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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乞云回在線閱讀 -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章七

    東宮的車馬等候在紫宸殿的殿門口,朔明宏送李慧上車的時候,看見隨駕的人群,立著一個挺拔的男子。他像個習(xí)武之人,氣勢很突出。于是等李慧進(jìn)了車廂以后,朔明宏開口問:“你是東宮新來的侍衛(wèi)?朕以前沒見過你。”

    那男子低頭行禮,恭敬道:“是,前天陛下把太子抱上車,出東宮的時候,卑職就在門口送駕?!?/br>
    朔明宏笑了一下,接道:“是嗎?朕竟未曾留意你這般威武之人?!?/br>
    車馬移動了起來,馬蹄和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一高一低響著。

    待駛出了紫宸殿,鄭恩聽到李慧喊他,“你剛何必頂撞他?!?/br>
    鄭恩本來沒想接話,李慧卻又讓他上車。鄭恩沒辦法,掀開了車簾,看見李慧身體微蜷,不是很舒服的樣子,心里那點(diǎn)悶氣又消失不見了。

    鄭恩剛在李慧對面坐下,就看見一只黑貓從李慧身后鉆了出來。鄭恩感到稀奇,問:“這哪里來的貓?”李慧閉著眼回答說:“丹楓閣的,我?guī)Щ貣|宮,讓人再送回去。”

    李慧的聲音聽著沒力氣,鄭恩有些躊躇,詢問道:“皇帝怎么了?”李慧只搖搖頭,鄭恩也不追問,只說:“外面都覺得你是受罰了,月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可這運(yùn)河案,戶部也有責(zé)任?!?/br>
    鄭恩本來沒期望李慧會回應(yīng),結(jié)果李慧問:“洛都附近農(nóng)戶的秋收,怎么樣?”

    這是李慧之前交代給他的任務(wù),讓他去實(shí)地考察民情。鄭恩嘆了口氣,回答說:“不好,今年春天雨水太多,夏天又太旱?!?/br>
    李慧點(diǎn)了點(diǎn)頭,頭靠在車壁上,喃喃道:“明天讓戶部上書,要先整改運(yùn)河的督辦官府,快點(diǎn)復(fù)工?!?/br>
    “不放工人回家嗎?”

    “放回去了,收成也不好,”李慧吸了一口氣,突然咳嗽了起來,“不如堅(jiān)持到入冬前,結(jié)束今年的工期,把工錢給人發(fā)了,只是這錢……”

    他的眼神在某個瞬間恢復(fù)了清明和銳利。

    “要換個地方出?!?/br>
    不知不覺馬車停下來了,外面的女官通報(bào)道,“殿下,到了?!编嵍髯o(hù)送著李慧下車,李慧把炭球交給了女官,命她送回丹楓閣去。

    鄭恩隨李慧進(jìn)了寢宮,尋思著,三更的更鼓還沒響,于是隨口問李慧一句:“要吃點(diǎn)東西嗎?讓廚房送點(diǎn)清淡的過來?”

    李慧用手撐著床榻,坐了下來,搖搖頭說:“不吃清淡的。”

    鄭恩順手點(diǎn)起了燈盞,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都不想吃,還是只是不想吃清淡的,有些好笑地反問:“那你想吃味重的?”結(jié)果他話音剛落,李慧突然開始干嘔,整個背脊都抽得緊繃起來。鄭恩詫異地讓外面的宮女趕緊去弄熱水和毛巾,跑過去李慧身邊,又不敢碰對方。

    “我想睡會兒……”

    鄭恩心里想,你可趕緊睡吧。

    李慧也不解外衣,摸索著枕頭的位置,躺下了。就在這時宮女跌跌撞撞地送來了熱水和毛巾,鄭恩接過來,草草替李慧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正想熄了燈再退下,又聽到李慧夢囈般叫住他,說:“別,就這樣……”

    鄭恩不知道李慧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在夢中,李慧看見,李聞清冷眼看著劉世平,怒極反笑:“邊關(guān)告急,朕指派朕信任的武將,就是疑心誤國?這皇位何必由朕來做?”

