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0
陽光穿過臟兮兮的玻璃,分裂成數(shù)根籠罩空氣中浮動的灰塵。安靜的倉房里崔弗拉上窗簾,遮住唯一的光源。 “你該回去休息?!彼o自己倒了杯水,“折疊床太硬了?!?/br> “可我喜歡這里。”蘭登抱著還帶著汗?jié)n的枕頭翻了個身,柔軟的布料磨蹭床單擠在一起向上提,顯露下面一小截瘦削的腰線,“我不想看見那些人?!?/br> 崔弗嘆氣,坐到床邊替他把衣服拉勻稱?!暗谧约旱纳昭鐣咸优堋彼攘丝跍厮皩Ψ蛉藗兲ФY了?!?/br> “安西爾知道?!闭f這話的時候蘭登尤其自信,“他不會生我的氣。” 他在這座莊園里已經(jīng)住了七年,從剛開始擔驚受怕的小不點逐漸有了主人的樣子。繼承了母親的出彩容貌和父親異乎尋常的寵愛的孩子很難再像以前一樣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幾個Omega夫人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他們曾經(jīng)看不上的對手——畢竟安西爾的財產(chǎn)不會落到她們,而是落在兒子們身上。只待哪天這棵參天大樹一倒,蘭登同樣會與他們爭搶這塊蛋糕。何況從安西爾現(xiàn)在的態(tài)度來看,他甚至比一家里已經(jīng)成年正在接手父親工作的大哥還要得寵。 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只有自己忍痛拔掉成長道路上的荊棘,可他遠遠承接不了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然而層層密密的藤蔓織作花海也作成牢不可破的圍墻,將他囚禁在這偌大的天堂里無處可去。 只有狹窄陰暗的一小方天地是他最后的伊甸園。 崔弗明白他在莊園里雖然一切應(yīng)有盡有卻不快樂,但一個傭人是無法與這些富貴人家的子弟感同身受的。他也不會嘗試去開導(dǎo)蘭登。嬌生慣養(yǎng)的男孩還太小,遠未嘗過這世間辛酸,不足以妄言疼痛。 “睡一會兒吧。我在這里陪你。” 他也只能做到這里。粗糙的手掌輕輕覆在男孩眼睛上,柔順的睫毛掃過掌心。當他挪開時,房間里便只剩下輕細平和的呼吸。 天空裂開,巨浪傾盆而下,不斷積蓄,不斷增高,慢慢淹沒視線,鉆進鼻腔,大口大口灌進喉嚨。 蘭登渾身一震,猛地睜開眼睛,抓著被子劇烈喘氣。他背上全是汗水,眼前模糊一片。 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要糾纏不放。 他緩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哪里,習(xí)慣性伸手去摸旁邊,卻抓了個空。 “崔弗?” 蘭登迷迷糊糊翻了個身。身邊沒有人,但不遠處有一小朵亮眼的白光。那是工作桌的臺燈,桌前有個坐著的人影。他跌跌撞撞下床,朝著男人走去,瞇著眼睛,額頭靠著堅實的后背。布料上熟悉的青草香氣讓他安心。 “你在做什么?!?/br> 崔弗筆尖蘸了點墨水?!拔以趯懶拧!?/br> “寫給誰?” “我的女兒。” 蘭登無意識抓緊男人衣服的下擺,“我都不知道你結(jié)婚了?!?/br> “我早就離了,沒必要再講?!彼f話時輕輕捋過下巴的小胡子,桌上的鏡子里映著一個快四十的男人的模樣,“她也沒給我回過信?!?/br> 事實上就連有沒有送到手里也不知道,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蘭登沒作聲,松開手,退了幾步。崔弗有別的事情。他想。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 倉房雖小,但內(nèi)容豐富。除了日常需要用到的園藝工具以外,這里會充當崔弗的第二個臥室。雖然他在城堡里和其他傭人一樣有房間,不過這里則更像他的私人領(lǐng)地。 花鏟花鋤是必備物品,澆水噴頭也少不了。但最多的還是為滿足各種園林造型需求而生的剪刀。蘭登曾經(jīng)對崔弗居然能記住每種刀口的名字這件事感到非常驚奇。 “用心就夠了?!痹谶@里干了十多年工作的男人向他解釋,“只要用心,總是會記住的?!?/br> 崔弗沒空陪他,他就只好自己找事做。工具箱里東西很多,蘭登拿起來掂量兩下又放下。太沉了,不知道崔弗為什么用起來這么輕松。也許待他再大些才能使用。 他從底下翻出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口銀光閃閃。這倒剛好符合他手的大小。如果崔弗見了,就知道那是給個別花朵除刺用的。刀鋒一過,銳利的防御便零散落地。 切下去會怎么樣呢…… 手抓住刀柄,蘭登眼前閃過男人熟練切割枝葉的影子,無意間對著胳膊比劃了兩下。 “你在做什么!” 蘭登嚇了一跳,手上一抖,胳膊豁然劃出一道血口。剪刀砰地砸在地上。崔弗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抓住他手腕查看傷勢,眼里怒意強盛。 “我、我沒……” 眼淚一下就要掉出來。他第一次見到崔弗發(fā)那么大的火氣。幼年被母親斥責的恐懼如潮水撲面而來,他猛然瑟縮了一下,試圖從粗糙的大手中抽回胳膊,轉(zhuǎn)身要逃。然而比力氣他哪里擰得過男人。崔弗一把強行將他抓過來,鎖在懷里。 “不要碰我!”他渾身發(fā)抖,大聲尖叫。 崔弗對他的反抗視若無睹。