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蕭瑟，穆邇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整夜，渾身冰冷，卻并不怨恨。

    昨夜赫連衡宣他入宮，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帝王，身材魁梧，不怒自威，一雙眼睛閃動著桀驁不馴的神氣，叫人不敢直視，仿佛真是狼神轉(zhuǎn)世。他逗弄著一只棲在他手臂上的雄鷹，優(yōu)哉游哉道：“穆將軍，你是如何坐上今天這個位置的，你還記得嗎？”

    穆邇頷首：“當(dāng)年我只是一介小騎兵，是陛下賞識，提拔了我?！?/br>
    “知道朕為何提拔你嗎？”

    “陛下說過，因為我忠心坦誠。”

    “那如今的你，做到了嗎？”

    赫連衡陡然用力，捏得那只鷹尖叫嘶鳴，拼命扇著翅膀想掙脫，卻被赫連衡抓得緊緊的，發(fā)出一陣陣驚心動魄的悲鳴。

    穆邇只得應(yīng)道：“紅帳之事，臣問心有愧，但陛下您一定能理解，我是靠著運作紅帳，才能一路保證軍中后勤供給，才能戰(zhàn)無不勝?！?/br>
    赫連衡：“你還瞞了什么？”

    穆邇冷汗涔涔，不禁揣摩赫連衡究竟打聽到了哪一步，倘若赫連衡已經(jīng)知道南遙的真實身份，那他這樣問，就是給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自己再隱瞞，必定會觸怒他。

    他糾結(jié)片刻，縱然剛被警告過要忠誠，他還是半遮半掩道：“臣娶的不是北狄人，而是紅帳中人，身份卑賤?！?/br>
    赫連衡沉默許久，一雙眼古井無波，叫人猜不透情緒。

    “哦?！?/br>
    約摸過了一刻鐘，他才說道：“你身為朕的大將軍，這樣做，是褻瀆我們高貴的狼神?！?/br>
    “臣有罪，但臣希望陛下能成全臣，臣是真的很喜歡他。”

    穆邇跪地磕頭，他想，南遙以后就是他的家人，他該護著的，哪怕是失去主上的信任，哪怕冒著殺頭的危險。

    “出去跪著吧?！?/br>
    赫連衡冷聲命令，穆邇只得在勤政殿前跪下，這一跪就是一整夜，期間來往的宮女太監(jiān)紛紛側(cè)目，等到早朝時，大臣們也都看到了，議論紛紛。

    可汗南征北戰(zhàn)，固然有鐵血手腕，但他對部下素來親厚如家人，頂多言語警告，不會這樣體罰，何況還是他最器重的大將軍，何況還是將軍的新婚之夜。

    也不知道穆邇到底做了什么，能把可汗氣成這樣。

    勤政殿中，燭火一夜不滅。

    赫連衡一直盯著一盤糕點看，是盤甜得發(fā)膩的桂花糕，南方的口味，被做成可愛的小兔子形狀，安安靜靜趴著。

    他一夜未眠，直到太監(jiān)來叫早朝，他才走出殿外，冷冷地盯著穆邇，說道：“起來吧，朕會從國庫撥款，你遣散紅帳眾人，好生補償安撫?！?/br>
    “是”穆邇的心瞬間揪緊。

    紅帳之事到此為止，那南遙呢，赫連衡會不會強迫他休妻？

    赫連衡又道：“至于你家里那位，娶都娶了，朕也不是不通人情。朕會下旨封他為誥命夫人，一應(yīng)的賞賜物你帶回去，中秋將至，御膳房做的桂花糕很可口，你也帶一些回去吧?！?/br>
    不罰反賞？

    穆邇謝了恩，整個人都是懵的，等禮部的人拉了兩大車賞賜品來，他更是詫異，只因其中金銀珠寶、瓷器錦緞應(yīng)有盡有，絕不是給誥命夫人賞賜的規(guī)格。

    大臣們更懵，只覺這位年輕的帝王，陰晴不定，越來越叫人琢磨不透了。

    穆邇回到將軍府時，已近午時，他聽丫鬟們說夫人還在睡，擔(dān)心南遙是不是病了，趕緊去看，一進門卻嗅到了濃重的石楠花香，一室yin靡之氣不散，他推開窗，只見錦被上散著點點精斑，不禁莞爾道：“這么想我？自己弄了？”

