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純白慢慢自黑暗中心向外擴散，金色的微光侵占了狹窄的視野。伊格一點點撐開重若千鈞的眼皮，努力在意識混沌的泥潭中掙扎。

    眼前是天花板，身下是柔軟的床鋪。伊格掙扎了一下，想要起身。

    “嘶——”

    頭疼欲裂，他又倒了下去。昨天沖動喝得太多，酒精仍然麻痹著神經(jīng)讓他的大腦反應(yīng)遲鈍。

    先把眼鏡找到吧。

    深秋空氣微涼。伊格閉上眼睛，伸手習慣性去摸旁邊的床頭柜。然而他并沒有抓住熟悉的冰冷金屬，掌心反而觸到了什么溫暖的東西。阿露爾又在這里過夜了嗎？好像是有說過……

    伊格手掌沿著肩膀向下滑過胳膊，再到小臂。

    等等。

    伊格渾身一抖。

    這不是阿露爾。男人皮膚白里透紅柔軟得像絲綢，稍稍用力都會留下紅印。然而他只摸到了棱線分明的臂膀和突出的青筋。

    伊格不敢轉(zhuǎn)頭，拼命拉動遲緩神經(jīng)里的齒輪運轉(zhuǎn)，腦海開始回放殘破的影像片段。他在那個只有Omega和Beta的酒吧里喝了很多酒，被雷納托送回家，上樓，醒來躺在自己家床上。

    一切正常。他沒有把哪個素不相識的Omega帶回家一夜情。

    倒放。

    他還能復(fù)原從雷納托的車上下來的那個瞬間。然而之后呢？伊格完全不記得自己怎么開門，脫掉外套和鞋子好好躺在床上，更不記得還有其他人在。記憶像被惡意剪輯截斷，畫面一片漆黑。

    那現(xiàn)在他旁邊的是——

    伊格僵著脖頸，一點一點偏頭。淺淡的銀白生在墨黑尾端慢慢探入眼角，麥色皮膚覆蓋脖子突出骨骼，扭曲的疤痕鑿進后頸。赤裸脊背朝著視線方向，峰巒線條因為均勻的呼吸收攏又放松。

    伊格忽然舒爽地笑了。果然還在夢里。蘭登怎么可能會在他床上？也許他終于瘋掉，連和蘭登過夜這種事都敢想。

    因為沒戴眼鏡，周圍的一切模糊不清，的確像是場夢。伊格懶洋洋地翻身側(cè)過去，朝床的另一側(cè)挪了點，靠近熟悉又陌生的身體。他左手輕輕覆上對方手臂，閉著眼睛低頭，鼻尖靠近。

    蒼白濕潤的水氣。做夢真好。伊格輕輕吻了一下那條顯眼的疤痕。他雖然過去也夢到過不止一次蘭登，但對方總是在他身下瘋狂叫罵，吵鬧不休，還從未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再多睡一會吧。他閉上眼睛，收攏胳膊，將男人環(huán)在懷里。拜托不要醒過來。

    黑暗自四面八方覆上來，四周真的開始緩緩下墜。在伊格思緒再次要散去之時，他壓著的胳膊忽然動了動。

    微小的反應(yīng)將伊格意識從水中撈起。他昏昏沉沉，勉力撐開眼睛，就見面前的人無意識間推開他的手，緩緩翻了個身。

    銀白直羽被枕頭壓彎，微微卷曲著。肩膀嵌進床墊下沉，整個人也往里面陷了一截。男人睫毛動了動，撐開眼皮，茫然的黑色瞳孔中映著僵硬的笑臉。

    現(xiàn)在翻窗跳下去還來得及嗎。伊格想。

    蘭登好像還沒醒。他只是看了伊格一眼又閉上睡覺，仿佛這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留下被天雷劈醒的伊格獨自凌亂。

    伊格顫抖著掀開被子朝里看。褲子還在，看來昨夜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坐起身，發(fā)現(xiàn)房間擺設(shè)一切正常，沒有打架。伊格對酒精興趣一般，很少喝過頭，還不太知道自己醉后什么樣。不過從目前境況來看，不算太糟。

    那么就回到最大的問題了，伊格轉(zhuǎn)頭看向睡在旁邊的人。

    蘭登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反正肯定不是因為自己。伊格撇了下嘴角，自嘲地笑笑，輕手輕腳下床。雖然這個問題可以直接問本人，但在男人醒來之前，他最好先把情況弄清楚。

