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長大了，已經(jīng)到了可以分房睡的年紀了，她很機靈，盡管都是爸爸，她卻最黏林昭。

    笙笙其實長得很像路關山，越長大這一點越清晰，林昭有時候哄著她睡覺，然后轉過頭來對他說：“路哥哥小時候有這么乖嗎？”

    路關山不記得了，因為祖母是德國人，他們家教育更偏西方化，更講求孩子從小獨立意識的培養(yǎng)。也是這個原因，他反而和外祖父母更為親切。他沒有兄弟姊妹——他們四個人都是獨生子，眼下笙笙卻會有兩個弟弟，meimei，或者是一個弟弟一個meimei。

    愛會分散嗎？他想想又覺得好笑，林昭的愛也從來沒有被一個人所占有。

    他摸摸林昭因為懷著雙胞胎而顯得格外大的肚子的肚子，女兒正在他們中間打著小呼嚕，漸漸陷入了夢鄉(xiāng)。

    ＊

    路關山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飛機上，飛機已經(jīng)準備降落。他摸摸口袋，掏出一張機票。目的地是上海，時間是二十多年前。

    那個時候自己應該只有十七歲，正值暑假，去看望外祖父母。路關山保持鎮(zhèn)靜，下飛機取了行李，見到外公外婆的時候，還是以為自己在做夢，兩位老人精神矍鑠，迎接著一年才來一回的外孫。

    他算了算時間，這一年林昭才八歲，他的母親還沒有過世。

    一切都像路關山記憶里的那樣，甚至曾經(jīng)模糊的細節(jié)都開始清晰，他們從機場回到家，街道長滿碧綠的法國梧桐，在視線里不斷往后退。上海的夏天很長很熱，是他記憶里最真實的樣子，以及，眼前小小的林昭。

    他把林昭抱起來，少年期的他和幼年的林昭身高實在差太多了，林昭親他一口，喊“路哥哥”，又伸手來捏他臉頰上的rou。

    很真實不是嗎，溫度，眼前的人，臉頰上的感覺。

    路關山悄悄掐了自己一把，人會意識到自己在夢里嗎，還是這么長且真實的夢？他感覺到清晰的痛，好像真的沒有在做夢，而是真的回到了十七歲。

    他高三前的暑假，林昭母親過世的前一年，一個對于他們倆來說都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

    但他當然不能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只是一切都在朝著預定軌道前行，他又和林昭度過了這個夏天，兩個人分享半個西瓜，晚飯后在巷弄里散步。

    附近和林昭同年的孩子也不是沒有，但他偏偏只黏路關山。外公外婆對此樂見其成，開玩笑說又多了一個小孫子。

    路關山又要回北京了，走之前他給林昭留了一罐子糖果，顏色五彩繽紛，他說：

    “囡囡要天天開心?！?/br>
    林昭看著他笑嘻嘻地說好，抱著他的手臂，等路關山上了飛機，才發(fā)現(xiàn)手臂上不知道什么時候黏了一塊卡通貼畫，是五毛錢可以買一把的泡泡糖附贈品。

    ＊

    路關山更改了自己的計劃，沒有選擇出國讀商科，而是決定留在國內。上輩子他高考結束之后就出去旅行，沒有來上海，留學的時候被星探看中進入娛樂圈，后來忙得無暇回來，當然也就忘了曾經(jīng)那個小小的林昭。

    這一次高考結束之后他就匆匆收拾東西，飛來了上海。

    他記得林昭母親的忌日，是在六月中旬，林昭甚至親眼目睹了現(xiàn)場，但是當他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林昭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了。

    不止是林昭的母親，母親去世當天，林昭的父親，因為車禍，搶救無效死亡。

    路關山想到之前選秀期間，為了錄家人鼓勵的VCR，他特地來找過林父，那個時候林昭已經(jīng)24歲了，林父依然平安無恙。

    難道是他的存在讓本應該正常發(fā)展的事件失控？

    林昭穿著孝衣，手足無措地站在客廳里，林家沒有什么近親，他母親和母家也沒有來往，現(xiàn)在是鄰居們幫忙cao辦著喪事。

    那么多的人來來去去，最多只有幾個婆婆拉著他哭兩聲，嘆小孩子可憐，說老天爺無情。昨天他還父母雙全，今天就成了孤兒。

    他也在流眼淚，除了流眼淚不知道該怎么辦，連眼淚也流的機械。下一秒突然被人抱起來，是路哥哥，他說。

    “不要怕，哥哥來了?！?/br>
    “囡囡不會當小孤兒的?！?/br>
    林昭怔怔地看了他兩秒，靠在他肩膀上，才大聲哭泣起來。

    ＊

    林家還是有不少資產(chǎn)，后續(xù)趕來的林氏親眷打著這個主意的未必沒有。但路關山從十來歲就跟著父親學習公司事務，面對這些場面絲毫沒有怯場。有外公外婆在身邊，再加上林昭對于他的信任，一切都進行地很順利。