    在夢中,李慧又看見,朔明宏對他嘆了口氣,直言不諱:“你說劉世平,除了南陸治安,不宜再參與其他軍務(wù),可陌林已改劉姓,他還是太子你的舅舅?!?/br>
    一會兒是,李聞清質(zhì)問他的老師江芩,“公理都給你和太子占了,倒是朕處事不公平了?”

    一會兒是,朔明宏對他稱贊起江芩來,“朕也聽過江尚書講課,南陸名流不少,可有風(fēng)骨的不算多,太子放寬心吧,這些人本來就是留給太子用的,朕既然當(dāng)初允許人入朝,自然是考慮過后果的?!?/br>
    三年前,他出大青龍寺,以太子的身份回到昱朝,他的舅舅劉世平,他的老師江芩,以及不少南齊舊臣,都站在迎接他回宮的隊(duì)伍里。

    他記得,那天晚上,朔明宏帶著他登上了洛都的城門之上。

    翻舊建新的城市,被一家一家的燈火煙氣綴連著,如畫卷般,在他們眼底下徐徐展開。

    朔明宏似乎很高興,喝了一些酒,對他感慨了一句:“終于有些書里說的,太平氣象了,你回朝是個好兆頭?!?/br>
    李慧經(jīng)歷了前塵一遭,更加明白,在示好這件事上,放權(quán)比任何關(guān)懷的話語、親切的往來要來得直接得多……只是他依然得小心,因?yàn)檫@更證明了朔明宏,并非尋常君王。

    他記得,朔明宏俯瞰洛都時的眼神,那不是一個冰冷的統(tǒng)治者,卻好似一個戀鄉(xiāng)的歸家人。

    他也記得,一年后,朔明宏帶他去洛都西山上騎馬,他回頭看了一眼朔明宏——君王的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褐色的圓領(lǐng)紗袍透出襯衣的花紋,對方牽著馬的韁繩,于荒草中緩步前行著,獨(dú)自一人,卻如秋風(fēng)一般,從容闊達(dá)。

    朔明宏對他指著山坡上一棵老松,說,“就把那里定為終點(diǎn),太子去吧,后面,還有朕呢?!?/br>
    如果說以前李聞清在時,他做太子,是他年輕尚輕,是他有太多溫情與牽掛無法割舍,那建康城破,故國不再,就好像老天給他的一個啟示。

    江芩曾經(jīng)教他說,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權(quán)力不在君王手中,那么總會在其他人手中。

    他見李聞清最后一面時,大青龍寺的晚鐘帶著山岳巍峨的氣勢回蕩開來,李聞清說:“我知道一直以來,你并沒有錯?!?/br>
    “要是我以前耐心點(diǎn)就好了?!?/br>
    “你阿娘是個好皇后?!?/br>
    “你仍然是我的兒子,就把以前的事,都當(dāng)成上輩子,隨爹爹已經(jīng)走完了?!?/br>
    “阿愚,往后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放下了。

    他的際遇是何其荒誕,他好像活了兩世,兩世都在做一國儲君。他曾經(jīng)以為一世是磨礪,一世是報(bào)償,這樣的想法支撐過他。

    他也眷戀這家國安寧,天下太平,他真心實(shí)意地對朔明宏說,對他的心許諾道,“兒臣愿與君心,一脈相通。”

    如果說以前是他錯了……可如今他又做錯了什么?

    他曾經(jīng)感覺到被信任,他曾經(jīng)感覺到……被期待。

    鄭恩聽見寢宮里的動靜又不對了。他一推門,滿宮室靜悄悄的,讓他不自覺放輕了腳步。

    床榻的簾幕還是他離開時被束起的樣子。李慧還穿著白色的鶴氅,正抱著膝蓋,坐在角落里。

    鄭恩不確定李慧是不是又陷入癔癥了,李慧的氣息并不慌亂,但也并不正常。他在榻邊半跪下身,探問道:“醒了?”