    他從學校搬出來時有給雷蒙德打過報告，當然也告知了雷蒙德自己新家的詳細地址。蘭登應(yīng)該就是從雷蒙德手上得到消息，才會直接找到這里來。公寓面積非常小，鑰匙正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那東西昨晚在他褲兜里，想必是男人翻出來的。旁邊還有一個陌生的皮夾。

    一些現(xiàn)金，幾張信用卡，蘭登的身份證明，最簡單的出行必備。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沒有機票，沒有手機，就連一件行李都沒有。

    裝備太簡陋了，他不像是出來旅游的。自己和蘭登還有雷蒙德過去出行過很多次。雖然蘭登收拾東西遠沒有阿露爾出門帶的衣服和化妝品那么繁瑣，但他過得挑剔，該要的一樣不少。

    然而現(xiàn)在就像是……逃亡一樣。

    他們吵架了嗎？伊格憶起那張總是好脾氣的笑臉，沒法描繪兩人爭吵的樣子。他從沒見雷蒙德對蘭登發(fā)過火——雷蒙德是行動派，不會把精力浪費在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上。

    伊格關(guān)上錢包，心中有個不妙的預(yù)想。

    不太可能。他又自己否決。雷蒙德和蘭登玩那套不是一兩天。兩人對彼此知根知底，蘭登應(yīng)該不會因為被干狠了突然發(fā)難，甚至可能還樂在其中。他總是這樣，不給自己找抽不舒服。

    這不會是為了招惹雷蒙德想出來的新招吧。伊格黑著臉想。他眼前都能浮現(xiàn)雷蒙德現(xiàn)在在單位里表面上波瀾不驚地工作，但實際已經(jīng)大發(fā)雷霆的模樣。玩幾天失蹤讓雷蒙德心急火燎，再大搖大擺回去，的確是蘭登這種人能干出來的事。蘭登兩手空空，落地直上這里來，擺明沒打算久留。加上進門就反客為主占山為王，抓準了伊格不敢趕人的軟肋。

    伊格越想越氣。他現(xiàn)在可不是任蘭登搓圓捏扁的中學生了，蘭登卻還把他當小孩欺負。他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要去轟人。他氣勢洶洶，正要推開臥室門，手卻抓了空，身體僵了一下。

    蘭登正站在臥室門口和他視線相對。

    “你他媽的……”伊格開口到一半，大腦卻在夢見千百次的身體線條前變成一片空白。男人看來也是剛醒，頭發(fā)亂成一團。他沒穿上衣，在深秋的房間里只披了件伊格隨手丟在椅背上的灰色外套。蜜色皮膚很干凈——上面居然沒有殘留任何性愛痕跡，這放在蘭登身上是件稀奇事，因為最近雷蒙德在視頻里對待他越發(fā)地粗暴。雖然蘭登看起來沒什么不適。他胸腹線條比之當初更加明顯，弧線自肋骨向下延伸消失進短褲褲沿。緊繃的側(cè)腰天生仿佛適合緊緊扣上另一只手。

    蘭登站著好似要等他問完。然而伊格已經(jīng)徹底忘了剛才想說的話，他現(xiàn)在控制自己不撲上去咬一口試試口感已經(jīng)盡了很大努力。他傻傻愣在原地，直到一聲咕嚕打破了公寓流動的寂靜。

    肚子餓了。

    昨晚他喝到半夜才回家，沉沉一覺睡過去，現(xiàn)在竟已日上三竿，腹中空空。剛才還膨脹的伊格一下漏了氣，緋紅自耳后燒到脖頸。

    蘭登盯了他片刻，嗤地笑了聲。

    “下樓吃飯。”他轉(zhuǎn)身回臥室，將外套丟到一邊。伊格知道又被當了小孩，不忿地跟在蘭登身后。

    “你還有多的衣服嗎？”蘭登問。

    伊格在自己柜子里找了半天，摸出一件最寬松的T恤。蘭登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丟回去，重新穿上他唯一一件黑色上衣。

    他一句話沒說，但伊格非常清楚自己又被鄙視了。他捏緊拳頭努力繃出上臂的線條，側(cè)眼瞥了下，最后惡狠狠地嘁了一聲。

    是真的打不過蘭登。

    蘭登重新穿回原來的衣服，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最后帶走了伊格最喜歡的一頂鴨舌帽。他還盯上柜子抽屜里的墨鏡，但伊格以大小不合適為由及時搶了回來。他可不敢告訴蘭登那是阿露爾留在家里的痕跡。

    “走。”