    路家父母被他說服，同意收養(yǎng)林昭到自己名下，并給他安排北京的學校。

    其實外公外婆也有意向撫養(yǎng)林昭，但是路關山堅持要帶著他，絲毫不肯退讓，只說以后會常常帶著林昭來看他們的。

    這一切都發(fā)生的突然，等林昭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了去北京的飛機。路哥哥好像比去年又高了幾公分，林昭沒有確切的感知，只感覺坐在他的肩膀上，能看到的地方又遠了。

    這也是他第一次坐飛機，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遙遠的地方，窗外飛機正經(jīng)過云層，云朵像棉花糖，靜靜舒展在日光之下。他偏頭看見路關山閉著眼睛，雙手交疊。于是林昭也輕輕把自己的手也放到他的手背上。

    他也才九歲，卻朦朦朧朧懂了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而為什么會選擇路關山呢，因為那天，在混亂的靈堂里，他說：“路哥哥帶你回家好不好，以后哥哥照顧你。”

    他們降落在首都機場的時候是晚上，機場的燈光永遠是橘黃色，林昭背著自己的小背包，被路關山牽著手，踏上了新的人生。

    回來之后就到了高考成績放出的時間，林昭坐在床上吃著雪糕，看路關山坐在電腦前，微微皺起眉頭。

    “路哥哥在緊張嗎？”

    “有一點吧?！?/br>
    畢竟他上輩子的成績和學的東西都早忘了，還是靠著這一年的刻苦才換來點底氣，路關山的手無意識地在鍵盤上移動，接著感覺到一雙小手在給自己敲背。

    “囡囡在干嘛?！?/br>
    “……”林昭把雪糕整個塞在嘴里，腮幫子鼓起，只能發(fā)出一些含含糊糊的聲音，路關山轉身抽出雪糕，林昭才說：“這樣可以放松一下，以前mama累的時候我也這么做。”

    路關山拿著雪糕給他舔，林昭繼續(xù)給他敲背，敲到手酸了就自然停下來，接過冰棒，坐在床沿繼續(xù)吃。

    時間快到整點了，路關山刷新網(wǎng)頁，順暢地就進去查到了成績。

    不能說不錯，應該是相當優(yōu)秀。林昭湊在他旁邊，雖然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具體代表的水平，但是也明白分數(shù)很高，路關山很厲害。

    晚上兩個人窩在床上講話，林昭問他：“那路哥哥是要讀大學了嗎？”

    “是的，以后囡囡也要上大學的?！?/br>
    “大學離我還有好遠啊。”

    “也不是很遠，一眨眼就到了?！?/br>
    比如笙笙，一晃就從小嬰兒變成了愛跑愛跳的小姑娘，女兒的成長讓人覺得時間太短暫，好像下一秒她就要長大成人，走向自己的新世界。年齡小的時候覺得未來太過遙遠，可一眨眼，就會邁入自己以為不會到來的未來。

    林昭枕著路關山的手臂，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路關山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他的背，哄他睡覺。

    林昭這段時間瘦了不少，晚上也常做噩夢，胡亂喊著mama。有時候他總是無意識地提起mama，然后失落下來，卻也不愿意說出口。

    路關山不逼他，有些東西確實需要自己慢慢消化，他愿意做林昭和殘酷外界的分隔線，讓他可以自由地、愉快地生長。把黑暗的回憶都丟在過去，未來只有光明，和路關山自己。

    路關山順利地進入了國內TOP院校，并且申請了外宿，在林昭的小學附近租了房子。

    路關山不太參加課外活動，在下課之后司機就會接他去林昭的小學，他會在路上順帶買一些小甜食，等他的囡囡放學。

    他站在門口是矚目的，林昭一出來就能看到他，歡歡喜喜地朝他跑過來。

    路關山前段時間剛剛軍訓過，被曬黑了不少，九月秋末，行道樹開始落葉，被風吹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路關山問林昭和同學相處的怎么樣，有沒有不習慣的地方，他手里提著林昭的書包，一邊牽著林昭的手。

    “我覺得還可以?！绷终鸦位蝺蓚€人牽著的手，“我覺得他們都好聰明啊，當然我也不差！”

    路關山笑了一下：“嗯，我們囡囡就是最厲害的?！?/br>
    有時候睡前他也給林昭講故事，聽完小美人魚之后，林昭說“小美人魚太不值得了?！?/br>
    路關山摸摸他的頭，林昭又問：“人去世以后真的會變成星星嗎？”

    “會的?！?/br>
    ＊

    林昭直到十六歲都和路關山一起睡，他根本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是男的，路關山也是男的，即使他在生理上是雙性。

    至于路關山，林昭粘著他，他當然樂意。

    直到十六歲春天的某個晚上，林昭感覺肚子有點疼，去廁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內褲上沾著血跡，他明白自己好像發(fā)生了一點變化。

    路關山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他敲敲廁所的門，問：“囡囡在里面嗎？”

    “在、在的。”

    “怎么了？”路關山聽出他聲音里有點茫然無措，“出什么事了嗎。”

    林昭又沒有聲音了，路關山說完“我要進來了”，才推門進去，看到那抹血跡，恍然大悟。

    “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不用害怕?！?/br>
    附近的便利店就有衛(wèi)生巾，路關山挑了一圈，買齊了一套裝備——這還是之前林昭教他的，從護墊、日用、夜用到安心褲，他都能分的清清楚楚。

