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回憶與不堪
從那以后,伙計收斂了一段時間,他也開始學會反抗。在他又一次被欺負時,他拿著木棍紅著眼拼命地與為首的伙計廝打,他那不要命的樣子讓他們怕了,都罵著他瘋子,不敢再做出過分的事。 那銀子他沒敢用,沒有一個人不會質(zhì)疑一個下人手中銀子的來歷,所以他找了個借口向管事的婆子要了個小夜壺,把銀子放在里頭藏在了床底,只在沒人時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看看。 在后來的幾年里,他只偶爾在掃院子時見過幾次尉遲。隔得遠遠的,低著頭和眾人一齊喊四少爺好,垂下去的眼中是華麗綢緞的一角。 再后來,他父親走了,而他因曾跟著父親識字算數(shù),又刻苦忠心,一次機遇頂了賬房急病還鄉(xiāng)的空,離開了那個呆了多年的破舊小雜院。 但他一直記著尉遲。 那場狼狽的相救或許對尉遲來說不過是一時善心大發(fā),救了個低微可憐的下人,連其的相貌都未曾入過眼,但于他而言,卻是一生的轉機。 所以沒人知道,當他被四夫人的丫鬟叫去,吩咐他多照看照看她不成器的兒子的那一刻,他內(nèi)心涌起的驚濤駭浪。 丫鬟轉告完之后,他恭敬地行禮謝四夫人賞識,臉上的謙卑順從一如既往,但寬大的袖子里,那雙手卻止不住的顫抖…… 那時他已近而立之年,是國公府的大管家。也是在那天以后,他才知道四夫人竟與自己是同鄉(xiāng),是老爺當初游歷四方時愛上的閨中小姐,也正是四夫人的求情,他父子二人才能安家此處。 后來他搬去了尉遲房旁,好時常勸誡尉遲,但從沒得到過尉遲的好臉色。 他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去見尉遲時,尉遲懶懶地靠在披著華美狐皮的椅子上,只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嘴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便撇過了頭。但就是這一眼,一股急流便從他的腳底直沖頭頂。 后來行過禮,回到自己房里,他腦子里依然是尉遲那飄忽的一眼。 他好像是看到了當年的小少爺,又好像是看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他再去想,心里便有些說不清的酸澀。 尉遲討厭他,他知道。 那時尉遲剛過十八歲生辰,是京城最負“盛名”的紈绔子弟。 逛花街、挑是非、拉幫派…總之除了當街強搶良家婦女之外的勾當,尉遲幾乎都干了個遍。好人家的姑娘不肯嫁他,又不敢惹他,只好離這位大少遠些。而尉遲對此不屑一顧,在同齡人娶妻生子時夜夜流連于煙花柳巷,醉了更是哼些丟人現(xiàn)眼的yin詞浪曲,常把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 沒人管得了這個胡作非為的四少爺。 老爺是常年不在府內(nèi)的;潑辣的大夫人是高門小姐,娘家位高權重。因此雖然沒有生育,多年來卻仍然牢牢占據(jù)主母位子。大概是沒有子嗣又不得老爺恩寵的緣故,大夫人厭煩極了尉遲;二夫人只有兩個小姐,又性子怯懦,在家里更是說不上話;三夫人是個嬌弱溫柔的江南女子,卻對尉遲很是喜愛,往往舍不得說他半分重話,還總是為他向老爺求情,反而有時會疏忽了自己的病秧子兒子;作為尉遲生母的四夫人又對兒子狠不下心教訓。 但他得管,因為四夫人的吩咐。 也因為…他的私心。 他想見尉遲。 哪怕是被厭惡被嘲諷,但只要被尉遲看一眼,他的心就克制不住地躁動,尉遲于他…仿佛溺海中的一根浮木。 可尉遲實在是煩透了他吧。 