刻去醫(yī)院會不會把腦子燒壞？”

    “你話好多，吵死了。”

    方澗林完說明書以后，把退燒藥摳下來遞給他，“要不是你我現(xiàn)在都躺在家里做夢了，你還嫌?！?/br>
    梅荀把兩個枕頭墊在身后，半坐起身，接過方澗林遞來的藥片吃下。方澗林對他說：“睡吧。我就在客房，有事叫我，明早沒退燒我?guī)闳メt(yī)院。”

    梅荀說：“不想睡，我睡一天了?！?/br>
    方澗林挑了一下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就知道還得當你的知心哥哥。說吧，你干了什么讓人家把你甩了？”

    梅荀的喉嚨微啞：“為什么不是我甩他？”

    “他對你這么好，你甩他干嘛？”

    “我也沒有很差吧？”梅荀的聲音降下去，有點底氣不足?！奥犓坪笸抡嫜裕液孟翊_實很差勁……”這讓梅荀很不解：“那他當初看上我什么？”

    方澗林也陷入了思考，最后他說是臉吧，“人類都是視覺動物，看到好看的就瘋狂心動，正常?！?/br>
    “你真膚淺?！?/br>
    方澗林嗯了一聲，作為一名盡職盡責的知心哥哥，又問是怎么分的。

    梅荀事先警告：“你別拿我的感情經(jīng)歷去外面吹水撩妹。”

    方澗林連聲保證他從不干這種缺德事。

    “他想讓我標記他，我拒絕了?！?/br>
    方澗林愕然：“你們沒有標記嗎？我看你們天天都這樣那樣這樣那樣的?！?/br>
    “你不知道alpha和omega的標記是——”

    方澗林打斷他：“知道知道。你想瀟瀟灑灑談一場戀愛，緣分盡了好聚好散，結(jié)束后還能互相打五星好評。沒想到他要跟你捆綁一輩子，于是你拒絕了，完了又覺得不是滋味：我只是不想跟他過一輩子，他怎么就不想跟我戀愛了呢？”

    梅荀的臉黑得像鍋底。

    “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沒辦法，你們的追求不一樣。談對象就是這樣，不是你遷就他，就是他遷就你，兩個都不想遷就，那就散了。”

    “你這么懂，沒見你談過一任超過半年的?！?/br>
    方澗林聳聳肩：“所以我從失敗中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了呀?！?/br>
    “你的經(jīng)驗給自己派上用場了嗎？”梅荀問。

    “還在試驗中?！狈綕玖掷У醚燮ご蚣埽酒鹕碚f，“我去給你煮一壺水就睡覺?！?/br>
    梅荀嘆了一口長氣，“你去吧。其實我沒事，許裕園沒了我才真的不行。”他自言自語：“他一定會來找我復合的，鬧幾天脾氣而已?！?/br>
    幾分鐘后方澗林端著熱水壺進來，給他倒?jié)M一杯，一邊說：“熱，不要馬上喝。”

    梅荀好像已經(jīng)睡過去了，小聲地喊了他一下：“方澗林?！?/br>
    方澗林嗯了一聲，放下水壺去摸他的額頭：“怎么了？”

    梅荀搖搖頭，額頭蹭了一下他的掌心，就不動了。這回真的睡過去了。

    幾天后，許裕園通過同城快遞收到了自己的手機。拆開快遞盒子的時候忍不住又哭了一場，許裕園尋思著自己也不能這樣渾噩下去，出門找了一份培訓機構(gòu)的兼職，專門輔導準高三生。

    第一次上班的許裕園非常緊張，他不僅做好了教案，連與學生交流的臺本都提前寫好了。真正上臺抓起粉筆，一切都比他想象中的順利，學生很聽話，就是缺少反應(yīng)，他講得口干舌燥，也不知底下的人有沒有聽懂。

    許裕園看了一眼手表，上午的課程還有五分鐘就結(jié)束，他指著黑板問臺下的學生：“你們還有什么問題？”

    教室的最后一排，靠后門的位置傳來一個聲音：“許老師，右上角的三角函數(shù)是不是算錯了？”

    班里有兩三個人小聲附和：“是啊，算錯了吧。”

    許裕園覺得這聲音太熟悉了，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這不是方澗林嗎？他怎么會在這里？

    下課鈴響過以后，許裕園背著包站在走廊上等，等了三四分鐘方澗林才走出教室。可能是暑假不用返校，方澗林染了一頭銀藍色的頭發(fā)，許裕園怎么看都覺得辣眼。

    出于某種見不得人的心理，午餐期間許裕園打量了他的發(fā)型三四次，直到方澗林很受打擊地問：“真有這么丑？”

