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狼狽了。

    伊格在他這輩子都不想丟臉的人面前哭得稀里嘩啦，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哪有人會喜歡一個軟弱的Alpha呢？可他終究不得不親手揭開他們都避而不談的共識。蘭登不愛他，連謊言也吝嗇給予。

    酸甜的櫻桃酒因為情緒爆發(fā)裹上涼雨洶涌地激蕩，最終隨著重力慢慢下沉。苦澀從四面八方鉆進眼耳口鼻。

    “別哭了?！碧m登轉(zhuǎn)頭避開了他的眼睛，視線投向墻角。

    那里什么也沒有，蘭登連施舍他一眼都不愿意。明明身體貼得那么近，其中卻早已被劃開了無形的遙遠距離。

    “為什么啊，蘭登。為什么偏偏是你?！?/br>
    無力席卷全身，手臂一時支撐不住身體。伊格胳膊軟下去，趴在蘭登身上。男人只剩沉默，衣物布料被他的眼淚沾濕，胸口隨呼吸起伏。

    “這么多年，我每天、每天都在告訴自己，我得到的已經(jīng)夠多了。我應(yīng)該聽話，應(yīng)該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活下去。”

    “可是我忍不住，因為你?？焓炅?，蘭登。我們明明住在一起，卻活在兩個世界。你藏著太多的秘密，讓我好像從來不認識你。父親，老師，甚至還有里德爾，他們利用你，傷害你，但就連他們對你的了解也比我更多。而我明明那么愛你，卻……”

    洶涌的悲傷擠占了聲帶，伊格喉嚨啞得發(fā)疼，捂著眼睛抽泣。他不無惡毒地想也許蘭登骨子里就賤，好的不要，偏偏哪里是死路就往哪里逃。

    “而這只是因為我不夠格，對嗎。因為我只是一個被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我沒有家族，沒有背景，沒有任何資本走進你的世界里?！?/br>
    “如果雷蒙德當(dāng)時沒有帶我回來該多好，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永遠也不會痛苦?！币粮窠^望地發(fā)笑，“如果當(dāng)時沒有人抓住我的手，沒有人自作主張改變我的命運，再怎么糟糕的生活，都比愛你快樂。”

    他淚眼隔著朦朧的視線對上蘭登。男人牙齒輕咬嘴唇，默然無聲。雨點拍在玻璃窗上，房間里只聽見沉重的呼吸。

    “那就不要找錯仇人了。”蘭登淡淡開口，“當(dāng)初決定帶你回來的人是我?！?/br>
    伊格昏脹的大腦遲鈍片刻，“可是……”

    “他不過是幫你辦個手續(xù)而已?！碧m登胳膊支起上半身，稍稍低頭看伊格，“你以為這個家里說話的人是誰？”

    屬于蘭登慣常的虛張聲勢。但伊格此時已經(jīng)無心在意?！盀槭裁?？”他茫然地搖頭，“你根本不喜歡我。”

    遮在他童年藍天的烏云，蘭登畫了三分之二有余。這個男人會想盡辦法挖苦和諷刺他，不屑地看他被打擊得哇哇大哭去找雷蒙德求救。

    “的確。兒童麻煩死了?！碧m登哼聲，“福利院當(dāng)時又嘰嘰喳喳吵得要命。我一秒鐘都不想多呆?！?/br>
    伊格不作聲。對他來說能住在福利院里沒凍死街頭已經(jīng)是萬幸了，但那里的環(huán)境不可能入蘭登的眼。

    “當(dāng)時你坐在角落里，給比你更小的兩三個孩子念書聽。他們坐在你腳邊，很沒耐心地抓你褲腿。你把他們趕開，他們又爬上來。我在門口看了多久，你就重復(fù)了這個動作多久?！?/br>
    是嗎？伊格想。時隔多年，他都快忘記那天的情景了，但蘭登竟然還很清晰。伊格只記得看護的jiejie匆匆跑來，神色緊張地帶走了他?；剡^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交到了一個笑容和藹的男人手里。他跟在男人身后走出福利院大門，習(xí)慣性用胳膊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看見有人吊兒郎當(dāng)?shù)卣驹谝惠v一眼便知價格不菲的轎車旁，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伊格被嚇得一慫，不由自動躲到了男人身后。從出門來男人一直牽著他的手，給了年幼的男孩充足的安全感。

