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冷，商場里的溫度便格外暖。

    鄰桌的客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我面前的餐盤也換了一次又一次。

    沒了客人，老板娘躲在后廚，我能感受到她不停飄向我的視線，我和沈奇飛的一問一答持續(xù)太久，久到外面飄起了小雪，我的腳也坐得麻木冰冷。

    終于又來了兩個客人，老板娘擦著手走出來。我隨著她的背影跟著看去，兩個客人年紀尚小，青春洋溢的面龐帶著無憂無慮的笑，他們彼此拍打著落下細小雪花的棉服，嘴上笑著，擦一擦趕緊擦一擦。

    這倒讓我想起我和沈奇飛也這樣做過。

    我喜歡的羽絨服帽子最外有一層絨絨的毛，沾了雪會黏成一塊一塊的雪疙瘩，完全融化后濕濕得滴水。我每次都叫沈奇飛幫我拍雪，他嫌麻煩，但見我縮在一圈毛絨絨里對他笑得乖巧，也沒有強迫我把那一圈毛領摘下來。

    如今我們都不穿那種笨笨的，寬肥的棉襖，帽子也都是小巧或起裝飾用的，耳朵凍得通紅也要享受那一丁點美麗，就算戴上保暖的帽子，也要把掛耳釘?shù)囊恍〗囟孤对谕饷妗?/br>
    我摸了摸溫熱的耳墜和發(fā)癢的耳朵，一切都在驗證著現(xiàn)在這一時刻與過去的種種不同。

    也不知道他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之間生疏的客套讓對方留在記憶里的軌跡是錯亂間斷的。

    他應該不知道那年之后我真正喜歡上了被打屁股，他也不知道我險些踏入了另一個更為刺激放縱的圈子，他應該還不知道我有過許多主人還交了男朋友。

    我思維緩慢地攪著腦中的漿糊。

    我和他的許多事是我長大后才明白的，但以一個不再單純的社會青年思想去思考那些舉動，會玷污單純美好的少年時光嗎？

    “這一份打包?！?/br>
    我慢慢抬起頭，沈奇飛拉上衣鏈，手里是一份米線和一串鑰匙。

    “走吧，我送你回去?！?/br>
    我跟著他向外走，上電梯時人多了起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們都只敢看握在一起的手，所以他的額頭磕在我頭頂。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全力忍著，才沒把自己藏到角落里。

    “還不知道你住哪兒。”

    “……那還說送我回去?！?/br>
    他發(fā)出低低的久久的“嗯”聲，讓我抬頭。

    我不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寬敞的電梯擠滿了人燥熱得厲害，我透不過氣了。

    “安渺?！彼穆曇袈湓谖叶?。

    我向后一步碰到了冷冰冰的鐵壁，他卻找準多出來的空隙，低頭親上我。

    二樓到負一樓的時間，我不知道居然這么久。

    電梯到了，停車場只剩下我們。

    他的嘴唇有我剛留下的破口，“對不起。”

    他在為突然親我而道歉嗎？可我也咬破了他的嘴唇。我沒想象中那樣失去理智，就好像他第一次打我，把我按在廁所門上，周圍是泛著難聞氣息的熱氣，我以為我憤怒得能一拳把壓著我的人全都打倒，但在他從后面抱住我時，我向后躲到了他懷里。

    我打從心底里相信他，相信他會庇佑我。

    我勉強笑了笑，“耍流氓啊，我可是有對象的。”我壓下嗓子里即將蔓延的沙啞，輕松說，“不用你送了，都這么大人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有男朋友？”

