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正文完)
30 父皇在日暮時分準了趙馨覲見,因為她讓安公公傳話給父皇“閔太醫(yī)人在她手里,她什么都知道了”。這是國公謀逆一案事發(fā)后趙馨第一次見父皇,她抬頭望著眼前白玉鑲嵌的臺階,微微頓住腳步。小時候她鮮少有機會入前朝,遠遠望著這間御書房只覺得父皇離自己很遠很遠,可現(xiàn)在想來她只盼自己能與他更遠些。 “父皇?!壁w馨步入御書房,父皇大約已經(jīng)猜到她來的目的,他屏退了左右,書房之中只剩下父女二人,偌大的御書房竟讓人覺得空的心慌。 “起來吧?!钡侥壳盀橹?,父皇的聲音聽上去平穩(wěn)又慈愛。 “兒臣來是……”趙馨并沒有心思同他兜圈子,那樣做毫無意義,她直接了當?shù)拈_口。 父皇打斷了她的話:“朕聽聞你把閔太醫(yī)扣下了?他犯了什么錯惹得昭姬不快?” 趙馨抬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不年輕了,在帝位上殫精竭慮十八年,他的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他眉骨很高,這讓他的一雙眼睛里眸光總顯得深不見底,從小到大,趙馨都不知道這位經(jīng)常從她人生中缺席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此時此刻她明白了一切。 “您知道兒臣給您下毒的事,從一開始閔太醫(yī)便不是皇祖母,而是您的人。”她準確的切中要害,面上泛出一絲苦笑:“也對,若非有您準許,即便是皇祖母的遺愿女兒又怎能回宮。您讓我回來,不過是因為您手中缺一把合適的刀,幫您除掉國公府的刀?!?/br> 父皇收斂起面上慈祥的笑容,他的眼神變得冰冷,他注視著自己年紀最大的孩子一語不發(fā),只是聽她繼續(xù)說下去。 “從一開始就全都是您計劃好的,您知道兒臣非殺張貴妃不可,便給兒臣創(chuàng)造機會。您裝病,假稱皇祖母給您托夢,兒臣伙同閔太醫(yī)妨害您這么久都無人覺察,怎可能是因為他醫(yī)術高超,這根本就是您授意的。”說這些話的時候,趙馨一直與父皇對視著,這是不敬也是不尊,可她卻想明白了眼前的人沒有任何地方是值得她去愛去尊敬的。 一直以來她都被父皇利用著。 趙馨蟄伏這么多年,謀劃這么多年,不僅全被父皇看在眼中,甚至每一步都被他算計著。而這一切的計劃他從未對她透露過只言片語,原因也不難猜測,因為在趙馨知曉一切之后,她不一定會成為他手中一枚聽話的棋子。 “如果您將計劃告訴兒臣,兒臣一定會問,您明明這么寵愛張氏為何又能如此對她?!闭f到這里趙馨狠狠的盯著眼前的御座:“因為您根本不愛貴妃娘娘,從頭到尾?!?/br> 最初父皇以宗室之子的身份剛登上皇位,上有皇祖母垂簾,下有群臣不服,他需要張家扶持,所以他寵張氏,縱容張貴妃在后宮之中橫行跋扈。父皇將張氏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卻對她謀害妃嬪皇嗣一事不聞不問,只是為了讓國公大人替他擺平皇權路上那些阻礙而已。 “您專寵她那么多年,她卻難以有身孕,不是她身體不好,而是因為您不愿讓她生出皇子?!苯o張貴妃的補藥之中不知摻了多少讓女人難以受孕的毒,沒有子嗣,寵妃就永遠只是寵妃而已,張貴妃多年不孕,張國公便難借女兒控制圣上。 “夠了?!甭犣w馨說到這里,御座上那人顯出明顯的不悅,他揮手試圖讓她停下,可趙馨沒有住口。 他知道張貴妃善妒,也知道她倚仗國公府權勢任意妄為,他清楚皇后慈柔不擅應付張貴妃那樣的人,屆時后宮之事必然會讓皇祖母cao心?!澳赖陌?,兒臣的母妃和弟弟之死都不是意外,您為了您的利益裝作對張貴妃做的事無知無覺?!备富室回炇侨绱说?,他將自己的皇嗣也當做手中的籌碼,從他們還未知事時便開始了。 “你若是來同父皇計較那些過去的事便毫無意義,你母妃死時朕已經(jīng)補償她了,她雖為妃卻按貴妃之禮入葬。”父皇的聲音平靜又冷漠,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但看上去他想早點結束這段對話。 “兒臣不是來同父皇計較這些往事的,兒臣是來向父皇乞趙昀的命?!