    李慧看了他一眼,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鄭恩突然猶豫起來,那盞李慧不讓熄滅的燈,仍然幽幽地亮著,鄭恩掃了一眼這昏暗又寬闊的宮殿,詢問道:“那,下來走走?”

    李慧沒有反應(yīng),鄭恩又試著喚道:“殿下,你不在這里?!?/br>
    “不在……哪里?”

    鄭恩愣住了,他沒想到李慧會接這句話,“不在這里”應(yīng)該只是他們約定的暗號,但是鄭恩借著微弱的光,看清李慧的神情——像是被困在夢中般,就好像確實(shí)不在這里。

    鄭恩也不知道自己的思緒怎么轉(zhuǎn)的,突然就想到說一句,“不在紫宸殿?!?/br>
    他這才注意到李慧剛剛的呼吸很急促。

    鄭恩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陣寒意,他想……李慧怕是真的病了。

    皇帝……

    “我先把這兒弄亮堂點(diǎn)。”鄭恩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等鄭恩點(diǎn)亮了滿宮室的燭火,回頭,又見著,李慧像個初出巢xue的幼獸,謹(jǐn)慎又畏懼地向床榻外面看了好幾眼,才把腿從床榻挪到地面上。

    那好像是在確認(rèn)自己剛才沒有騙他——這里是東宮,而不是紫宸殿。

    鄭恩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李慧突然用手揉了揉太陽xue,又甩了甩頭,像是醒過來了。這回李慧再睜開眼,目光才恢復(fù)了幾分往日的神采。

    鄭恩沒注意自己暗暗松了口氣,不由關(guān)心起李慧的身體來,“太子殿下,我讓陳內(nèi)人來給你掌掌脈吧?!?/br>
    陳內(nèi)人原是劉世平妻子的陪房,雖然出身不高,但繼承了家傳的醫(yī)術(shù),三年前被推薦到宮里,如今是統(tǒng)管東宮宮女的女官之一,對李慧日常起居都很熟悉。

    半晌,李慧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陳內(nèi)人年有三十六了,相貌周正和藹,在宮里也很有人緣。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于宮中當(dāng)差的習(xí)慣,她來得時候動靜很小,就像是有意隱去行蹤。

    李慧朝陳內(nèi)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轉(zhuǎn)向鄭恩,說:“你先出去吧。”鄭恩不答應(yīng),李慧也沒再推脫,只是說:“那你不準(zhǔn)說話?!?/br>
    陳內(nèi)人和李慧對坐于書案旁,李慧把衣袖往上撩,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一圈觸目驚心的勒痕。

    陳內(nèi)人微微一愣,但立刻把臉上的情緒翻了過去,徑直診斷起李慧的情況來。

    “殿下這是,虛汗不止,氣血有虧,”她的語氣有些嚴(yán)肅,“最近可是多夢,易驚?”

    李慧收回手,輕聲命道:“別告訴舅舅?!彼闶悄J(rèn)了。

    鄭恩覺得那勒痕血rou模糊的樣子還在眼前晃,一晃神期間,陳內(nèi)人已經(jīng)應(yīng)了李慧,先行退出了寢宮,說是接下來幾天,李慧都需要進(jìn)服她熬制的藥膳,以調(diào)理身體。

    李慧理了理衣領(lǐng),淡定得不像個病人,對鄭恩說:“我要你幫我去找一個人?!?/br>
    鄭恩壓下心頭翻涌起的情緒,清了清嗓子,反問:“誰?”

    “大青龍寺的志南大師,你知道嗎?”

    “認(rèn)識,那老和尚可有名了?!编嵍饔行┮苫?,“可你更該認(rèn)識他啊,你要我找他干什么?”