    南遙沒醒。

    穆邇心情大好，靠近細看，卻見南遙脖頸間凈是yin靡的紅痕，顯然是別人吮出來的。

    他的笑容凝固了。

    他為了南遙吹了一夜涼風(fēng)，可這洞房花燭夜，南遙卻跟野男人混在一起？

    憤怒有如熊熊大火燃燒，他一把掀開被子，驟然見南遙渾身都是綺靡痕跡，更是氣憤，質(zhì)問道：“是誰！”

    南遙的身子暴露在涼颼颼的空氣中，終于醒了。

    他不僅不慌，還笑了，從容道：“氣什么？我本就是這樣yin蕩的人，你不知道嗎？”

    穆邇無言以對。

    他心中一陣陣地痛，委屈道：“你就這么討厭我？昨夜我為了你，在勤政殿殿跪了一整夜，才求得可汗原諒，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嗎？”

    南遙不屑一顧：“所以呢？你現(xiàn)在待我好，我就必須原諒你？當(dāng)日殺我南宮家三百余人的是你，后來逼迫我出嫁的是你，你還委屈上了？還想我對你有好臉色？你好天真啊，我告訴你，你最好現(xiàn)在就休了我，否則我會找別人夜夜笙歌，一旦有機會就殺了你。”

    穆邇沒有底氣指責(zé)了，他嘆了口氣，笑道：“好，那我們就這樣一直彼此虧欠下去吧?！?/br>
    氣極，卻無能為力。

    誰讓這人當(dāng)日逃脫了，還逃進了他的心里。

    南遙解氣得很，大落落起身穿衣，有丫鬟進來，說是新?lián)苓M他院里的，一同來的共兩個丫鬟，四個小廝，負責(zé)伺候他的日常起居，紅帳帶出的廚子夫婦也留他院里供他差遣。他安排好下人后，又有禮部官員自前廳來，命人抬進來十個箱子，說是陛下賞賜，賀大將軍新婚之喜，還封了南遙為一品誥命夫人。

    奇怪得很。

    南遙沒有多想，午膳時，下人上了一道桂花糕，說是陛下賞賜的。

    玲瓏剔透的小兔子，乖巧地趴在玉盤里，腳下還踩著細碎的桂花，可可愛愛。

    可南遙看著，卻有些心驚。

    是巧合嗎？

    若干年前，南遙是見過這位北狄可汗的。

    那一年他和哥哥們才五六歲，正是淘氣的時候，而北狄也還很弱，只是南越的附屬小國，赫連衡作為前北狄可汗的次子，被送進南越皇宮當(dāng)人質(zhì)，南遙的三個哥哥，不遺余力地欺負這個質(zhì)子，而赫連衡，從來都是一笑而過，不與小孩子計較。

    那時候的赫連衡，二十出頭，遠沒有現(xiàn)在這般兇狠暴戾，笑起來很溫柔，南遙偷窺，覺得他很好看。

    有天也是中秋節(jié)，赫連衡可能是想家了，獨坐院中，宮人們送來御賜的桂花糕，偏偏南遙的三個哥哥惡作劇心起，跑去搶了，不僅搶了，還當(dāng)著赫連衡的面丟地上踩碎了，國力衰弱，赫連衡作為質(zhì)子，連黃口小兒都能隨意欺辱他。

    南遙藏在院墻后，眼見哥哥們嘻嘻哈哈離開，有些替這位漂亮哥哥難過，他正要走，突然看見漂亮哥哥落下一滴淚。

    那時候他挑食嚴重，宮人送給他的桂花糕都是特制的，味道格外甜膩，還做成了精致的小兔子，他都舍不得吃掉，卻因為眼見赫連衡獨自垂淚，一時心軟，全拿去送給了赫連衡。小小的孩童踮起腳，費力把糕點塞進人手里，眨巴著眼睛說道：“哥哥，我的給你，不哭了?！?/br>
    他想幫赫連衡擦淚，卻夠不到，于是赫連衡破涕為笑，蹲下身來，他便抬起粉粉嫩嫩的小胖手，幫赫連衡擦了淚。

    南遙收回思緒，不敢再想。

    這種時候，赫連衡命人送來兔子形狀的桂花糕，是認出他了嗎？不對啊，那時候他才五歲，容貌與現(xiàn)在天差地別，何況赫連衡只見過他一面。

    不管怎樣，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