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來客

    夢里，西蒙擁抱著萊諾。

    仿生人柔軟的身體有著與人類相似的體溫。

    這是必要的——因為那些觸手會根據(jù)溫度來選擇產卵對象，所以，適合的體溫是必要的。

    不幸的是，這件事直到最近才被確認，而得到結論的過程里有多少仿生人被丟進了森林……這件事西蒙絕不愿意去想象。

    他很少有擁抱萊諾的機會：他和萊諾相遇時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生活，即便多了一個仿生人也沒有立刻改變他處事的態(tài)度。

    萊諾體貼地照顧了他原本的生活方式，有時甚至讓西蒙不由得懷疑他當初為什么要邀他一起生活——雖然后來，他多少明白了，那時的萊諾仍有一半陷在對微渺過去的記憶里。

    仿生人不知道那記憶是什么，即便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只是有種朦朧的感覺，像在看著遙遠的星辰。

    如果沒有這些日子里他的崩潰，那么西蒙大約會以為萊諾終于還是慢慢從那之中脫離了，但是，事與愿違。

    而夢境則如實地昭示了他的愿望：他和萊諾在夢里交談，仿生人眼里閃爍著愉快的光，他說了很多，偶爾扭過頭親吻西蒙，他的嘴唇柔軟又飽滿，落下的地方帶出一片燥熱。

    西蒙閉了閉眼，緊緊地將手臂收攏；他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享受著這個瞬間。

    ——他好像即便是在夢里也能意識到這樣的時間并不多見，因而他竭盡全力地珍惜著它，小心翼翼地、像稍一遠離它就會化成泡沫散去。

    但最終，它還是會伴隨著醒來失去。

    西蒙醒來時往往還是夜里，他已經開始漸漸習慣夜晚的職守。

    如果能在對岸出現(xiàn)觸手的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他們，他仍可以在萊諾出門前將事情解決——這一點西蒙已經驗證過許多次。

