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定武二十五年春，朔明宏的父親朔明略病重臥榻，老皇帝的灰頹之勢從去年已起，熬過了北昱的寒冬，仍未有起色。那時北昱還是北昱，但被砍伐而倒下的林木不會甘于沉寂太久，被澆鑄進(jìn)模具的鐵水也不能憑白灼燒，隔在北陸和南陸之間的地龍塹被木柱和鐵板生生填平，北昱的大軍正駛向那片溫暖濕潤的春天。

    他帶著前線的軍情，去探視自己的父親，走過中廷，聽見屋檐上的鈴鐺被風(fēng)吹響。那天天氣很好，天光照得滿室明凈。他的父親隔著簾幕，沖他招了招手，對他說：“廢帝的過錯，前朝一代一代的過錯，我們不可再犯，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讓你二哥繼位……你要向南，不要回頭?！?/br>
    遲遲鐘鼓初長夜。

    朔明宏醒來的時候，身心尚為夢中事而震動。

    他已經(jīng)四十三了，很少再有這般氣息不定，心念不穩(wěn)的時候。懷里的人感覺到了異樣，悠悠地轉(zhuǎn)醒，用跟夢中屋檐上的鈴鐺一般的聲音，小聲試探道：“爹爹？”

    朔明宏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箍著對方的腰，對方的身骨摸起來真輕，可那皮膚下奔涌的血脈應(yīng)是guntang的，不然對方身上那股不息的溫?zé)?，又是從哪里來的呢?/br>
    紫宸殿里很黑，朔明宏和李慧卻半坐起身，就那么互望了好一會兒。

    朔明宏先開口，“詹事院說你這幾天不吃東西，也睡不好？”夜色濃稠，他看不清李慧的表情，卻能夠想象對方眉眼間細(xì)微的變化。

    李慧的五官并沒有很像陌林珠，但神態(tài)卻與陌林珠，如出一轍。

    李慧沉默了半天，竟答了一句，“臣不該浪費(fèi)糧食?！?/br>
    朔明宏幾乎要笑出來了，他伸手，把李慧重新箍進(jìn)懷里，嘆了口氣，“明天膳房做建康那邊的菜，做羊rou，做荷包，還有梨條，桃圈，梅干，櫻桃蜜餞，冰糖甘草，水晶皂米……你自己吃，我不老待在你身邊了?！?/br>
    李慧一頭黑發(fā)，從指尖流過的時候，冰涼又柔順，但朔明宏想，白天里還是束起來好看，顯得他眉眼更深。李慧不知道朔明宏的心思，徑自回應(yīng)說：“臣知道，南方各重地到洛都的官道都修得差不多了，洛都里的石子路也鋪好了?！?/br>
    朔明宏閉上眼睛，抵著李慧的頭頂心，感慨了一句，“修路真花錢呀?！崩罨壅{(diào)整了一下姿勢，不貼近，也不疏遠(yuǎn)。

    “修路花錢，修運(yùn)河也花錢，運(yùn)河用不到幾年又要花錢清淤疏通，”朔明宏開始念叨，“朕沒錢給朕的太子過生日了?！?/br>
    李慧愣了一下，他這才想起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在南齊長大，做昱朝太子三年間，風(fēng)波不定，百事待立，讓他確實也沒什么心情過生日，他又未娶親，每回都是詹事院和他的舅舅劉世平隔天給他送來禮物，他才記起來他的生日已經(jīng)過了。

    李慧遲疑道：“爹爹明天請我吃飯，就夠了?！彼访骱隂]接話，李慧思忖了又說：“其實，只是花錢，倒還能想些辦法，怕的是，花錢卻還，積了民怨?！?/br>
    “太子此話，何意？”

    李慧吸了口氣，鎮(zhèn)靜了一下，“就拿洛都段來說，修運(yùn)河的工人，督辦官府按一年工期八十貫錢發(fā)放工錢，有耕田者減除田賦，根據(jù)上次戶部所計，洛都附近的農(nóng)民一畝田能產(chǎn)二到三石大米，按現(xiàn)在洛都的市價，一石大米能賣不到一貫錢，按田法，每個男丁受田八十畝，其他人丁按情況減畝，再去掉農(nóng)戶自己吃的糧食，戶部所定工錢與減除田賦之法，看上去是與農(nóng)戶一年的收成差不多……”

    “可一來，征招來的工人，雖然八成是附近的農(nóng)戶，可卻未必有自己的田產(chǎn)，這減除田賦，對他們來說并沒什么意義，該交與地主的地租，仍然是要交的?！?/br>
    “二來，那八十貫錢未必能如數(shù)發(fā)到工人手里，督辦以提供糧食、住宿等等為由扣減，恐怕最后發(fā)放的能有四一，都不錯了?！?/br>
    “三來，戶部雖然也定了免役法，農(nóng)戶交了錢，就能不去修運(yùn)河，可戶部也規(guī)定了，督辦必須征招多少人口，否則這運(yùn)河就修不成了，如此就免不了執(zhí)行的官員從中抬價或是強(qiáng)征徭役?！?/br>
    李慧及時收聲。兩個人不知不覺又開始對視，頂著這漆黑的寒夜，其實誰也看不清對方的樣子。