    林昭躺在床上，被他溫熱的手揉著小腹，路關山給他又普及了一遍生理知識。

    “囡囡在學校里會收到情書嗎？”他問。

    林昭想了想，誠實地搖搖頭：“沒有，但是被告白過?！?/br>
    “男生還是女生?！?/br>
    “都有，但是我沒有答應?！甭逢P山撤回手，躺在他旁邊，林昭熟練地枕到他胳膊上，接著說，“我只把他們當朋友看，有些甚至不認識?！?/br>
    看來林昭在學校還很受歡迎，路關山垂了垂眼睛，看著少年漂亮的臉蛋，桃花眼瀲滟，有把人藏在家里的沖動，也突然就沒有了現(xiàn)在的林昭會愛他的把握。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阿姨明天來的時候讓她把客臥打掃出來吧，以后囡囡要自己睡了?！?/br>
    “為什么？”林昭疑惑地問他。

    他從剛剛來北京就跟著路關山住，一住就是七年，早就已經(jīng)成了習慣。

    “因為你長大了?！甭逢P山摸摸他的頭，“長大都是要獨立的?！?/br>
    林昭巴著他撒嬌，“哥哥，我不想一個人住好不好。”

    “不行?！本芙^之后他語氣又柔了下來，“囡囡聽話。”

    林昭睡著之后路關山才起身，到陽臺抽煙，月明星稀的晚上，周圍很安靜。林昭已經(jīng)高一了，下半年就升高二，他成績很好，也沒有像以前一樣要走藝術生的路。九歲就被他接了出來，按著道理，怎么也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那林昭之前對他的那份喜歡呢？這一次還會有嗎？

    隔天阿姨來了之后就收拾了讓林昭搬過去，住一個房間這么久，兩個人衣服都是混的，林昭光挑就挑了好久。路關山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他在對著衣柜發(fā)愣，鼓著腮幫不知道在嘔什么氣。

    “衣服稍微拿幾件就好了，要穿了再過來，哥哥的大門永遠給你敞開?！?/br>
    林昭轉過臉來，干巴巴地，像鸚鵡學舌一樣說了一句，“不要，長大都是要獨立的?！?/br>
    林昭的睡相不算好，有時候甚至會壓得他手臂發(fā)麻，但突然睡到隔壁了，路關山自己也不適應。晚上還會去看他，結果林昭倒是睡得好好的，沒一點不習慣的跡象。

    那段時間又特別忙，他回來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很晚，有一次司機送他回來的時候接了個電話，藍牙連著車載，林昭的聲音就被他聽的清清楚楚。

    “張叔，哥哥還沒有應酬完嗎？”

    司機覷了一眼老板的臉，才回答說：“快回來了，小少爺不用擔心。”

    那邊哦了一聲，又說“張叔不要告訴哥哥我打過電話?！?/br>
    “好的好的?！?/br>
    司機想，不是我告訴老板的，是老板自己聽到的。他趁熱打鐵：“這幾天接小少爺放學的時候，他一看沒有您，就會有點失落?！?/br>
    路關山這兩天緊繃著的嘴角終于放了下來，露出一點笑意，下車的時候開口：“張叔這兩天辛苦了，這個月給您雙薪，年終獎也加倍?！?/br>
    回到家的時候，路關山特意放輕了聲音，也沒開燈，就看見次臥透出一線光亮，很明顯，林昭還沒有睡，他想了想，明天是星期六。

    路關山把領帶扯松，手機收起來，走回門邊，把門打開再用力關上。他加重了腳步聲，一步步朝林昭房間走去。

    林昭聽到路關山回來的聲響，一開始沒想出去，但是今天他走路的聲音有點大，接著就到了他的房門外，敲門聲響起。

    “囡囡——”

    林昭爬起來開門，結果就迎上一個醉兮兮的人，抱著他不肯放。

    酒氣不是很重，但臉也有些紅，眼睛不像平時那樣清醒，領帶也被扯開了。林昭對于路關山的酒量知之甚少，真的以為他喝醉了，只好就近把他扶到床上。

    “怎么喝怎么多呀。”他一邊抱怨一邊哄路關山，像以前睡覺的時候路關山做的那樣，“哥哥放開我，我給你去拿解酒藥。”

    “不要，”路關山攬著他的腰，大腿岔開把林昭的腿夾在中間，“囡囡還在、在生哥哥的氣嗎，放開是不是就要跑了？”

    “沒有沒有，不跑的?！绷终汛链了~頭，“你在想什么啊?！?/br>
    “那還生氣嗎？”

    “沒生氣，行了吧?！?/br>
    林昭快掙開他的手了，路關山卻又突然半站起來，親了他一下。

    親在唇邊，像蜻蜓點水，親完他就又坐下了，沒有其他反應。林昭愣了愣，摸摸那塊皮膚，突然覺得那里變得guntang，他不敢再看路關山，跑出去找藥了。

    路關山看著他的背影，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