    而他一直覺得自己大約永遠無法理解觸發(fā)萊諾那宛如夢游一樣行為的到底是什么，他認為那是某種保護欲，但也有人認定那不過是行為紊亂。

    西蒙只想知道阻止事情發(fā)生的方法，他只是不希望萊諾再露出那些夜晚時凄慘的模樣而已。

    盡管很多時候，越是簡單的愿望越難以實現(xiàn)，甚至于萊諾自身都是支持這一說法的范例——不過，西蒙還是決定執(zhí)行下去。

    這種狀況下，夢境反而顯得推波助瀾：像那樣的柔軟時光正是他想尋求的。

    愿望也好、愿景也好，他們透過夢境呈現(xiàn)而出，讓他一再想起自己正在為了什么而努力。

    西蒙就這樣望著外頭的黑夜，等待著黎明到來。

    沒有觸手襲擊的小島無論白晝還是黑夜都足夠安逸，夜風靜靜地婆娑過河對岸的樹木，“沙沙”的葉響伴隨著流水奏鳴，間或還伴隨有島內外的動物發(fā)出的夜啼。

    這些聲響本身沒有意義，即便混雜在一起也一樣，只不過對于西蒙而言，它們代表了這個晚上的島是安穩(wěn)的。

    黎明時，他從天邊變白時開始聽見鳥鳴聲，如同無數(shù)玻璃珠般在遠處的樹木上撞擊著。

    接著，島上的雞也開始打鳴，西蒙起身推開窗戶，讓清早的空氣流進屋內。

    ——這個晚上，沒有游蕩的觸手襲來，萊諾也沒有醒。

    這就已經是件好事了。

    西蒙想著，長長地吁了口氣。

    島上的清早向來有許多事情可忙，他趕在仿生人之前走出門——這樣一來，他便能在后者醒來時對他說“恰巧早起了而已”。

    每每到了這時，萊諾總會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但通常，他最后什么都不會說。

    西蒙說覺得自己既得益于他的沉默，有時又煩躁于他的沉默，兩者交錯之下，連他自己也開始搞不清楚自己的具體想法。

    按照慣例，他總會先檢查拴住船和橋的繩索，那是確保島上安全的生命線，無論如何他都會慎之又慎。

    接著，他會為島上的動物補充飼料，包括那只老狗的狗糧，他也總會在這時一并添上——

    “現(xiàn)在的話，一槍就能干掉你?！币粋€聲音忽地傳來。

    西蒙猛地直起身子。

    河對岸的果林里，跨著機車的少年正用手當槍、瞄準了這里。

    “砰?！彼f。

    西蒙不由得笑了。

    他沖著對面喊道：“有本來來啊，放狗咬你?！?/br>
    對面的人“嘖”了一聲，不滿地嚷嚷著：“那家伙還在?。俊?/br>
    “還精神得很呢?！蔽髅蛇种旎氐?，“還能追著你咬上好幾圈，萊恩?！?/br>
    “媽的?！比R恩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猙獰，“那件事你要記到什么時候？！”

    西蒙由是大笑起來。

    ——仿生人·萊恩從放下的橋上進入了島嶼。

    他的摩托暫且停在了島外，他越過橋梁時，萊諾正好從屋里走了出來。

    “哥哥？”仿生人臉上驚喜地看向自己的兄長，“你怎么來了？”

    “你啊……”萊恩苦笑，“我前幾天和你說過要來，不是嗎？”

    “咦？”萊諾一臉茫然。

    萊恩的腳步頓住，最終搖了搖頭：“不，沒什么。”

    他臉上騰起了笑容，改口說道：“就是突然想來看看?！?/br>
    萊諾將信將疑，但最終也沒有進一步詢問；他們兩人一起向里走，身影像是一對真正的兄弟。

    仿生人之間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血緣——不過這永遠不妨礙他們以兄弟相稱。

    就眼下的狀況來說，他們是同一工廠、同一批次生產出的產品。

    由于都是非定制產物，他們的面容細看之下顯得一模一樣。

    但即便如此，也絕不會有人將他們認錯：

    無論何時，萊諾臉上總是會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的眼角柔和，眼睛里總是泛著柔軟的光。

    近來，由于身體與精神上的狀況，那光又多了一層朦朧與縹緲的質感，讓人只想拽住他、將他帶回這個世界。

    而萊恩則截然不同。

    他是一柄出鞘了的刀，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不加掩飾的銳利，讓人不由得覺得——就算他是仿生人，也能夠除掉阻礙在他道路上的所有東西。

    相同卻又不同。

    他們稱之為“隨機”，指在最初AI設計時，程序中自帶了一定的隨機數(shù)，來讓產品有一定變數(shù)。

    但西蒙認定原因不止是如此，他堅信那之下還有些什么，決定了兩人并不相同。

    “——喂，小鬼?！比R恩大大咧咧地扛著沖西蒙喊道，“這附近最近還安靜嗎？”

    西蒙轉過頭，目光第一時間落向了萊諾，而仿生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沖他回來一個微笑。

    于是，西蒙回道：“還行吧。”

    “既然如此。”獵槍向著遠處的森林指去，“去練練手、如何？”

    西蒙沒有拒絕的理由。

    而萊諾又對他說：“去吧，今天島上的活我來就好?！?/br>
    于是，西蒙拿著自己的獵槍跟著萊恩離開了島。

    ——他的槍法本就是萊恩教的。

    仿生人找到這里是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的西蒙正在打理田地，機車的轟鳴宛如遠來的雷霆，讓他像受驚的小獸般猛地跳了起來。

    “喂，小鬼?！焙訉Π兜娜擞脝文_支著摩托，“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嗎？”

    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和突如其來的疑問，以及那不討青春期少年歡心的稱呼讓西蒙立刻便選擇了保持沉默——他不知道來者是何人，而河的距離也讓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你有聽到嗎？”見他沒有回答，萊恩又一次問道。

    這次他依然沒有聽到答案，河兩岸都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而就在這時萊諾如同救世主一樣出現(xiàn)在了兩人面前。

    “哥哥？”他面露驚訝之色，“你怎么……？”

    西蒙這才知道，這突然出現(xiàn)的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萊恩并非有意來此，他只是在返回城市的路上偶然地經過這里，結果發(fā)現(xiàn)島嶼上再度有了人煙。