反正蘭登哪怕用盡全力掙扎也根本傷不了他。男人單手從急救箱里迅速翻出繃帶。才開始干這行的時候他掌握不好技巧,把自己弄傷也是常事。他坐在床邊,一手捏著蘭登胳膊,一手幫他包扎。 蘭登坐在他腿上拼命撲騰,傷口的血因為劇烈動作流得更多,將綁不均勻的白色紗布染得通紅。崔弗一下火冒三丈,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 “老實點!”他警告蘭登。 被打疼的男孩不亂動了,抽噎兩下,然后埋在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嘶啞的稚嫩童音聽得崔弗心頭滴血。然而現(xiàn)在還是包扎要緊。 他最后用力收緊繃帶,在末端打了個結(jié),才將男孩抱在懷里,不斷撫摸后腦勺柔軟的黑色發(fā)梢。 “怎么哭了?”他問。蘭登極少哭,就算在城堡里受了委屈大多數(shù)時候也憋著,在他面前鬧這么大還是頭一回。 男孩還沒止住哭腔,鼻子一抽一抽,喉嚨疼了,一句話結(jié)巴半天才倒完整?!澳闵?、你生我的氣。” 自他住進這個莊園里以來還沒有一天被人打過。別說教訓(xùn)了,仆人們就連批評都沒有一句。唯一有能力管他的安西爾回來得極少,就算聽仆人數(shù)落不是也不在意,最多提醒兩句。敢對他動手的,崔弗是頭一個。 已經(jīng)快被慣得無法無天了。崔弗想。不知道長大可要怎么辦。還有幾年時間,這囂張跋扈的性子,如果以后是個Alpha,Omega恐怕不太好過。Beta則勉勉強強,因為蘭登雖然個性惡劣,但人品本質(zhì)不算太糟。如果是個Omega…… 那Alpha得有點手段才行。 但崔弗知道現(xiàn)在不能再給自己找麻煩。蘭登情緒相當不穩(wěn)定,若是再加說教無異于雪上加霜。“我沒有生氣?!彼罩且唤仵r紅的繃帶,“我是在擔心你。” 崔弗承認他有一瞬間的確被嚇到以至于情緒失控。即使在這個莊園里蘭登和他的關(guān)系明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親密,但他也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男孩身邊,不敢保證完全了解蘭登的精神狀況。 “……可你打我。你有別的孩子?!蹦泻⑧止荆澳阌憛捨伊?。” 也許還需要些年頭,他才會明白人心是多么復(fù)雜的東西。但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眼中,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哭就是傷心,笑就是快樂。一直對他好的人突然變了臉色,害怕和逃避自然成為他的第一反應(yīng)。 他不信任愛,也不信任自己是被愛的。所以一旦這種愛有一點松動的跡象,他就會立刻躲開進行自我保護。崔弗在心里輕輕嘆息。 “我愛你?!彼f,“我只愛你?!?/br> 僵硬的小小身軀忽然散了力氣,柔順地貼進他懷里。 “我也是?!蹦泻⒖吭谒砩闲÷曊f。 他將蘭登抱起來,讓蘭登面對著他坐正。 “無論何時,絕對不可以傷害自己的身體?!贝薷ラ]眼輕吻男孩額頭,“答應(yīng)我。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br> 剛才因為緊張而溢出的汗水還沒完全散去,強烈的雄性氣息混雜著花瓣和泥土的清香。胡渣扎著皮膚有點疼,蘭登低著頭,完好的那只手緊緊抓著男人的衣領(lǐng)。 “我知道?!彼溃拔矣涀×?。 水珠自綠葉尖端滴落,如一顆流星直墜進土壤。 “蘭登喜歡哪種花?” “沒有。”坐在白木秋千椅上的蘭登搖搖頭,手中隨性碾著葉片的殘渣。綠色的汁水浸入掌紋?!澳隳兀俊?/br> 夕陽將墜,云天泛著熟爛的橙色。崔弗收起水管,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這些都是我的心血。”他直起腰,“所以我每個都喜歡?!?/br> 天際線上,落日直射過來,將重疊的影子拉得很長。蘭登瞇起眼睛朝他背影望去?!皼]有特別的嗎?” 男人思索片刻,“如果一定要選……”他抬頭看了一圈,“就它吧?!?/br> 蘭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秋千椅的高度有限,他必須揚起脖頸才能看見。那是大把大把簇生的淺白小花。雖然單個十分渺小,但勝在緊密相連,聚集起來竟也有紛紛揚揚一大片。本生作白色,伴著流光照拂,它們?nèi)煎兩狭艘粚语h渺的淺金。 蘭登微微偏頭,“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 “沒錯。它叫滿天星。沒什么氣味,小小的,顏色也淺。雖然配花時裝飾經(jīng)常會用到,但總是在其他鮮花周圍充當配角。”崔弗笑了笑,“不過它很頑強,長得又快,對我這副老骨頭來說再好不過?!?/br> “今天完工了?!彼压ぞ哐b進箱子里,扣上鎖扣?!白甙?,我們回去吃晚飯?!?/br> 蘭登從秋千上站起來,扯勻衣服上的褶皺,跟在男人身后。他路過那片花叢時,最后一縷陽光剛好被地平線吞噬。一顆孤星綴在淺灰夜幕中。綁著繃帶的手撫過那些小小的骨朵時會撓起一絲小小的癢意。他隨手捻下一顆握在手心把玩。男人說它們很快就會再長出來,所以不是什么問題。 “下次把那個種在我窗口下面,崔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