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西找到格拉維爾時，對方正在學(xué)校的中心教堂里欣賞圣歌隊的排練。

    開場悠揚又輕緩的哼唱與教堂標(biāo)志性的北地熏香繚繞在寬廣的空間內(nèi)，將將十五歲的少年安靜地坐在第二排，表情平淡，望向臺上的目光沉靜如一灣湖泊，透過玫瑰花窗投射而入的陽光在格拉維爾干凈光滑的臉上投下好幾片斑斕的色塊。

    塞西走了過去，隔著格拉維爾大概半個人的距離坐下。后者轉(zhuǎn)過臉來，很快為他掛上一副欣喜卻溫和的笑容。

    “我還以為你會晚點再來?！备窭S爾壓著聲音道。

    “正好要去還書?！比鞯囊暰€在格拉維爾的笑容上略做停頓，很快轉(zhuǎn)向了仍在歌唱的圣歌隊：“有什么事？”

    他表現(xiàn)得頗有些不耐煩。

    塞西一直不明白格拉維爾為何對這里這么上心，自從變聲期后對方便離開了圣歌隊，卻因為在古語上發(fā)音純正而繼續(xù)指導(dǎo)著其他學(xué)生，幾乎每周都會來教堂兩次，浪費近一個下午的時間。

    而若非是奧洛拜尤的法律規(guī)定貴族子嗣必須自13歲起進(jìn)入指定神學(xué)院，直至18歲方能畢業(yè)，再加之學(xué)院當(dāng)中圖書館的藏書還算豐富，塞西甚至不愿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多待哪怕半天。

    格拉維爾臉上露出一種塞西極為熟悉的表情——他猶豫般緩緩拉開嘴角，彎起細(xì)微的弧度，目光直直盯著自己，睫毛卻是快速地扇動了兩下：“嗯……我想應(yīng)該要先由我來告訴你比較好，”格拉維爾的變聲期已經(jīng)過去，聲音變得沉穩(wěn)不少，卻依舊柔和，帶著清朗的潔凈氣息，“這個夏天我就要去科利瑪利了。”

    塞西終于又回過頭盯著他。

    “是嗎?！彼曇舳溉环诺脴O輕，幾乎要被歌聲蓋下去。

    這時候賽西又突然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為何會認(rèn)識格拉維爾了：他站在比武的高臺之上，剛剛用一把鐵劍挑走了對手掛在脖間的墜飾，贏下了整場比賽。

    那天天氣晴朗而春風(fēng)料峭，能將自己的斗篷都吹出一個蓬起的弧度，格拉維爾十二歲，年幼得連五官都未長開，柔和精致得像個少女——然而他一身輕裝，個子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高出一個頭，皮帶將腰桿束得極細(xì)，軀干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rou，目光平靜沉著如手中的劍。明明身體還年輕得像一只幼鹿般脆弱，實際上卻是老辣的鷹。因為完成比賽，這把劍劈開春風(fēng)，正朝賽西的方向劃來。

    賽西這時候聽到自己母親的輕嘆：“如果不是他父親早亡，我答應(yīng)過他母親隨他自己做主，這個人以后應(yīng)該是你的騎士。”

    賽西望著那個向走上臺上的主教半跪下來的少年，又愣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國王在自己身邊說了什么，他驚訝地看向母親，又忍不住多瞥了幾眼臺上。

    “他的父親是艾登·奧爾本，你應(yīng)該記得，”奧洛拜尤的女王又說，“五年前在科利瑪利遇害?！阋踩ミ^那場葬禮，不過當(dāng)時格拉維爾還深陷昏迷之中，你們倆應(yīng)當(dāng)沒有見過。”

    賽西點了點頭，終于再度將臉轉(zhuǎn)了回去。他知道艾登·奧爾本，是自己母親的貼身騎士之一，七八年前為了救主而受傷，又在五年前在去科利瑪利的路上時為了救出被綁架的長子喪命。之后長子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昏迷了三個月之久?！蔷褪歉窭S爾。

    之后國王又說了幾句類似于贊嘆格拉維爾優(yōu)秀得過分的話，便適時停下。賽西倒是能感受到對方的確有些后悔放過了格拉維爾。

    臺上格拉維爾的目光早就收了回去，現(xiàn)在他正抬頭，朝聽命于主教的神殿騎士團(tuán)長看著，得體地保持著微笑。

    賽西終于有了實感，知道自己錯過的是什么：

    格拉維爾本應(yīng)在他面前屈膝。

    但即使早就知道格拉維爾從來不會是自己的騎士，如今聽到對方向自己道別，賽西仍舊是感到心臟突然下沉。作為好友，格拉維爾的選擇對賽西來說既意外又全在意料之中。

    格拉維爾的母親也已經(jīng)病逝，格拉維爾并沒有留在奧洛拜尤的理由。賽西在半年前那場葬禮上就想到了這點，現(xiàn)在也只是將這個理由重新提出來咀嚼一遍。

    他不是格拉維爾宣誓效忠的對象，自然無法挽留格拉維爾離開的步伐。

    得到肯定答案后，賽西更加不愿意施舍自己的目光給友人了，他沉默了會兒，依舊沉不住氣道：“你不需要特地來特地通知我這件事?！?/br>
    話說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但更為惱怒的情緒還未涌上心口，格拉維爾就開口了。