    蘭登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抹了把臉上的水珠。銀發(fā)被壓進帽子里，光芒隱去許多，不再招搖過市。他似乎仍然不太放心，把帽檐壓得很低。伊格知道他一直害怕被人認出來。雖然雷蒙德將視頻里的隱私保護得很好，如果不是他太熟悉蘭登的身體.，根本聯(lián)想不到。但蘭登現(xiàn)在變得更加謹慎，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

    伊格想起他們很久以前在床上聊過的天。蘭登在夜店有眾多狐朋狗友，但大多他連名字都不記得。能讓他如此在意提防的，唯有雷蒙德。推測也許是合理的。蘭登的突然到訪必然與雷蒙德有關(guān)。正午刺眼的陽光將高樓外墻曬得金光燦燦。伊格拉開窗簾，任光芒灑進他小小的客廳，隨后跟在一腳跨出門的蘭登身后匆匆離去。

    周六正午的一線城市人潮涌動。樓下的快餐店已經(jīng)滿員，想要找家能落腳的餐廳需要時間。所幸伊格的公寓附近有商業(yè)街，不愁沒辦法滿足他們的午餐。蘭登走在前面。他看起來比伊格還要熟悉這座熱鬧的城市。雖是自己家附近，伊格來這邊逛街的次數(shù)其實不多。明明自己才是原主，反而變成蘭登給他帶路。

    城市中心最大的十字路口轉(zhuǎn)盤匯集了八方人流，汽車來來往往，行人走走停停。巨大的電子屏上播放著絢爛多彩的廣告，四處林立的高樓懸掛著巨大的招牌。財富在鋼鐵森林間高速流動，與穿過城市的河道一同滾滾奔流。地標性的雕塑矗立在路口正中心，吸引了眾多游客照相機的閃光。人行橫道的綠燈在蘭登正要過馬路時跳成了鮮艷的紅。

    “等等——”

    伊格習慣性朝前伸手抓住他。

    突出的腕骨頂著掌心觸感明顯。皮膚不似阿露爾一樣細膩，但總是緊繃著潛藏力道，手感也很好。肌rou線條流過手掌，讓伊格忍不住想沿著繼續(xù)往上撫摸。

    在想什么？伊格大驚，意識到自己因為思緒不由自主緊緊捏著蘭登的胳膊太久。他想松手，卻又舍不得這微小又粗陋的觸碰，手臂僵硬不知如何是好。過不了幾天男人就會離開。這看似輕而易舉的動作，他可能再沒第二次。

    蘭登定住腳步，朝后瞄了一眼，片刻后轉(zhuǎn)過去等紅綠燈，沒丟開伊格的手。

    要死了。伊格站在等過馬路的人群中低著頭，不敢看蘭登。他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握住不放。周圍的人各自聊天看手機，根本沒人在乎他倆。可伊格臉就是燙得要命。他和蘭登長相差距太大，年齡差距太小，任誰來看都不會認為他們像父子。

    倒像情侶。

    蘭登床上再怎么放蕩不羈，過去應(yīng)該至少有一兩個正常意義的戀人。比如雷克斯或是別的什么人。蘭登也會跟Alpha談戀愛？他愛別人是什么樣？伊格朝四處望去，能在街上看到不少親密的情侶。Omega親昵柔順地依偎在Alpha身邊。蘭登有過那種時候嗎？

    有點可怕。伊格決定放棄想象。胡思亂想間，紅燈再次變綠。蘭登朝前走，他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松開，掌心還殘留著一點溫暖的觸感。

    伊格現(xiàn)在確定蘭登是真的比自己更熟悉這里了。他帶著伊格繞開主干道七拐八彎，真在街角找到一家清閑的小店。

    上次跟蘭登單獨吃飯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伊格記得那時他還沒來家里多久，沒有認清這個人的真面目，十一二歲的小孩跟在父親后面歡快地跑來跑去，然后被整蠱得哇哇大哭。這時候只有雷蒙德會來安慰他，而蘭登早就不見了人影。

    雷蒙德真好。伊格那時候堅定地想著。而蘭登就是個混蛋?，F(xiàn)在回憶起來，蘭登對他忽然的極度冷淡正是從他分化成Alpha開始的。他不明白這為什么會成為一個缺點——Alpha掌握著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財富和資源。成為Alpha意味著他有能力像雷蒙德所期望的那樣一步步向上攀登進入精英階層。他曾經(jīng)只當蘭登看他不爽陰陽怪氣發(fā)作，卻沒想到后來發(fā)生那么多事。

    “那個……”

    菜點完了，服務(wù)員離開。伊格低著頭，手指交錯在一起，不知該如何開口。

    “雷蒙德瘋了?！碧m登倒是顯得非常從容，好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么聳人聽聞的事，“所以我跑出來了。”