    末了，朔明宏拉著李慧躺回了被衾里，合計道：“這錢都是從國庫流出去的，沒流到朕想要的地方，不知道中間都流進(jìn)了誰家的池塘里?！?/br>
    李慧伏在君王的胸口，沒吱聲，只聽見朔明宏又說：“此前統(tǒng)一度量衡，月家就推三阻四，不統(tǒng)一度量衡，如何有你剛才一番計價之比較？這朝堂中多少人希望朕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

    君王的語氣有些重了。李慧有點意外，他沒想到朔明宏會動氣。

    “更別說田法，這天下到底有多少田，多少田在百姓手中，多少田在那些地主官員手中，”朔明宏冷笑了一聲，“戶部按照個錯的東西定法，只看到每年收上來的稅越來越少，百姓的日子越來越苦，民間會怨是朕昏庸無能，某些人是吃得膘肥體壯，卻還能藏名隱身?！?/br>
    李慧捏了一手冷汗，朔明宏語氣卻又柔和了下來，“監(jiān)修運(yùn)河的是月蘊(yùn)，可戶部定法的官員，可是劉家提拔上來的，你今天說這番話，不怕朕懲處劉家嗎？”

    李慧愣了一下，口從心，直言道：“陛下只是讓臣輔理政事，臣就事論事，一切交由陛下定奪?！?/br>
    “那可不夠啊，”朔明宏撫了撫他的長發(fā)，似是無心地喃喃道：“太子是儲君，要與君心一脈相通?！?/br>
    輕飄飄一句話，李慧覺得扎進(jìn)了自己心底，他想問，可朔明宏又立刻打趣道：“你怎么知道督辦發(fā)了多少工錢？又背著朕偷偷溜出宮去了？”

    朔明宏去上朝時，李慧蜷在被衾里，看樣子睡熟了。朔明宏坐在榻邊看了他一會兒，知道李慧晚上在自己邊上，其實是睡不著的。

    其實朔明宏在李慧小時候就見過他了，不知道李慧是不是裝作不記得。

    志南大師在南齊經(jīng)營二十年，就是北昱釘在南齊的一個楔子，多少消息經(jīng)由佛寺傳遞向北方，成就了北昱最后一統(tǒng)天下。當(dāng)年南齊舊主李聞清召劉家女兒入宮的消息，身在北昱的朔明宏，一個月后便知道了，只是他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陌林珠。

    朔明宏在定武二十一年的時候，曾經(jīng)帶著一小班人馬，穿越過地龍塹，微服考察了一番南齊的都城建康。上街的時候，對比自己在詩文里讀到的南陸風(fēng)情，卻看見了一個白玉團(tuán)子坐在路邊的柳樹根上抹眼淚。

    那孩子頭發(fā)用紅繩扎著，穿著一身夾棉的白袍，活像個善財童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孩，只是不知道怎么一個人跑到了街上。

    饒是在建康，世道也不太平，朔明宏知道保不齊他回個頭這孩子就被人口販子抱走了。他走過去蹲下身搭話，那孩子卻很是警惕地不回應(yīng)，這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

    “你家是住在那邊吧？”朔明宏指了一下皇宮的方向，建康的達(dá)官貴人也住在那邊，說著，他露出自己灰袍下的錦衣袖口，上面是填了花草的龜甲暗紋，“你看，你穿的衣服上有這種花紋，我也有，我也住在那邊，我不是壞人?！?/br>
    “可是住在那邊的，也有很多壞人?！卑子駡F(tuán)子大聲反駁道。朔明宏笑出了聲，干脆直接坐在他的身邊，跟他聊了起來。

    “你為什么哭??？”

    白玉團(tuán)子猶豫了一會兒，眼淚又從眼眶掉了出來。李慧那時候到底還是個孩子，而朔明宏看起來確實不像個壞人。

    “爹爹不記得我的生日?！?/br>
    “那你跟你爹說呀。”朔明宏掏出手帕遞給他。

    白玉團(tuán)子搖了搖頭，很有骨氣地拒絕了他的手帕，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臉，“爹爹知道也不會給我過生日的?！?/br>
    “難道你爹不喜歡你嗎？你還有哥哥弟弟？”

    “有……”他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傷心事了，才止住的眼淚又刷啦啦淌下來，邊哭邊說，“可能是因為，上次爹爹來，喊我，我說我不叫那個名?！?/br>
    朔明宏有點不忍心，追問道：“那你叫什么名？”

    “我叫阿愚?！?/br>
    這一聽就是個小名，想來，這孩子的爹喊的是大名，這孩子不習(xí)慣。

    “你爹喊你的是你另外一個名，人是會有很多名的，”朔明宏解釋道。白玉團(tuán)子抬起頭，反問：“是嗎？一個人可以又是小狗，又是小貓嗎？”