    “怎么不需要呢，”金發(fā)的少年說，“你是我重要的人，我不能不告而別。再者，如果你是事后知道這件事，卻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我會感到心痛的。想來想去，單獨告知你就不需要擔(dān)心這點了?！?/br>
    賽西緩緩地吐息了一次，終于不再死死盯著高墻上的彩繪，轉(zhuǎn)而垂下視線：“知道了，我會去送行的?！?/br>
    格拉維爾之后大概又說了些什么，語調(diào)總之是十分欣喜，甚至在賽西的話語中得到了額外的允許般，靠得更近了一些。賽西心不在焉，反正平時也是格拉維爾說得更多一些，也不必多說什么話。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反而會讓格拉維爾更加明白自己是為了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生氣，但上次他因為格拉維爾決斗時退讓受傷而冷戰(zhàn)時，自己這位友人當(dāng)著他的面對旁人說：“賽西平時總是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如果因為我的事情而憤怒，大概意味著我對他來說也是特別的朋友，我當(dāng)然會覺得快樂?！?/br>
    這次談話過后不到一周，格拉維爾便與塞西在學(xué)院的大門口分別。他已經(jīng)穿著一套科利瑪利制式的服裝，因為還未正式加入騎士團(tuán)，只是樸素的白色長袍，身上熏香的味道比上次見面時更重了一些，塞西猜想那大概是因為這陣子他總是和科利瑪利的人待在一塊兒，恐怕以后也會一直都是如此。

    “我會想你的?！备窭S爾離開前說。

    因為賽西完全不信這類鬼話，對此只是點了點頭。

    再見面時卻是在塞西的成年禮宴會上了。那是每年以來奧洛拜尤的傳統(tǒng)：誰家中的孩子從神學(xué)院畢業(yè)，才會替他完成成年禮，舉行宴會慶?；丶?。

    鑒于格拉維爾寄給自己的幾封信中可以窺見對方一進(jìn)騎士團(tuán)便開始為了清理異教徒和別的禮事忙得腳不沾地，塞西甚至沒給對方遞去邀請函。因而在宴會結(jié)尾時才騎著馬突然出現(xiàn)，還直接求見宴會主角的格拉維爾其實當(dāng)算作不速之客。他被攔在門外，一套標(biāo)志性的白銀盔甲被寬大的斗篷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也不肯亮明身份，只是讓守衛(wèi)通報自己的名字。

    塞西快步走出大廳，在一片寂靜的夜色中發(fā)現(xiàn)那個站在門外的金發(fā)身影時，心中又起了一絲火氣。

    “你怎么會來？”他走過去，問。

    “要送你禮物，所以趕來了?！备窭S爾看上去比三年前分別時更加高挑，五官線條凌厲端正，連熱情微笑時嘴角的弧度看上去也更賞心悅目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被軟皮包好的書籍：“之前你提過的法師塔，不是說很好奇他們曾經(jīng)對構(gòu)造重疊時空的法術(shù)研究到什么地步了嗎？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塌了不少地方，不過找到了不少筆記，就盡可能收集了一些，都在這里了?！?/br>
    “……”

    “……嗯……不想要嗎？”格拉維爾擺出疑惑又困擾的表情，目光也擔(dān)憂地在塞西繃緊的臉上來回掃過，“你一直都想研究魔法多過其他事情，應(yīng)該沒錯吧？還是說，你決定要繼承王位了？”

    “倒也沒有?！比骰卮?，伸手讓格拉維爾將書重新遞給他。

    “替我向陛下問好，如果她因為我送你的禮物生氣，我很抱歉，”格拉維爾收回手，面上重新浮起笑意，分別幾年，塞西幾乎快忘了他這幅表演般的惺惺作態(tài)是這樣的，“我得離開了?！?/br>
    “再見。”塞西說。

    “這么迫不及待和我道別嗎？你也太絕情了，我可是一直都很想念你，”格拉維爾又裝模作樣地難過起來，皺著眉頭看向塞西，“你什么時候會來科利瑪利見見我呢？”

    “科利瑪利好像不會歡迎法師。”塞西停了會兒，聲音平穩(wěn)地說道。

    “看來只好我來找你了?！?/br>
    格拉維爾后退幾步，上了馬后揮手與塞西道別。

    塞西在夜風(fēng)之中站了會兒，他想起十四歲時帶著格拉維爾去往柯拉森林尋找月髓花的事情。過去他一直只記得最后遇見魔獸時，格拉維爾身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擋在自己面前，將自己一遍遍羞辱的時刻，現(xiàn)在再度看到格拉維爾的背影，他卻又突然回憶起來別的東西。

    無論是再度獲得研究魔法的快樂，還是為了別的，他都不應(yīng)該繼續(xù)再在奧洛拜尤虛度光陰。

    只留在奧洛拜尤是無法滿足塞西任何欲望的，他從未如此清晰的認(rèn)識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