壁w馨一字字說的清晰,她的眸光卻垂下落在地上,不想再看自己的父皇一眼,因為她知道他的回答。 “不行?!备富什]有猶豫,自己的公主向自己求皇子的性命,他居然會拒絕:“你既然已經(jīng)從閔太醫(yī)那里知道了一切,便清楚為什么趙昀不能活?!?/br> “父皇您對他一絲一毫的愧疚都沒有嗎?”趙馨閉上了眼睛,她對父皇抬高了聲調(diào):“趙昀因為一直記著吃藥才癡傻至今,他在牢中還記著父皇您同他約好的事,他討好您,想要做個好孩子?!边@樣惹人愛憐的人,您就那么想殺了他嗎……最后這句話,趙馨問不出口。捅破那層窗戶紙的話,一切都無可遁形了, 百代皇族之中,殺皇子最多的,先是君父,再是手足。 對父皇而言,趙昀才是最不該出生的那個,若是公主也就罷了,偏偏是位皇子。若是將趙昀立為太子,張家便更加難以撼動了,而父皇要的,從來都是完完整整的權柄。解決這個禍端的方法其實并不難,只要讓趙昀永遠都不可能有資格成為太子就好了。 趙昀的癡癥并不是天生殘損,而是被父皇下了十年的毒,才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趙昀一直記著和所有人的約定,和她的、和父皇的,他絲毫沒有覺察出他所信任的人,想要從他們那里獲得愛的人,究竟將他利用逼迫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到了最后,無人給他留下一線生機。 “他必須死?!备富世涞拈_口:“朕以為你并不會心疼他,但你到底還是心軟了啊?!彼囊暰€落在她臉上,語調(diào)聽不出是遺憾還是松了口氣。 “……”趙馨同御座上的那人對上目光,從他的臉上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動搖。她明白父皇一定要處死趙昀的原因,他活著便是異數(shù)。國公大人和張貴妃身死,可朝廷文武百官間的那層密不透風的關系網(wǎng)、世家數(shù)代經(jīng)營起的門庭,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除去的東西。今日他們能借趙之名起兵,來日就可能被人查出三皇子被圣上下毒多年,父皇不會允許他手中好容易握緊的權柄充滿變數(shù)。何況服毒那么久,趙昀本就很難長命,語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養(yǎng)他數(shù)年,不如趁此機會將他與他的母妃、外祖一并剪除,反正張貴妃生出的那個皇子,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在他身上留過心。 若是從未去過牢房探望趙昀,趙馨便不會有機會知曉這一切,也不會有機會發(fā)覺自己的心意。在牢房之中看到趙昀的那一刻起,趙馨便明白了,無論她恨過誰,利用過誰,她都沒法眼睜睜看著這個深愛著她的人去死,以一種被所有人遺棄的凄慘模樣,孤單的死在牢獄之中。 31 “兒臣求父皇,饒過趙昀性命,他無罪,無論是貴妃娘娘的厭勝之術,還是國公的謀逆,他從頭到尾都未曾參與,毫不知情?!壁w馨平靜的說,她的請求有理有據(jù),但她知道父皇絕不會答應。同這個人對峙的話,需要的不是人情而是籌碼,而趙馨實是有備而來的。 “朕說過不準?!备富孰S手翻開桌前一本奏章,他看上去不愿再同趙馨繼續(xù)這段對話:“朕知道當初嫁往涼州非你所愿,但你既然已經(jīng)有了封地和駙馬,也不便離開那么久,等太后的葬禮結束你便離京吧?!边@番不痛不癢的說辭是在趕她走了。 趙馨并沒有挪動腳步:“您給自己的皇子下毒,利用自己的皇女栽贓貴妃,為了滅國公府滿門您費盡心機謀劃多年?!?/br> “放肆,你在跟朕胡說什么!”父皇的手一抖,他不敢相信御書房之中,為了一個癡傻的趙昀,早便不在身邊的這個女兒會同他說出這番話。 “若兒臣不回涼州,父皇當如何處置?”趙馨微微笑道,她挑起與眼前之人極端相似的眉眼,挑釁的看著他。 皇帝到底在龍椅上坐了那么久,他不動聲色的反問:“你離京三年,宮中出了朕臨時調(diào)給你的那些人,哪里還有聽命于你的?!毖韵轮馐撬寺犜挘瑳]有半點同他講條件的余地。 “父皇說得對,宮中是沒有人聽命于兒臣,可涼州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有十足的把握逼父皇就范,才不會僅僅只是用自己的性命相威脅,再說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父皇從不在乎的,畢竟他有那么多位嬪妃替他生。趙馨知道,他在乎的是權力,在乎的是名譽,在乎的是能否后世留名:“兒臣同靖遠侯情深意篤,當日上京時便告知他全盤計劃,若兒臣死在宮中未能平安回到?jīng)鲋?,便是兒臣行事敗露,且為父皇所不容?!彼富手饾u鐵青的臉色,面上的笑容愈發(fā)得意:“您說若是看不到兒臣全須全尾的回去,對您這位宗主國的皇帝,名義上的姻親不會心存忌憚嗎?您覺得他會不會像當初背叛自己的族群一般再背叛父皇您嗎?” 父皇手中的書簡落了下來摔到地上,聲音清脆:“你敢!” “兒臣要趙昀的性命!”趙馨盯著他的視線往前逼近一步:“若兒臣偏偏就是敢,您也要像對待趙昀那樣對付兒臣嗎?父皇您殺國公,再殺子,最后殺女,靖遠侯叛,邊境再歸戰(zhàn)亂,如此一來您自己說說,您這位皇帝做的讓史官如何評說?” “咣當”一聲,父皇將手邊的琉璃筆架推到地上摔成碎片,門外聽見聲兒的安公公忙跑進來,他看著對峙的圣上和公主,看著地上碎片墨汁一片狼藉,立刻就跪下去磕頭:“圣上息怒,圣上息怒?!?/br> 父皇摁下了自己的情緒,他站在原地,聽著安公公頭在地板上咚咚響:“退下去?!彼渎曊f。 尾聲 皇祖母出殯第二日,趙馨帶著玉鈴來到宗人府前,三皇子趙昀判徙刑,流放北地三千里,她是來接他的。 “殿下您竟對著陛下說出這樣的話?”宗人府門外玉鈴瞪大了眼睛,怪不得殿下說什么都不讓她跟著,一是怕牽連她也掉腦袋,二是殿下實在太過大膽,玉鈴實在不知道倘若自己在場究竟是會給她幫忙,還是會給她添亂:“可您同駙馬……”成婚三年殿下就從未留駙馬過過夜,深情一事陛下若真讓人查證,豈不露了餡。 “我和趙昀留京的時間越久越容易生變,再說駙馬也不是個傻子,怎會平白無故賣了本宮,難不成還想父皇給他換個公主?”趙馨不溫不火的說,她語速雖平靜,可眼睛從方才起便直直盯著宗人府的正門,一刻都沒將視線挪開過。 “可這樣一來……”玉鈴擔心的說。 “父皇對本宮對涼州都會有所忌憚,往后不會有什么好日子的。”雖說趙馨心知肚明,但她看上去并不為此感到擔心。 既然她讓父皇咽下這樣一份苦果,她便從未想過今后的日子會順遂,哪怕遠在天邊。 “三殿下。”玉鈴的眼神比趙馨要好,她先看見的趙昀,趙馨愣了一瞬,便跟著她疾步向前。 看到趙昀的時候,趙馨松了口氣。他還活著,盡管身子太過虛弱,被兩個侍衛(wèi)架出來的,但是他的眼睛是看著她的。 “jiejie……”他輕輕喚她,好像只那一聲,她為他涉的險都是值得的。 那張與貴妃娘娘相似的面孔瘦脫了形,顴骨凸得厲害,嘴唇蒼白如紙:“……趙昀,jiejie只救你這一次……”趙馨小聲說。 身邊玉鈴聽見這句話,在心底嘆了口氣,她知道有些時候自家主子說的話是不能信的。她上前一步,想從兩位侍衛(wèi)手中接過趙昀,卻被公主殿下攔?。骸暗钕??” “本宮來吧?!壁w馨輕聲說,然后她伸手托住趙昀的腰:“馬車就停在不遠。”說完她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趙昀橫腰抱了起來。 “殿下!”趙馨聽見眾人的驚呼,可離京之際她并不想再在乎那些禮教,她只感覺到懷中的趙昀好輕,輕得讓人心疼。 “jiejie……”趙昀開心的笑了出來,他蹭著她的肩窩,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熏香,這樣就足夠了,這些就是能夠讓他感到幸福的全部。 被皇姐利用,被母妃厭惡,被父皇戕害,這些他都不理解,也不需要想明白,自他六歲時吞下那些藥時起,十多年來他便再沒片刻清明的時候,但那些對于趙昀來說從來都不重要。 “喜歡……jiejie……”他在她耳邊輕輕訴說著。 “那么jiejie帶昀兒離開京城好不好,我們再也不回來了。”她低下頭,輕輕吻了他的眉心。 “嗯。”趙昀露出笑容:“和jiejie一起……”去哪里都好,和她在一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