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片渺無邊際的重山疊巒,云霧繚繞,滿目煙波。其中山勢險峻,奇峰疊出,可與蜀道比擬,令常人望而生畏,不敢輕涉,若真遇到膽大的入林攀巖,也俱是不多時便無功而返,時久再無人嘗試,住在山麓下村莊的樵夫獵戶口口相傳,將此喚作“迷魂隘”。 迷魂隘是個好聽稱呼,周澤原師兄自己也是一口一個迷魂隘地叫,很少稱此為云雨宗。卓容穿著一席雪青色薄衫,倚靠在臨水臺榭之上發(fā)怔,下巴抵住玉藕似的胳膊,顯出一個脂紅的印子。 她的神思遙遙越過金閣丹樨、 山光湖色,乃至于千里之外的四海州陸。她本從那廣袤的土地上來,迄今十二載光陰如梭。 卓容的天賦不算好,今年剛好雙十。師兄告訴,云雨宗弟子出關(guān)必須達(dá)到一個條件,年滿二十周歲或者修為跨入筑基,她已經(jīng)滿足了前者。 宗門里沒有年紀(jì)相若的同門弟子,除了師兄只有偶爾回來探望的師姐與其弟子二三人, 這偌大的宗門不免顯得空曠多余。 本來卓容應(yīng)該算是周澤原的弟子,周澤原卻覺得“師尊”叫老了,便擅作主張,替云游未歸的宗主收了個小徒弟,十?dāng)?shù)年來,卓容只見過宗主一面,只覺他高世之姿,舉手投足說不出的氣度萬千。宗主對周澤原的安排和突然多出來的小徒弟不予置評,他坐在上首,考學(xué)道:宗門開冊,上載的什么可還記得? 卓容伏身朗聲作答:山出云雨,以澤天下。 聲音清脆,如幽谷鳥啼。 宗主卻輕輕哼笑,繼而放聲大笑。卓容莫名其妙,頓時心生惶恐,只見眼前青色衣料曳地而過,倏忽間,笑聲已渺渺冥冥,充斥于天地,不知何處而出。 云雨宗現(xiàn)任宗主姓卓,名諱西玠,卓容更姓為卓,容字是周澤原取的,原意是希望她將來能長漂亮些,容貌好看總能多占些便宜,多行些方便。 云雨宗的名聲在修真界實屬不太好聽,從前門下弟子免不了被唾行為浪蕩濫合,不堪大用,被人避之不及。直到卓西玠驚世而出,風(fēng)流無限,一劍蕩魔,硬生生把風(fēng)評”yin亂“扭成了”縱情“。但卓宗主不喜是非,也無發(fā)揚(yáng)宗門的進(jìn)取大愿,長年云游在外,座下原本只有三個徒弟,一為袁清霜,二為周澤原,三為楚云闕。 二十出關(guān)的是卓西玠掌權(quán)后立下的規(guī)矩。周澤原語焉不詳?shù)靥峒斑^,曾經(jīng)宗門繁盛之時,出過不少齷齪事,閣中年長弟子以教導(dǎo)修煉之名哄誘低階幼弟子相就,還涉及好色之徒結(jié)網(wǎng)營私,大肆放縱yin欲,以至于不少男女弟子稚齡失身,甚至落下隱疾,修為畢生難以突破。 老宗主隕落后,卓西玠依靠一身橫厲修為上位,無人膽敢異議,他銳意狂傲,雷厲風(fēng)行,為肅整風(fēng)氣不惜血染鋒芒。 此后云雨宗鳥獸散盡,弟子凋零,已現(xiàn)頹態(tài),時日長久,數(shù)百年后,隨著座下弟子或逝去或離開,宗門里幾近后繼無人,逐漸山門隱沒。 但是山門隱沒不是壞事,周澤原不以為然, 道:總比烏煙瘴氣強(qiáng)。 卓容八歲時拜入宗門,是受師兄周澤原指引,成為云雨宗最年幼的弟子。 那天她同姊姊在野地里割草,背上一個大大的竹婁,只有裝滿了綠草才可以回家去喂豬。村子里所有的小童幾乎都要干這活,草是稀罕玩意,為了搶先回家,總要起很早。 阿姊的名兒已經(jīng)忘了,卓容記得她很瘦,同矮山上的竹竿子一樣,但很有勁,她會放羊趕牛,會燒火做飯,會料理一切,只是她許人了。 許人不是嫁人,她去了小丈夫家生活,小丈夫和卓容差不過大小,還不能行人事。這倒好,阿姊尚能多過幾天比將來好過的日子,出來干活的時候也還可以和妹子一塊兒說些體己話。 而周澤原同紫霞宮的小弟子打了一架,不小心陰溝翻船以至于內(nèi)府受傷,又不想灰頭土臉找朋友被奚落,就隨便找了處尋常山村落腳,悠哉悠哉地體味起了凡人煙火。 卓容兩姐妹早起割草撿柴,時常會遇見這位游手好閑公子哥。周澤原身材挺拔,容貌俊秀,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郎君,穿著談吐非凡,早已牽動村子里女子們的春情,他素擅調(diào)笑,這樣一來倒是獵取了太多癡心妄夢,繾綣柔腸。好在周澤原有錢,補(bǔ)貼的銀錢總能寬慰絕大多數(shù)男人的嫉恨。 周澤原不但同成熟女人說話,也會偶爾和小姑娘說上一二句。 “姊姊回家了,你怎么還不回去?” 卓容抬起臟兮兮的黑臉:“阿姊回婆家了?!?/br> 周澤原知道這種買女童做媳的風(fēng)俗,只是笑笑:"原來是這樣啊,不知在下有沒有緣分討一杯喜酒喝?!?/br> 卓容卻不高興了,她低下頭悶悶地說:“要是嫁人…就和姆媽一樣了,那還不如做牛馬呢?!?/br> 這是天真之語,卻也道破了俗世實情。大部分凡人與牛馬,萬物縐狗,其實從未有太大區(qū)別。 周澤原漸漸斂去輕佻的神色,轉(zhuǎn)望向無邊際的蒼穹。卓容背著竹簍,踏著破爛草鞋要下山,她心里突然充塞了懵懂的冀求,有些畏懼,又隱約察覺到這可能是此生僅此一次脫胎換骨的機(jī)會。 她停下腳步,回頭去追索長身玉立的男子。 野風(fēng)獵獵,吹過原上,已無人的蹤跡,只有一只竹簍和半框野草,靜謐地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