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阿賽斯比想象中早追了上來。

    森林的清晨薄霧彌漫，淺金色的霞光斜斜地從上方灑下，光線在空氣中投射出夢幻般的軌跡，每一步仿佛都跨越了通往異界的門扉，

    杰哈德果然沒撐到最后，結(jié)果就變成了翡涅納手上抱著一個，身后還背著一個，在被阿賽斯的魔兵圍攻的時候，只能依靠塔蘭緹亞來戰(zhàn)斗。

    “你這叫幫忙嗎？！這叫添麻煩！”

    “那你把我扔在路上不就好了嗎？！”

    “我很后悔沒那么做！”

    艾爾妲西亞便是在這種爭吵聲中醒來的。箭支飛過身側(cè)，翡涅納側(cè)身一躲，他只顧著自己跟艾爾妲西亞，差點(diǎn)擦到身后的杰哈德，杰哈德被嚇出一身冷汗，主動要求從他背上下來。

    “你們躲好?！濒淠{把艾爾妲西亞跟杰哈德放到地上，扭了下僵硬的左肩。

    “手都麻了，先來活動下筋骨吧！”

    一握住劍，猛烈的肅殺之氣四溢，蒼銀色的長劍疾如閃電，兩下砍掉一只魔犬的頭顱，他乘著魔獸們被他的氣勢震懾的剎那，從包圍圈中殺出一條道來。

    “隊長，那邊！”

    塔蘭緹亞不知看到了什么，快步跑了過去，翡涅納跟著他轉(zhuǎn)了個方向，森林的樹木朝兩邊散開，綠意在視線中褪去，接著鋪在眼前的是晴而不朗的灰藍(lán)色天空。他疾停住腳步，奔流的水聲不絕于耳，他的腦袋像被巖石砸到一樣開始暈眩發(fā)麻。

    科尼果然沒有出錯，這條路的確較為安全，盡管有些遠(yuǎn)，但多虧了沒有浪費(fèi)時間在清路上，他們順利地到達(dá)了。

    從懸崖往下看，熟悉的景色，熟悉的森林，熟悉的河流，確實(shí)是他們最初設(shè)置傳送陣的地點(diǎn)……唯一的問題在于，那里離這里至少有六百來尺的距離！

    他控制著吼叫的沖動，“別告訴我，我們的傳送陣在下面！”

    塔蘭緹亞依舊用平靜的聲音回道：“正是如此。”

    那一刻翡涅納簡直想遷怒于他、把他一腳踹下去。

    那峭壁內(nèi)凹，一眼往下看不到有落腳點(diǎn)，一失足不是掉進(jìn)河里就是直接摔死，就算沒掉下去恐怕在爬的中途就被魔人干掉了，用羽落術(shù)降落也太慢，在空中無法躲閃，對敵人來說就是個靶子！

    在最后關(guān)頭，眼看著就要結(jié)束了，來這么一出，翡涅納接連不斷地爆起了粗口，但魔獸不會顧慮他們的心情，源源不斷地攻上來，他們就要被逼到懸崖邊上去了，魔人懶散悠閑的身影從魔獸身后出現(xiàn)，這時候縱使是翡涅納也已經(jīng)無計可施。

    完了。

    腦袋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翡涅納跟魔人對戰(zhàn)的時候，杰哈德離得很遠(yuǎn)，加上是在深夜里，其實(shí)他根本沒看見魔人是什么樣子。

    如果他那時候就看見了，之后是否還會留下來呢？

    全身上下覆滿火焰和鮮血的顏色，魔人慢悠悠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走路的姿勢像是早餐之后到自家后花園里散步的貴族，不緊不慢，閑散不失端正。

    “已經(jīng)不行了嗎？”

    觀賞著他們被自己的魔獸追擊的身姿，他如此說道。他的話中沒有嘲諷的意思，倒是有種終于完成了任務(wù)的不耐煩。

    但這邊沒有人有空閑和心情回答他，塔蘭緹亞雙箭齊射，利箭穿過兩只魔獸的喉嚨直逼他身前，他伸手擋去，沒追上來，就那么站在那兒不動。

    杰哈德大腦里一片空白，心神恍惚，耳邊嗡嗡作響。

    是他，那張臉，那個樣子，沒錯。

    整個人像泡在水里，大量的水涌入了耳中，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大腦也被浸在水里。

    耳朵里出現(xiàn)回音，沒辦法思考，沒辦法想下去，像與外界隔絕的闃然。

    沉重的膝蓋發(fā)軟，意識脫離了軀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他足下一個趔趄，突然被一只手猛地拉了一下，耳邊刮過一陣勁風(fēng)。

    “杰哈德？”

