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闌視線靜靜掃過臺下眾人。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宴，但她表現(xiàn)得像一個旁觀者，冷眼瞧眾生百態(tài)。

    太傅沈知臨嘆了口氣，目光在顧星闌與顧云衣之間走了個來回。他自顧星闌五歲起便教導(dǎo)她，那時還以為先帝太過急切，但不過一節(jié)課就讓他意識到顧星闌的不同。她肖母冷淡孤傲，又有先帝的溫和隱忍。不過五歲的小娃娃，就已經(jīng)能質(zhì)詢“為人之道”，令他大為吃驚。那時候她也形色冷淡，但仍有孩童稚氣，與先帝后夫婦一起時，笑容尚在。而今不過短短兩年，她就已經(jīng)成長為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不知這兩年…他被攝政王限制入宮之后的這兩年，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

    憑心而論，他對攝政王抱有憐憫。對方是禁忌的犧牲品，是受害者，他也曾短暫地教導(dǎo)過他一段時日，知道對方其實并不如廣而流傳的那般野心勃勃心機深沉，但是沈知臨仍然不能接受，顧云衣也走上不倫的死路。他見過慶安長公主看先帝的眼神，和那年冬日，他無意間瞧見的，躲在樹下偷看太女的顧云衣的眼神如此相似，只不過后者更小心翼翼，更柔軟，而前者卻帶著攻擊性與瘋狂罷了。

    “陛下，今日是您的生辰，臣憶起往日點滴，不勝感慨。今備薄禮一份，祝陛下福如海深，壽與天齊?！鄙蛑R在絲竹之音中站起來，舉杯敬向皇帝，“江山盛景，必如陛下所愿！”說完，他便以袖掩杯一口飲盡，對顧星闌頷首。

    舞女悄悄退下，候在殿外的宮人抬著一幅長約六寸的卷軸踏上紅毯，在皇帝面前緩緩展開。

    松鶴展翅，云蒸霞蔚。高山流水，錯落村莊。眾人看那落款，竟是不出世的大家決明子的印章。

    顧星闌沒有說話。注視了那幅畫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好。”

    這就是滿意的意思了。沈知臨心里石頭落地，雖然沒能看到他的徒弟露出笑意，但是這句好，仍讓他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有了太傅的禮物作為開頭，其他人的賀禮自是流水般送上。

    林林總總上百件禮物，并不曾有一件讓顧星闌動了神色，甚至除了太傅的禮物，她就只在看到驃騎將軍程頤送上的新兵器六連弩時說了句賞，其他時候，一言不發(fā)。

    禮物送畢，顧星闌本是準備直接叫傳菜的，此時卻突然有人道，“今日陛下生辰，怎么不見攝政王獻禮？”

    此言一出，頓時吸引了滿廳眼光。人人都清楚，但其他人都知趣不曾開口點明。

    出聲者是前些日子才升調(diào)的工部員外郎林清衍。程頤擰起了眉，低喝，“慎言！”

    雖是斥責，實為保護。此人年紀輕輕就能坐上從五品的官位，固然有家族勢力撐腰，但其實本人才華能力極為出彩，那六連弩就是他協(xié)助軍火營的工匠造出來的。程頤欣賞他，重視他的能力，實在不想讓他隕落攝政王手下。

    “陛下是君，吾等為臣，罔顧臣子本分，豈非蔑視皇威？”穿著一身月白冠袍的男子面容俊秀溫雅，目光卻十分銳利，身形挺拔地站在席間，眉宇里盡是浩然正氣。

    周圍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氣。好好的生辰宴，若是在此流血…

    無論是沈知臨還是程頤，以及一直默不作聲的中書令，太尉及御史等老臣，此刻都多少緊張了起來。

    攝政王看上去柔軟可欺，實際上手段狠厲暴戾。他的微笑，不過是表面的虛禮，過去兩年里有多少不知分寸的人慘死在他的笑容下？

    “本王自然備了禮?！鳖櫾埔绿鹧垌?，笑容溫和，語氣里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但本王不想當著你們的面送，那是獨屬于陛下的禮物?！?/br>
    他舉起酒杯，隨意地敲了敲琺瑯玉杯的杯壁。

    沈知臨嘆了口氣，與程頤對視一眼，開口道，“員外郎一心為陛下，一時急切，還望攝政王海涵。”

    顧云衣飲盡杯中的酒，鴉青長睫下美目微沉，白瓷般的肌膚上浮出一層淺淺紅暈。

    他沒說話。

    程頤擰緊了眉，狠狠瞪了一眼仍然站得挺直絲毫不懼的林清衍，揉了揉眉心，正準備開口，卻聽見少言寡語的皇帝出了聲?！皵z政王以為呢？”

    顧云衣抬起眼眸，望向臺上的皇帝。

    片刻后，他緩緩道，“有過無罪?！?/br>
    這一頁過了。眾人皆是松了口氣，程頤立刻用眼神示意林清衍坐下。

    顧星闌開口，比其他什么都管用得多。他平日里最想的就是星闌能和他多說兩句話，只不過對方總是不應(yīng)，把他逼得癡狂。只有在這樣的場合里，她才會為了眾臣，為了政策，為了與他無關(guān)的事，和他說話。明明知道這是致命毒藥，他卻還是毫不猶豫一口吞下。

    多么好笑，分明是他禁錮了她，但實際上卻是他被她耍得團團轉(zhuǎn)。

    宴席將盡。顧星闌皺眉推開宮女送上來的桂花糕，輕螢憂心地低聲道，“陛下還是要愛惜身子才是啊?！?/br>
    整晚陛下都沒怎么動筷子，她好歹好說勸了半天才用了些食物，但卻喝掉了兩盅清酒，此刻面上已經(jīng)燒起些緋紅。

    顧星闌微微偏頭，看向她的眼神清醒沉靜?！半逈]胃口，下去。”

    “陛下再吃一點吧？”輕螢紅了眼圈，伸手接過宮女手中盛著桂花糕的碟子，舉到顧星闌面前，巴巴地望著她，“攝政王瞧著陛下不使筷，專門叫小廚房那邊做了熱騰騰的桂花糕，您嘗一口，也算是填填肚子?！?/br>
    顧星闌閉了下眼睛，語氣冷了些?！半薜脑捯呀?jīng)沒用了嗎，若是如此，不如直接去攝政王那邊。”

    輕螢眼眶里一下子滾出淚珠來。只是尚在大殿之內(nèi)，不好叫人窺測，便側(cè)了身子背過來，胡亂擦了眼淚，“奴婢嘴賤，惹了陛下生氣，奴婢這就去領(lǐng)罰。只求陛下不要趕奴婢走，奴婢…”

    “夠了?！毙』实塾行﹨捑氲厝嗔巳嗝夹模澳阆认氯?，別煩朕?！?/br>
    輕螢趕忙行了禮，帶著那碟甜點退下。

    “陛下可是身體不適？”

    打發(fā)走了侍女，又來了更難纏的。顧星闌斂起方才在輕螢面前尚有的無奈和煩惱，面上的表情又只剩下冷淡。

    “朕很好?！?/br>
    顧云衣卻恍若未聞，直接站起來宣告了宴會結(jié)束。

    顧星闌忍不住蹙了下眉，差一點就要直呼他的名字了——

    “陛下，老臣有事稟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