    他甚至沒想過會在這里碰見萊諾，這里的一切都像是命運開了個玩笑。

    “也許他在冥冥中還記得這里吧。”后來的萊恩說。

    直到這時，西蒙才知道萊諾原本曾住在這里。

    萊恩在私下里拉著他，對他說了許多，他知道的萊諾——西蒙所不知道的萊諾。

    那會兒的他們與現(xiàn)在相同，借口練槍暫且離開了島嶼，萊恩把自己的槍放在他面前，問：“想學嗎？”

    那個年紀的少年根本不可能不心動。

    他們鉆進樹林里，萊恩教他如何用槍、如何瞄準、如何殺死觸手，他對于觸手的知識與經驗豐富得超過西蒙的想象，而后來他才從萊諾那里知道萊恩總是觸摸在那些危險的森林里。

    西蒙覺得他是瘋子——帶著褒義的那一種——后來談及時的口吻有時會不經意地帶上一絲欽佩。

    這個瘋子把怎樣才能高效殺死觸手告訴了他。

    偶爾，他也會帶來島上稀缺的關于外界的信息：媒體從來不會報道，現(xiàn)在觸手的活動范圍已經比以往要大上許多。

    大約從六年前開始，原本與人類處于對峙狀況的觸手忽地活躍了起來，它們趁仿生人還沒被投放進森林蜿蜒到了河邊、控制住橋梁，最終向著更廣袤的土地蜿蜒。

    那陣子西蒙偶爾會聽見電臺里說橋梁的看管人員失誤，這才讓觸手有機可乘，但萊恩到這里來時總是會說：“那些家伙又變得更加聰明了?！?/br>
    ——以人類視角的聰明。

    經過六年，情況并沒有得到好轉，觸手仍在不斷尋覓著進攻的機會，而人類拆除了所有橋梁，并投放了更多仿生人。

    “最近，連仿生人都無法遏制它們的趨勢了?！比R恩這樣說。

    他說話時瞄準了遠處的一只鳥，話落的同時槍響，飛鳥落地，又驚飛了一群鳥兒。

    遠離人群已久，這些鳥多半已經不再害怕人類，西蒙偶爾會來打獵，往往也能取得不錯的成功。

    但是，如果做得太過，沒過多久他就不會再受到這片森林歡迎。

    “這附近出現(xiàn)觸手的頻率也增加了。”西蒙說。

    萊恩放下槍，臉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問：“萊諾還是那樣嗎？”

    “……嗯?！?/br>
    “每天晚上？”

    ——月光下，被深色藤蔓糾纏的白色身軀。

    無論怎樣掙扎也沒有效果，只能被迫敞開、被迫接納。

    那軀體理應無法孕育任何東西，但它仍會因為侵犯而高高隆起，呈現(xiàn)出一副懷孕般的姿態(tài)。

    西蒙的眼角不由得一跳。

    有時，即便他對于這場景再心如刀絞，可它依然會點燃他心底的情欲之火。

    甚至偶爾，它會改變他那些柔軟的夢——

    打住。

    西蒙告誡自己。

    他搖了搖頭，對萊諾名義上的兄長說：“時不時。”

    ……但是，有觸手靠近的晚上，一定會發(fā)作。

    因為他不希望觸手進入島嶼。

    “果然……不修好損壞的部分的話，一直就會那樣。”萊恩低語著。

    他們去取那只被擊落的鳥。

    西蒙的眼角微微一跳。

    “損壞?！彼吐曋貜椭?，“……我不喜歡這個用詞?！?/br>
    聽起來像在描述某種無機物——

    萊恩忽地笑了。

    他從地上撿起死去的鳥，它的血濡濕了他的指尖。

    “你無法否認這點?！狈律说穆曇羝胶?，“我們不是人，我們只是人造品而已?！?/br>
    西蒙抿著唇，最終沒有開口，而萊恩同樣不再開口，他自顧自地把那只鳥收進了包中。