尉遲沉醉溫柔鄉(xiāng)的時候,他在門口蹲守一夜把尉遲帶回;尉遲流連賭場的時候,他帶人橫在賭桌前請少爺回府;狐朋狗友邀尉遲玩樂的時候,他阻攔不成便一直跟在其后……尉遲看他的眼神越來越陰沉,嘲諷的話也越來越刻薄。 “你算什么東西?呵,一條我尉家養(yǎng)的狗罷了,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要當條好狗也得記清楚,誰才是主子?” “把頭低下去,看你一眼我都覺得惡心!” …… 愈發(fā)不堪的咒罵從那張殷紅的唇里吐出,他卻只是順從地低下頭,不辯解,也不后退——更叫尉遲恨得咬牙。 如此種種,日復日,月復月,尉遲在壽生的苦心“勸誡”下當真“收斂”了不少。 至少在府中眾人的眼中是這樣。歸府的老爺對此更是喜上眉梢,甚至在老友面前都對壽生稱贊有加,還賞了他不少貴重物什。 壽生領賞時總是面上欣然,謙遜恭敬得恰到好處,心底卻是一片澀然。 什么“收斂”,不過是換了人折騰罷了。 又是一回借故責罰,從日出到膳時,雙腿早已酸麻,腹中卻仍是粒米未進。眼前有些恍惚,連地板上的精美紋路都看不真切,壽生卻依然將腰挺得筆直。 前方忽然傳來低聲的嗤笑,伴隨著踱步間衣料交磨的沙沙聲。 “果然是條聽話的好狗啊?!?/br> 搖椅輕輕搖晃,那人的聲音似乎漫不經(jīng)心,又似乎別有深意。 “…就是這腰啊,跪了一日也不見塌下,倒也是了不得…” 壽生低頭跪地,一聲不吭。 進府多年,他早已習慣了沉默。 尉遲卻被他這幅看似歸順卻犟傲的模樣激怒了,長袖揮毫間,酒盞茶杯盡碎,碎片四處飛散,從壽生的臉頰與額頭擦過,深深淺淺,各自分明。 “放肆!你是啞巴了不成,便是狗也曉得吠兩聲!” 嗒、嗒、嗒。 鮮紅的血液一點一點滴下,在面前匯成了一小片血洼。 壽生穩(wěn)了穩(wěn)身子,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來。 “……請少爺息怒?!?/br> 尉遲卻怒極反笑,俊美的臉上流露出一個略顯殘忍的笑意。 “好啊,喜歡跪是吧,那就慢慢跪著吧。別忘了明天頂著這張臉去我爹那擺尾乞憐兩下子,我倒是想看看你這條乖狗能得到多少補償?!?/br> “……是?!?/br> 果然…不一樣了啊。 他垂下眼簾,目光卻落在了那人光裸的腳踝上。 許是剛沐浴完,那人的衣袍隨意地半敞著,隱隱約約露出一條白皙的小腿,未擦盡的水珠順著小腿滑下,蒸騰的熱氣還未散去,再往上……他只覺腦子轟地一聲,再聽不見半句言語。 歸時已是夜深,他幾乎是狼狽地逃離了那間屋子。 一路上踉踉蹌蹌,慘白的臉色和半干的血跡楞是被守夜的婢女當成了鬼魅,尖叫聲幾乎要劃破夜空。 別叫,是我。 他勉強站住身子,沖婢女抬了抬手,卻發(fā)現(xiàn)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 壽、壽總管? 驚慌失措的婢女總歸是止住了尖叫,卻又忍不住驚呼起來。 是您啊…呀,天啊,您的額頭,還有臉…需要我去藥房…… 無礙,你好好守夜便是。 他伸手撫上臉頰,黏膩的液體沾染了手指。 原來他流了這么多血嗎…… 回到屋子,壽生恍恍惚惚地來到浴室,并未褪衣衫,便抄起木勺舀了一勺又一勺涼水從頭頂澆下。 清水淋在開裂的傷口上帶來針扎般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 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那種心思的呢?那種……不堪的心思。 怎么會變成這樣……他不該的,不是嗎,他不配…… 嘴角盡力咧開,卻怎么也彎不成一個向上的弧度。 他感覺到一陣接一陣的眩暈,終是癱軟在混著血污的水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