    他彷徨地抬頭，眼前數(shù)個幻影般的重影重合為少女的面容，那一下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shí)世界，但他的喉嚨仍仿佛被烈火桎梏，酸痛發(fā)熱。

    “別發(fā)呆！”

    翡涅納揮劍刺向他身后的魔獸，他茫然無措地低下頭，無知覺的腿像齒輪一樣機(jī)械地開始轉(zhuǎn)動。

    “艾爾妲，你回去?！痹诎①愃固ぶ徛牟椒タ拷臅r候，翡涅納說道，“如果我這么說，你一定不會聽吧？”

    她的態(tài)度強(qiáng)硬：“從現(xiàn)在開始，您說什么我都不會聽了?！?/br>
    “……”翡涅納小聲嘀咕，“這種語氣到底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艾爾妲西亞的目的很明確，她不考慮魔人的交易并不是不愿接受他的條件，而是她不知道他的話可不可信，但她不會拿隊長的生命來冒險。她只給了自己兩個選擇，大家一起回去、或者在死之前把隊長送回去。

    翡涅納不知道她的心思，這時候也沒空去想她的心思，他沒想過為了自己茍活而把她交出去，既然她也不愿意，那么可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樣了。

    他扯動嘴角，雙手握劍，壓下身體的時候額前的頭發(fā)被迎面的風(fēng)吹到一側(cè)，他臉上露出快意的笑。

    “沒辦法，看來只能大家一起死了?！?/br>
    阿賽斯的動作極慢，他對翡涅納不太感興趣。

    他原本想完好無損地抓到艾爾妲西亞，畢竟那是十分稀少的個體，不過如果對方實(shí)在不愿意配合，他只好殺了她。他不像魔人中同樣熱衷于研究的那只冬狼，他不喜歡在與人類的交涉上浪費(fèi)太多時間。

    同樣他不討厭碾死蟲子，但討厭跟它們戰(zhàn)斗，尤其是翡涅納這種又難纏又打不死的類型。就算是抓實(shí)驗(yàn)體他也更加傾向于魔法師，其他的通常是交給魔獸去解決，不過現(xiàn)在這個人實(shí)在是太麻煩了，他不得不親手來。

    “人類的感情著實(shí)莫名其妙，為何寧愿被我全部殺死也不愿意選擇活下去幾個呢？”

    用滿是鱗片的手臂擋下翡涅納的攻擊，他的語氣像是邊喝著下午茶邊談?wù)撎鞖庖粯与S意。他對這個并沒有多大興趣，隨口一問，也不在意對方的回答。

    “是魔人就好好當(dāng)魔人，不要管人類的事情！”

    當(dāng)然，對方也沒有回答的意愿。他在體力充沛的時候勉強(qiáng)跟他的人型狀態(tài)打個平手，這時候也沒奢望能傷到他。

    “愛她嗎？”

    “關(guān)你屁事！”

    放棄了速度，改用全力進(jìn)攻。他的劍風(fēng)帶起地上的草葉，淺綠色的旋風(fēng)在長劍周身圍了一圈，揮劍刺向?qū)Ψ降男厍埃鲎苍邝[片上的時候“鐺！”的一聲，阿賽斯毫不留情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卻在即將扔出去的瞬間飛來一支羽箭！

    “嗖！”

    他偏頭避過，箭簇險險地擦過了他的角，手下的人類趁勢反手一劍揮向他的手臂，他只感覺一股刺痛，緊接著同時兩支箭直撲面門。

    “嘶——！”

    手臂上一塊鱗片飛落，阿賽斯痛叫了一聲，勃然大怒，手臂狠狠一揮。

    “這些愚蠢的蟲子，既然找死就成全你們好了！”

    空氣為之一震，利刃一樣的狂風(fēng)在地上刮出三道崩裂，阿賽斯怒吼一聲，翡涅納被他震飛開去，一路用劍尖頂在地上減速才將腳停在了懸崖邊。

    阿賽斯迅速朝塔蘭緹亞的方向跑去，他身形龐大，兩三步就追上了他，在他即將抓到他手臂的時候，塔蘭緹亞反身一個后跳，一箭射出，后仰著躍下懸崖。

    “隊長！”這一聲是塔蘭緹亞叫的，比他速度更快的是艾爾妲西亞，她在塔蘭緹亞被追上的同時、身體還沒有越過懸崖的時候就先他一步跳了下去，緊接著她嘴里開始吟唱咒語。

    翡涅納立刻領(lǐng)悟過來，他大笑起來，縱身一躍，緊隨著他們跳了下去。

    “愿光輝女神艾爾妲西亞照亮我們的道路——！”

    【光與風(fēng)之間、天與地之間——】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艾爾妲西亞沒有往下看，她的眼睛盯著追過來的魔人阿賽斯，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就算在這里被殺死也不會停止口中的吟唱。