    “蘭登。”他聽見男人溫柔叫道，“過來?！?/br>
    順著聲音，伊格抬頭看向那個叫蘭登的人。他不善的眼神朝伊格掃來時微微仰頭，黑發(fā)中微泛的銀光在太陽下閃爍。

    好危險。他想?？墒呛芷?。

    “那時候我就知道我要找誰了。你瘦成皮包骨頭，臉色蒼白得像生下來沒見過太陽，是我一拳可以揍飛的模樣，很好管控?！碧m登嗤笑了一聲，“當(dāng)然，你肯定也是雷蒙德最討厭的類型。因為你當(dāng)時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完全沒可能分化成Alpha?！?/br>
    他說到這里時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因為他們都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伊格知道雷蒙德自己吃夠了沒有權(quán)勢的苦頭，最大的夢想就是要讓他的孩子不再走他當(dāng)初走過的難路。他對伊格的重視和性別分不開關(guān)系。所以分化后，蘭登才會對他豎起敵意。

    “……你討厭Alpha嗎？”伊格輕問，“因為他們？”

    他翻了個身，躺到蘭登旁邊。窗戶玻璃攔下了城市夜風(fēng)，雨水叮叮咚咚敲在他們頭頂。

    “不。討厭或者恨，我沒有那個精力。”蘭登閉上眼睛，“還是說你希望我討厭你？”

    伊格縮成一團，趕緊搖搖頭，無意識抓緊男人結(jié)實的手臂。溫?zé)岬梦⑽l(fā)燙的觸感提醒他這一切是如此真實，虛妄的幸福都能讓他感動得想要落淚。

    可是。

    “雷蒙德呢？”伊格躊躇許久，最終還是開口，“你不恨他嗎？”

    蘭登沉默。伊格從掌心能感覺到他胳膊繃緊了。

    果然還是不一樣的。雷克斯里德爾以及其他種種人，都不過是在蘭登生活中停留片刻的影子。只有雷蒙德將他鎖在身邊，站到了最后。雖然沒有宣判，但男人似乎已經(jīng)被默認為了贏家。

    “我不知道?！碧m登說，“恨有用嗎？”

    沒有。伊格想。愛也沒有。即便如此，人們還是要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將自己燒干凈。就像他們明明都知道雷蒙德已經(jīng)在外面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可當(dāng)門鎖咔噠一聲落下的那刻，這方寸大小的房間卻那么讓人安心。秋末夜雨拍在窗上碎成一朵一朵冰涼的花，但身邊的人是熱的。

    “可我恨你，蘭登?！币粮窨粗旎ò澹拔液弈銡⒘四阕约?。”

    “我過得很好。”蘭登瞥了他一眼，“是這世界上金字塔尖的高度?！?/br>
    “沒錯。”伊格說，“但木乃伊身體里裝的東西都比你多?！?/br>
    伊格做過一個糟糕的噩夢。夢里的蘭登閉著眼睛在他身下承接著歡愉，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醒后他滿頭大汗，蒼白地抓住枕邊的手機確認現(xiàn)實，隨后發(fā)笑——他連空殼都不配擁有。

    可人類總是貪婪。他不僅僅是想要和這個人zuoai，他想要那雙黑色瞳孔刀鋒般的銳利目光折出他的影子。他甚至能夠放棄唾手可得的快樂，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愿望。

    伊格想他也許終生無法再忘記十四歲的那個夏天。蘭登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傲得像一只鷹。不遠處的電視里，絢麗奪目的游戲畫面閃著繽紛色彩，極盡努力吸引注意?？伤绘i住了脖頸，血脈僨張?zhí)鴦?，抬頭撞上一眼，便被惡魔拖進逃不開的深淵。

    “我什么也沒有。”他說，“但蘭登，如果你但凡還有一點在乎我，就聽聽我的請求?！?/br>
    伊格深吸口氣，將喉嚨里的哽咽硬生生吞下去。

    “我想知道，這些年都發(fā)生了什么?！?/br>
    是什么折斷了猛禽的雙翼，又是什么拔去了它的利爪。誰是兇手，誰又是被害人。多年來陰差陽錯，伊格東拼西湊撿了些碎片?？蛇@故事終究殘破不堪，在等一個說書人前來補完。