    萊諾能處理那只鳥，能把它變成餐桌上一道美味的添菜，能讓西蒙和萊恩放下他們之間的不同全心投入到用餐里去。

    但觀點上的不同永遠在那里，它是飛鳥被剪斷的一羽飛羽，既鮮明又刺骨。

    兩個人又獵了幾只鳥。

    他們提著獵物往回走，一路上，方才的話題就像是不曾有過的虛假之物。

    渡河用的小船正隨波飄搖，萊恩看著那條小船，忽地問道：“你擔心過他有一天會放下橋嗎？”

    西蒙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假裝它們被流水的潺潺聲掩蓋了過去、他什么都沒有聽到。

    當他們回到島上時，萊諾已經打點好了島嶼上的一切事物，見到兩人回來，他迎上去，問：“打到什么了？”

    “好東西?！比R恩笑著把獵物塞進自己弟弟懷中，獵槍在他手中利落地一甩搭上了肩頭，“——順便一說，這小子的槍法沒退步。”

    萊諾也笑了，他說：“因為西蒙很勤奮啊?！?/br>
    ——不，那是因為他有著更多實戰(zhàn)機會。

    這句話沒有人說，但知道的人自是心知肚明，萊恩和西蒙對視一眼，默契地選擇了沉默不語。

    晚餐時，那些他們打到的小鳥被做成了湯，高溫慢煮是殺滅病菌的有效手段——仿生人這樣說。

    “萊諾還真能干啊?！比R恩用手托著腮這樣說。

    “說什么呢？”萊諾看了他一眼，“我們不是同一型號的嗎？”

    “我身上的那部分功能已經損壞了?！比R恩“哼”了一聲，拿起勺子去舀湯。

    萊諾看著他，眼底滿是柔和的光芒，他停頓一會兒，才再度開口：“哥哥，準備在這里呆一晚嗎？”

    “嗯——”萊恩故意拖長了尾音，“不?！?/br>
    “是嗎……”面對這個答案，不可能沒有任何失望。

    “一個晚上不夠，我準備多留幾天?！比R恩說。

    萊諾臉上的神情迅速地明朗起來，他笑著說：“太好了。”

    西蒙也覺得太好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萊諾的表情：他確實喜歡萊諾的笑容，但除此之外，萊恩的到來也能減輕他夜晚的負擔。

    晚飯后，當他們決定各自休息時，萊恩悄然走到了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睡一覺?！彼f。

    “嗯?！蔽髅烧f，“不用你說我也會的?！?/br>
    他面臨著一場持久戰(zhàn)，而他不知道它會到什么時候結束。

    于是他能做的便只有做好充足的準備。

    而他希望這個夜里，沒有夢境襲擾。

    ——萊恩在人工島上呆了三天。

    這三天時間讓西蒙著實補充好了體力，而第四天一早，仿生人便打算啟程離開。

    “接下來要去什么地方？”西蒙問，“又是哪里的森林嗎？”

    “暫時不了，我打算先回弧光城一趟。”萊恩說。

    “……還真罕見啊?！?/br>
    “畢竟世界正在變化啊?！比R恩咧嘴笑了，“觸手那些家伙也不是一成不變的?！?/br>
    他說著拿起頭盔戴上，面罩遮蓋住那與萊諾一模一樣的面容。

    西蒙遲疑一下，最終還是問道：“真的不叫萊諾嗎？”

    ——仿生人還在沉睡，他們故意沒有喊他。

    “不了，用不著?！比R恩搖了搖頭，“看到他的臉我搞不好就不想走了。”

    雖然他們其實長得一模一樣，萊恩笑著說。

    但西蒙可以想象，聽聞哥哥已經離開的萊諾一定會相當?shù)吐洌皇亲詈?、他總能將情緒收斂。

    “喂，小鬼?！笨缭谀ν猩系姆律撕龅赜终f道。

    “都說了別那么叫——”

    “誰管你——不管怎么樣，我弟弟就拜托你了。”

    “……嗯?！?/br>
    引擎發(fā)動。

    萊恩和他的機車一起絕塵而去，西蒙站在原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視野里。

    他這才轉身，返回了他和萊諾的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