    李慧轉(zhuǎn)過頭,望向鄭恩。四目相接之時,鄭恩驀然察覺到,李慧的臉色有一股掩不住的疲倦,即使他的衣發(fā)依然端正,坐姿依然挺直。

    鄭恩記得,定武八年的時候,啟光附近曾發(fā)生了一場嚴(yán)重的雹災(zāi),災(zāi)害之后緊接著瘟疫,一時間流民上萬。有一天清晨,一直緊閉的北城城門,緩緩打開了。北城是大族所居之地。一位白衣女子領(lǐng)著人馬走了出來,開始發(fā)放糧食,診治病患。

    人們相傳,那天天上,憑空出現(xiàn)了七彩的云光,就像北昱古老的傳說里,那位濟(jì)苦憐貧的神仙云娘娘,與鶴相伴,出巡人間時的景色。

    那位白衣女子就是李慧的母親,陌林珠。

    鄭恩披著夜色,不費(fèi)多少力氣,便潛進(jìn)了大青龍寺。今夜風(fēng)雨交加,偶爾有紫電閃過,雷聲轟鳴,對于他來說,反倒安然。

    他甚至想哼唱起,“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他駐足,立于法殿敞開的門扉之前,看見志南,正背對著他,坐于佛像前誦經(jīng)。

    “閣下,來尋何物?”志南頭也不回,手里依然過著佛珠。

    “有人讓我來,尋一個真相?!?/br>
    “那要看,想尋表面的真相,還是本原的真相了?!敝灸险f著,收回了佛珠,撩開身畔的袈裟,緩緩站起了身。

    鄭恩不為他這番造勢所動,只將一卷包著硬物的絲綢丟了過去。那絲綢滾落于地,鋪展開來,露出里面的硬物,是一枚印章。

    “我不管什么,佛光出于南方,國本現(xiàn)于新世的屁話?!?/br>
    “你說當(dāng)年陌林皇后離開北昱之前,曾被你的弟子救濟(jì)收留,當(dāng)時她腹中已有孩子。”鄭恩抽出腰間的匕首,映著屋檐上燈籠的火光,審視了一下雪白的刃鋒,“她和你佛門弟子,為了以防有天需要證明她腹中骨rou的身世,便以陌林皇后的親跡留下了這卷文書,還附上陌林皇后以前在陌林家執(zhí)掌財(cái)權(quán)時,所用的私人印章。”

    志南笑了笑,說:“這是表面的真相。”

    “我只問你真不真?”鄭恩氣息一收,渾身卻散發(fā)出一股凜然的氣勢。松柏在狂風(fēng)暴雨之中左右搖擺,好像正在被兩股力量撕扯一般。

    志南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好似隔著那一道門檻,屋外雷電交加、殺氣相迫,與他全無關(guān)系。

    “幫老僧帶句話,給閣下背后的人?!?/br>
    “這天下一統(tǒng),來之不易?!?/br>
    “心若為困,真亦為假,心若守?fù)?jù),假亦為真。”

    鄭恩離了大青龍寺后,于荒野上硬生生淋了好一會兒雨,才起身往東宮回轉(zhuǎn)。

    有一瞬間,他甚至慶幸,李慧是派了他來做這件事。

    他渾身還淌著雨水,把太子寢宮的地毯都弄臟了。

    李慧聽完他的回復(fù),臉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瀾,反而有一種難言的坦然。

    “去洗個熱水澡吧,”李慧不緊不慢地走回座位坐下,吹起陳內(nèi)人給他熬的藥粥,對鄭恩說,“別受涼了?!?/br>
    鄭恩也不說什么,轉(zhuǎn)身直接走了,但他轉(zhuǎn)過走廊的拐角,又借著風(fēng)雨隱藏住自己的氣息,偷偷躲在窗邊,看了李慧一會兒。

    李慧的神情與剛才并沒有什么不同,他還算及時地吃完了那碗藥粥,放下了那個褐釉鷓鴣斑瓷碗。

    那看起來輕飄飄的,并不悲傷,也不痛苦。

    他站起身,轉(zhuǎn)回到寢榻前,脫去外衫,理好發(fā)髻,躺進(jìn)了柔軟的絲織被衾之中,屋外風(fēng)雨如晦、樹影婆娑,帷幔的流蘇微微飄搖著,他眉眼安然,好像沉進(jìn)了一場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