    蘭登不會高興的。伊格知道?？伤娴牟荒茉偃棠土?。也許明天雷蒙德的槍口就對上他腦袋，在那之前，他想要徹底釋然。

    那一頭果然是久得要命的沉默。伊格閉上眼睛，努力將淚水收回眼眶。

    即使這樣也不行嗎。

    脖頸側(cè)的皮膚忽然被觸碰到灼熱。伊格條件反射打了個哆嗦。他正要躲閃，就被一股力量壓住動彈不得。噴在耳下的呼吸guntang，癢得伊格想縮脖子，喉嚨卻被人掐緊了。

    “什么也沒有？”蘭登譏諷地嘲笑，“我差點上當(dāng)了?！?/br>
    “放開我……”他是認真的。伊格有點喘不過氣，抓著他胳膊掙扎。掌心的體溫高得不正常，伊格從剛才就注意到了，只是蘭登只字未提。

    “口口聲聲說著不想和我做，還給我下藥?！碧m登咬牙看著他，那雙眼睛在臥室一盞臺燈些微的暗淡光線中泛紅，“有點長進了，小子。”

    伊格察覺到他的手臂不自然地發(fā)抖，趁機會一個使勁，用力掙脫了桎梏。

    “我沒有！”少年慌忙抓住蘭登肩膀，“我不知道！”

    蘭登就差把不相信寫臉上了。雨水在蔓延，不知是從窗外擠進來還是從屋里溢出去。信息素的濃度正在極速攀升，很快就要與發(fā)情期無異。

    “是、是副作用！”伊格如夢初醒，著急解釋，“藥是實驗品！”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在乎了。發(fā)疼的心臟激烈地跳動，櫻桃酒淌了一地的水，還新鮮的誓言與身體反應(yīng)捆綁在一起，看起來不堪一擊。

    Alpha的本能讓伊格將男人翻身按在了身下。沒有月亮的雨夜，遠方高樓的人造光在黑暗中掃過公寓狹小的床。溫?zé)岬木葡銖浡诳諝庵?，蒸暖了冰冷的房間。蘭登喘息著仰視他，發(fā)紅的黑亮瞳孔里倒映著不知所措的少年。

    “不……”伊格捂著嘴，幾乎要哭出來，“我真的沒有……”

    辯解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因為他恨不得現(xiàn)在沖上去咬住Omega的脖頸?？赡秋@得自己剛才剖開的真心是如此可笑。與本能斗爭的每分每秒都痛苦萬分，可他寧可再多受折磨也不想蘭登再將他拋進和那些人一樣的歸類里。

    他們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相望。蘭登躺在床上看他，除了稍快的呼吸和過熱體溫以外一切如常，從容淡定，倒仿佛伊格才是麻煩的那方。

    “……我去睡客廳?！?/br>
    在反反復(fù)復(fù)將被子抓緊又松開以后，伊格扭過頭，“你反鎖門?！?/br>
    他逼著將自己從床里硬生生拔出來?？諝庵械木葡闩c水氣裹在一起濃得讓人窒息。如果不是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他幾乎以為外面的雨大得要把玻璃撞碎了。要起身時伊格食指無意間劃過了Omega胳膊，指腹像是瞬間燙出一道烙痕。

    蘭登抓住他手腕。力氣不大，但是伊格可以掙脫的水平。

    “夠了……”伊格絕望地嗚咽。

    他逃不了了，可再在這里呆下去他會瘋的。

    “看著我?！睆娜荻患辈黄?。

    他不得不回頭。蘭登自下而上看他，這個場景伊格幻想過很多次，在夢里有無數(shù)個劇本，卻從來沒排練過他會拒絕。

    他們與彼此保持著十分有限的距離。大雨叮叮咚咚敲出一首交響曲。良久，蘭登終于慢慢抬起手。

    “在想要我愛你之前，”

    起繭的指腹撫過少年柔嫩的臉頰。

    “先教會我什么是愛吧?！?/br>
    波動的黑色水鏡中，千百種情緒在少年臉龐的倒影一瞬閃過。他似乎想要哭，又想要笑，但最終只是彎腰，低下了頭。

    閃電自天際奔來，一滴酸甜的苦雨化在他們相疊的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