    “是啊?！蔽衣Ｑ郏按髮W同學，在一起四年了?！?/br>
    雖然剛剛分手。

    他沉默著拉開車門，“外面路滑，我送你?！?/br>
    “……?！?/br>
    雪花飄到臉上，頃刻間只留一點微涼。

    我揉了揉耳朵，臉上揚起笑容。

    他的車牌不是本省，不用多打聽也能猜到他肯定不會留在經(jīng)濟逐漸落后的家鄉(xiāng)。誰還不想趁著年輕多闖蕩闖蕩呢。

    雖然我早已經(jīng)放棄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準備安心做個教書先生。

    “謝謝你啦?！蔽覕[了擺手，身后是亮著明燈的溫暖的家，燈光淡淡的，和那一晚沈奇飛的家很像。

    我突然放松下來，想著也不差這一時了，“忘了問你，叔叔阿姨身體還好吧?！?/br>
    他走下車，拍掉我衣服上未化的雪，“還好?！?/br>
    “那就好?！?/br>
    我笑著看他，臉上不用看也一定是紅撲撲的。

    我心臟跳得厲害，好像很開心再一次見證我與他的離別，這個人終于要完完全全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假惺惺地，“以后還會再見吧?！?/br>
    他的手很冰，摸上我的臉害我打了幾顫。

    “可能不會了?！?/br>
    我做出可憐委屈的樣子，好似找回了昔日在他面前撒嬌的自己，“那好可惜?！?/br>
    “是啊。”

    “我上去了，拜拜?！?/br>
    他目送著我打開樓門。

    電梯壞了，鞋子下面一層雪水，踩在樓梯上混著灰塵沙土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上了一層，我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還在。

    第二層，他還在。

    一直到第五層，我捂住胸口，耳邊傳來一聲一聲劇烈的心跳聲。

    我慢慢挪到窗戶邊，微微偏過頭。

    車不在了。

    心口像是被挖了個洞，我深呼吸幾次，拽緊衣服把空虛的地方緊緊裹住。

    人總要回家的。

    終于到了六樓，我摸了摸兜，手機上幾個前男友打來的未接電話，我掏出鑰匙，帶出一張紙條掉在地上，我撿起來看，是米線家的粉白色的收據(jù)單，上面有著我熟悉的筆跡。

    安渺，我喜歡你

    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層樓的燈被它驚醒。

    沈奇飛大喘著氣跑上來，站在了離我只有半層的臺階上。

    “你上來干嘛？”

    他聲音還沒平穩(wěn)，每個字都帶著顫音。

    “安渺。”

    “嗯？”

    “我喜歡你。”

    我捏住拳頭背到身后，“可你不是說以后不會見面了嗎？而且我還有男朋友呢?！?/br>
    “那你還想見我嗎？”

    紙條在我掌心發(fā)燙。

    我還是不想繼續(xù)欺騙自己。

    “想啊。”

    他揚起嘴角。

    “你樂什么樂？我有男朋友的好吧?！?/br>
    “沒關系?！?/br>
    我有些惱火，“什么沒關系？我可不想劈腿?！?/br>
    他踏上一步臺階，“我剛在樓下碰見一個男生?！?/br>
    他又往上走了一步，“他說他找女朋友道歉。”

    “他們分手了。”

    他每說一句就向我靠近一點，“然后他打給了你?！?/br>
    沈奇飛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安渺，你還想見到我嗎？”

    他問了同樣的問題，我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是留戀他的溫度，不肯滴落的雪水。

    我沒法欺騙自己把他當作不再熟悉的陌生人，生命里深刻的路過者。我簡簡單單的二十幾年生命里，是他在我身上打下無數(shù)不可磨滅的烙印。

    我會被米線的味道勾起少時的回憶，回看窄窄黑黑的小巷，那是我和他嬉戲玩鬧的地方，車站等過的紅綠燈，遠處彩霞彌漫的天空，都會讓我想起熟悉的景象。

    人生本就枯燥而漫長，復刻過去，游離當下，在未來迷茫，我記不清每時每刻發(fā)生的事，但如果現(xiàn)在就是一切，我愿意叫回無數(shù)次回到初三的自己。

    安心吧安渺，你們還會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