    “沒有。”許裕園否認。“挺好的?！彼a充。

    兩人在附近的咖啡廳用簡餐，許裕園對咖啡有心理陰影，全程坐立難安，方澗林一放筷子他就提出：“去外面走走。”

    方澗林說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請自己完飯還要去外面走走。

    “你怎么會在這里上課？”

    “高三了，緊張學習啊?！?/br>
    “你不是藝術(shù)生？”

    方澗林說：“我不是，我學理科的，跟你一樣?！?/br>
    許裕園一臉“真是沒想到”的表情，他以為方澗林這么花里胡哨一個人，天天和資深文藝青年泡在一起，談過的女朋友能繞A市一中三圈，必然也是藝術(shù)生。

    “那你怎么跟梅荀同班？”

    “現(xiàn)在不同班，上學期就分了?！?/br>
    許裕園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很失望。他欲言又止了一會，“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就是，假如你發(fā)現(xiàn)他有新的男朋友，或者曖昧對象，或者跟誰那個，能跟我說說嗎？”

    方澗林剛要開口，許裕園搶著說：“如果不行就算了！”

    方澗林要開口，許裕園又阻攔他：“我的意思是：順便跟我說一聲就行。特別小的一個請求，你不要拒絕我，以后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br>
    方澗林受不了：“你快去找他復合吧?！?/br>
    許裕園的表情很為難：“我把他家的鑰匙都還給他了，按門鈴他應(yīng)該不會放我進去……”

    許裕園沒什么朋友，心里憋了很久的事，對著方澗林很容易就傾訴起來了。雖然方澗林是情敵，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許裕園想到那些擠破頭去要一個電話的愛慕者，就感到方澗林無比可愛——方澗林可愛就可愛在他是個直男beta。

    方澗林建議色誘，主動提供摯友家門的鑰匙，信口胡謅男人沒有打一炮解決不了的問題，又給他鼓氣：“他給你買了一箱安全套，你一定不要浪費。”

    許裕園義正言辭地拒絕，再三叮囑方澗林不許說出他們見面的事。

    方澗林真以為自己的任務(wù)只是梅荀談上新對象后，他動動手指打兩行字通知許裕園。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

    許裕園每天都準時準點——方澗林想他一定有某種強迫癥——發(fā)信息過來問：今天你見到他了嗎？

    許裕園很害怕欠人情，每次和方澗林聊完，都自覺打擾對方太過，又是道歉，又是請他吃午飯——兩人天天在輔導班見面，一起用餐倒是方便。方澗林察覺出來許裕園的愧疚，就回他：“許老師，幫忙的機會來了。我有道題寫不出來，你給我講講?！闭f完就拍了手上在寫的卷子發(fā)過去。

    許裕園點開圖仔細看他的卷面：“看來你成績很不錯。”

    “對啊?！狈綕玖謫枺骸八晕以驹谀阈睦镉惺裁雌婀值娜嗽O(shè)嗎？”

    “沒有。”許裕園否認?！拔抑爸皇歉杏X你比較不拘小節(jié)?！?/br>
    “是不是梅荀跟你講過我小時候的黑歷史？”

    許裕園不確定他指的是什么，謹慎地回了一句沒有。

    方澗林：“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你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了，我這就提刀去找他?！?/br>
    許裕園：“……”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方澗林也發(fā)信息過來問，聽到許裕園的成績后，驚愕地發(fā)出了“我靠”。他們沒聊兩句，梅荀也發(fā)來一條信息。

    許裕園心臟砰砰跳動地點開了對話框上的紅點，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考的怎樣”。

    許裕園考得太好，成績已經(jīng)在校友的朋友圈刷屏。許裕園認為梅荀一定已經(jīng)知道，發(fā)信息過來很有可能是在主動示好。

    他抓耳撓腮半天才回：“很好?！庇帜X抽問了一句：“你呢？”

    十秒鐘后，他緊急撤回下半句。

    梅荀說恭喜。

    許裕園回了一個嗯字，他接著說：“梅荀，我后悔了?！?/br>
    梅荀沒有再回他。許裕園心里酸澀地想，看來問成績真的只是朋友間的問候而已。

    梅荀主動破冰以后，許裕園有時會忍不住給他發(fā)信息，比如說老板給他漲工資的時候，通過了科二考試的時候，郵局把錄取通知書送到他手中的時候，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以后。梅荀有時候會回復，有時候不回，不管怎樣，許裕園在內(nèi)心沖動的時刻總能鼓起勇氣去找他，總是希望能和他共享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