    果然。伊格心想。你倆內(nèi)部吵架為什么要把我拉下水。

    “無論我住任何一家旅館酒店，或是去哪個人家里借宿，他都能立刻查出來?！碧m登指指桌上的錢包示意他的身份證明，“只有你這里他想不到。”

    他和伊格在雷蒙德面前水火不容多年，關(guān)系僵硬，加上蘭登性子極傲，就算混得再慘也打死不可能向伊格低頭寄人籬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雷蒙德不可能想到蘭登就躲在他眼皮底下。

    但雷蒙德遲早會發(fā)現(xiàn)。伊格在心中叫苦不迭。而到時候自己恐怕會被作為共犯一起清算。

    “可你都過來了?！币粮裾遄弥f，“只要一查機票目的地，很容易就能聯(lián)想到?！?/br>
    “我沒坐飛機，那是自尋死路?！碧m登哼了聲，“汽車是好東西?！?/br>
    伊格了然。在不用身份證明的情況下，蘭登肯定是蹭了別人一路的黑車，但天下哪有那么好占的便宜。那些公路上跑車的人雖然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但也別想免費使喚他們。

    “你又——”伊格想了想能夠引動他們的條件，表情復(fù)雜。

    蘭登看了一眼他臉色，揮拳就揍。

    “冷靜！”伊格迅速死死抓住他拳頭，“這是外面！”

    他壓準了蘭登不想吸引注意力，才讓男人把拳頭收回去。蘭登把帽子取下來了。正午陽光自玻璃落地窗邊斜入，在他凌亂的頭發(fā)上流動。他好像確實有點疲憊，雖然依然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但精神沒那么足了。

    “我當然知道給?！碧m登顯得相當不爽，“少他媽覺得我靠做那種事抵錢?！?/br>
    伊格知道又不小心踩中他尾巴?？赡愦_實會。他心想。直播間里還顯示收入額呢。蘭登沒有跟他說昨晚兩人是怎么進屋的。伊格也不想知道，猜他一定看自己出盡了丑，自覺打算裝一切沒發(fā)生過。

    “我要在你這里住幾天?！碧m登一如既往自我中心，“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可以當我不存在?！?/br>
    怎么可能真當不存在。伊格心想。蘭登在旁邊他連覺都沒法睡。他們說話的時候服務(wù)員正在過來路上。伊格拿起餐具。

    “說起來，”蘭登臂彎杵在桌上，手撐著臉頰，“為什么你房間是雙人床？”

    金屬刀掉在餐巾上。

    伊格搪塞說那是為了一個人睡著舒服。事實上，因為公寓的空間非常有限，所謂雙人床只是勉強夠擠下兩個人，他早上醒來時和蘭登幾乎緊挨在一起。也是因此阿露爾不怎么愛在他這里過夜。他寧可驅(qū)車帶伊格回別墅舒舒服服地在簾帳里滾床單。

    理由十分勉強，蘭登盯著他，顯得有些懷疑，但伊格知道他會相信，因為蘭登進衛(wèi)生間洗臉時會看見里面的用品都是單人份。這是個無聲的證明。

    兩人都已經(jīng)餓了，吃飯時沒太多交流。最后還是蘭登結(jié)賬，美名其曰付住宿費。其實他想免費住多久都可以。伊格想。但這是不可能的。

    從餐廳出來，他跟著蘭登進了街角的自助ATM。伊格站在外面等，聽見里面滴滴滴的聲音，但沒有鈔票嘩啦啦的聲響。門打開，蘭登手中拿著卡，卻稍稍皺了下眉頭。

    “不對勁。”他說。

    “怎么了？”

    “卡還沒被凍結(jié)。雷蒙德不可能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碧m登將卡放進錢包?！八谙胧裁矗俊?/br>
    伊格努力控制著面部表情，有些心虛?！叭绻娴臎]發(fā)現(xiàn)呢？”

    他看見蘭登脊背僵硬了片刻，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那我就是真的不見了?！?/br>
    他收起錢包，轉(zhuǎn)身走向回公寓的方向。伊格忽然有種十分不好的預(yù)感，跑步跟了上去。

    蘭登是雷蒙德放出來給他看看的狗。伊格雖然不甘被人搶先一步，但也無可奈何。但若是蘭登真的像斷了線風箏一樣徹底消失在天際再也不見，那他認為前者會變成更好的選擇。

    車流交織的馬路邊，午后陽光下男人高大的背影立在斑馬線前。伊格站在他身后，握著手機，找到熟悉的聯(lián)系人，打開空白的訊息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