    掉下去的感覺像心臟飛出身體、隨后突地被攥緊，空氣中滿是河水和雨露的氣味，她看見阿賽斯的身體直逼過來。

    塔蘭緹亞翻轉(zhuǎn)身體，也虧得他在半空中還能拉得出弓，金色的光輝直直地射向紅色魔人的身軀。

    失重的感覺讓她想要尖叫，但她沒辦法那么做，逆風(fēng)刮在背上，她頭發(fā)上的繃帶被吹散，長長的金發(fā)紛紛飛到身前，擋住了視線。

    【跨越群山、追逐灰影，我將虛無與時間獻(xiàn)予克爾洛茲——】

    魔人的身軀逼近，風(fēng)聲越來越大，她不敢往下看還有多遠(yuǎn)，

    其實(shí)她知道她沒辦法念完整個咒語，這段咒語她最少也要十秒才能念完，這段時間如果不被阿賽斯殺掉的話，應(yīng)該剛好墜落到地上，她大概會摔死吧。

    但是她已經(jīng)沒辦法了，已經(jīng)沒辦法了。

    塔蘭緹亞的箭被風(fēng)吹散，翡涅納在遠(yuǎn)處朝她伸出手，出現(xiàn)在隊長身后的是阿賽斯血色的身影，極盡的距離，她的心臟猛地收縮。

    不，求求你，再多一會兒，馬上就好了，求你——

    不要，不行——隊長……不要——！

    寂靜的火焰，冰冷的腥氣，廢墟中升起的烏黑的煙霧，親人的尸體凌亂散落在身側(cè)。

    呼吸困難，空虛，疲憊，恐懼，胸口空蕩蕩的，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從修格殿下那得知任務(wù)的時候，杰哈德想的是不管如何也要把情報帶回瑪吉亞，如今他的心卻產(chǎn)生了動搖。

    現(xiàn)在回去的話，他是否能原諒自己？他不知道，但他的內(nèi)心真實(shí)地告訴他，他無法接受他們死在他面前，再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話，他之前和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了。什么想要不再重蹈覆轍、什么想要守護(hù)一切、什么不再失去，他到頭來一件也做不到。

    那他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義？

    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心志產(chǎn)生了動搖，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能否進(jìn)行傳送魔法，一旦失敗了，他們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以及科尼和薇的犧牲就全成為了無用功。

    艾爾妲西亞的瞳孔霍地緊縮，他們的身前撐起一個巨大的護(hù)盾，跟隨在阿賽斯身后從懸崖上跳下的年輕的魔法師，他的表情輕松得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艾爾妲西亞，我似乎明白了。

    我從未有過如此思緒清明的時候，就好像身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百花齊放、萬鳥齊鳴，神的圣光降臨到了我的世界。

    你說的沒錯，直面命運(yùn)。

    比起在恐懼與欣喜、在求生欲與生存價值之間困惑猶豫，由我自己來決定自己的命運(yùn)不就好了嗎？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所能夠左右命運(yùn)的時刻。

    與其在充滿了彷徨與悔恨的生命中躊躇，不如直面迎向洶涌浪濤，享受一次從未想象過的飛翔。

    即使那翅膀薄如蟬翼、即使那飛翔稍縱即逝，這樣是最好不過的結(jié)束，比起等待自己已知的死期，還不如以我自身的意志來選擇它。

    我決定賭一把，艾爾妲西亞。

    一個人也好，如果我的命能讓至少一個人回到殿下的身邊，那我的任務(wù)就算完成了。

    就把我永遠(yuǎn)也無法說出你的身份了這件事，當(dāng)作是謝禮。

    “請代我完成我的使命?！?/br>
    最后吐出一聲似是滿足似是哀嘆、幾不可聞的嘆息，他墜落的身影同碎裂的護(hù)盾一起消失在光線中。

    【請給予我令驟風(fēng)碎裂之力、令星辰轉(zhuǎn)移之力——】

    絢爛無比的符文和浩大的魔法陣在下方展開，無數(shù)樹枝像槍尖一樣刺向身體，臉上、手臂上、腿上、頭發(fā)上，衣服跟皮膚上滿是劃痕。身體落地的前一刻，魔人的攻擊臨近，翡涅納抓過艾爾妲西亞，把她擁入懷中，她幾乎是立刻在空中一個翻身將他推開。

    ……希爾，我該怎么辦才好？

    突然放大的魔人的臉，眼前的一片血色不知是他的眼睛還是自己體內(nèi)的液體。她覺得疼痛感離自己十分遙遠(yuǎn)，對方臉上木無表情，她不知道他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代表什么，她什么都沒有想，她什么都無法想，心臟瘋狂鼓動，只有嘴唇還在繼續(xù)翕動。

    在身體被貫穿的瞬間，她吟唱完最后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