    朔明宏又被他逗笑了，說：“名不能完全代表你，姓名改變了，你自己也是不會變的。”

    “那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沒事，”朔明宏安慰起他來，“你爹不會真的生氣的?！?/br>
    他們說話間，朔明宏已經(jīng)看到街口出現(xiàn)了幾個衣著光鮮的人，在街巷鋪子間打聽什么。朔明宏料想是這孩子的家人找過來了，不一會兒，就有人看到了他們，驚喜地回頭呼喊到：“夫人！夫人！公子他在這里！”

    “阿娘！”白玉團(tuán)子躥起來，跑向了那位尋過來的婦人。那女子蹲下身，捧著自己兒子的臉，擦了擦上面的淚漬，又是氣又是喜，“心肝欸，以前是沒看出你還有離家出走這本事啊?！?/br>
    她的口音變了，完全聽不出來她是北陸人。

    她的樣子倒沒什么變化，只是以前她眉眼間總有股傲氣，如今看，倒是從容了許多。

    陌林珠看見朔明宏，摟住李慧的手頓了一頓，朔明宏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用南陸的方式向?qū)γ嫘辛藗€禮，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北昱攻打南陸最吃緊的那幾年，朔明宏已經(jīng)開始謀劃統(tǒng)一后，立一個憑空出現(xiàn)的兒子為太子。他聽志南大師無意中提過一件事，后來建康歸降，他召南齊宮人述職，從他們口中，也映證了這件事。

    那年李慧十六歲，李聞清當(dāng)真沒同他過過一次生日。

    朔明宏在晚膳的時候去看了一眼李慧，聽王閑說，劉世平和劉集遠(yuǎn)已經(jīng)來過了。湯鍋在爐子上咕嚕嚕地沸騰，李慧在猶豫，偷偷咬了一下筷子。

    “臣聽說，今天在朝堂上，六弟很為難。”

    “他有什么為難的。”朔明宏有些漫不經(jīng)心，“秉公執(zhí)法，按律賞罰?！?/br>
    李慧目光閃爍了一下，又問：“陛下待會兒回紫宸殿，是要跟六弟說封王的事吧？”

    “嗯?！?/br>
    “封號是楚？”

    “你猜到了？”朔明宏瞥了他一眼，飲了一杯酒，“但不會讓他去封地的，這是他總得想清楚的事，你明白的?！?/br>
    朔明宏又看了在一旁站著的王閑一眼，王閑點了點頭，上前替若有所思的李慧斟滿一杯酒。

    朔明宏笑了一下，舉起酒杯，打斷了李慧的思考，說：“陪爹爹喝一杯，喝完，爹爹就回去了?！?/br>
    朔明宏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淡忘五個已故的兒子了，倒是公羽追小時候的事，令他記憶尤深。

    聽說公羽追第一次嘗試打獵，回來后手上卻沒有獵物，朔明宏便跟著他，返回他們常去的那片山林，才發(fā)現(xiàn)公羽追夠?qū)Ｗⅲ瑝蚰托?，力量也足，射術(shù)也準(zhǔn)，可就是殺氣太重。

    多次說教無果后，朔明宏意識到，公羽追不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氣息，是根本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么。

    那天他們在長滿了荒草叢的山頂上，那是啟光附近的山林，朔明宏心念一轉(zhuǎn)，讓公羽追站到懸崖邊上去。那一刻朔明宏也想過，自己想些什么比較好，可他跟自己二哥奪位時的膠著，他愛的妃子被逼死前的凄涼，他的部下為他擋槍時的決絕——這些事，這些畫面自然而然從他腦海中一一浮現(xiàn)。

    他問公羽追，“你剛才感覺到了什么？”

    公羽追手扣緊了弓，眼里的畏懼一閃而過，回答說：“殺氣?！?/br>
    也許是因為公羽追生于一城百姓面臨生死的悲鳴之中，雙親去得慘烈，好像讓這孩子天生就帶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場。朔明宏還記得，公羽追再次獨(dú)自狩獵，給他帶回來的是一只活蹦亂跳的喜鵲。

    朔明宏當(dāng)時還覺得出乎意料，事后才聽常侍說，那入山的道上，一路都是野獸的尸體，公羽追殺了，卻沒要。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小男孩成長起來像是樹木抽枝，朔明宏每回看公羽追，都再尋不到一絲煞戾的影子。公羽追長大以后，朔明宏常聽到臣子評價六皇子，面相溫潤，氣質(zhì)謙和——朔明宏每回只是笑笑，并不接話。

    李慧喝完那杯酒，站起身來，意欲送朔明宏出門，可還沒邁開步子，身形便頹軟了下去，朔明宏搶了一步，接住了他。

    王閑得了君王的眼色，躬了躬身，出去開路了。

    朔明宏手臂繞過李慧的腰，將他抱了起來。君王有一瞬間的出神，而后他盯著李慧陷入昏迷的臉看了一會兒，才抱著對方走了出去，登上了等在外面的御輦，駛出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