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荔枝盆

    到了六月里，褚繡春終于搬完了家，弘歷特意去他的新家中做客，里外看了一圈，指點著：“這里再種幾棵樹，那里添一個亭子?！?/br>
    褚繡春連聲點頭答應，弘歷看著他笑得那樣輕松，便曉得過后不會照辦，不過也罷了，自己本來也只是隨便一說，沒指望他真的當做圣旨一樣的去辦，褚繡春就是這樣一點好，分得清自己哪些話是需要不折不扣遵照執(zhí)行的，哪些話要盡量體貼，又有哪些話只是隨口一說，一時的心情抒發(fā)罷了，若真的是要每一句話都成真，自己說起話來難免要格外慎重，那樣也是一種壓力。

    第二天褚繡春回到宮中，如今他已經(jīng)是侍衛(wèi)領(lǐng)班，除了日常的管理事務，弘歷仍然是需要他陪伴，如今弘歷只是三十九歲的年紀，正當盛年，他的身體又很是健康，精力旺盛，只是有的時候，弘歷卻莫名地便有一種難言的傷感，驀然間一股孤獨清冷的感覺便涌上心頭，行走在宮中的道路上，忽然間便一陣彷徨，不知該向何處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舊有的情感寄托便格外重要，比如說令妃，比如說褚繡春，都是相伴多年，彼此十分了解的了。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弘歷公務告一段落，便讓人拿了水果上來，一個大冰盤里面是冰湃荔枝，下面鋪著細細的冰屑，上面是一串艷紅的荔枝。

    弘歷拈了一顆荔枝，剝了殼之后，兩根手指捏著晶瑩潤白的果rou，笑著對褚繡春說：“張嘴?！?/br>
    褚繡春登時一臉的不好意思：“啊，這個……唔……”

    趁著他張開嘴說話的片刻空隙，弘歷手疾眼快便將荔枝給他塞進了嘴里。

    褚繡春嚼著荔枝，展開嘴唇便笑了，隨著嚴冬過盡，經(jīng)過復蘇的融和春景，在這炎熱的夏季，弘歷似乎也開始恢復從前的熱情，又漸漸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興趣，比如說這荔枝，荔枝是生長在嶺南的，距離北京千里迢迢，十分遙遠，弘歷本來對這種水果倒也罷了，并不是特別感興趣，今年忽然喜歡起來，要兩廣總督進貢荔枝，而且要新鮮的，至于這樣遙遠的路途該怎樣保鮮呢？便有人給出了個主意，說是將果樹從地里挖出來，帶著泥土移植到盆子里，連盆一起送到北京，一路上給樹澆水，這樣當?shù)竭_北京的時候，那果實還生長在枝頭，自然是極新鮮的。

    那一天荔枝樹終于到了，弘歷很有興頭兒，讓人把樹搬到殿內(nèi)，便自己摘了幾顆荔枝，當場剝了殼嘗了，笑著稱贊道：“果然鮮美，只是此物不好多食用，像是蘇東坡說的，‘日啖荔枝三百顆’，只怕要有損于身體?！?/br>
    當時褚繡春便侍立在一旁，腦子里瞬間想到的則是另一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楊玉環(huán)據(jù)說也是很喜歡吃荔枝的了，為了給她送最新鮮的荔枝，各處驛站做好準備，運送的人快馬加鞭，以傳送緊急公文的速度，把荔枝快遞送到長安，結(jié)果給人寫進詩里，當時瓊古里爾哈給自己講解這首詩，說是“戒奢靡”，如今褚繡春覺得，奢靡不奢靡暫且也罷了，只是腦筋不夠靈活，無論怎樣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長安總要兩三天的時間，那荔枝殼都要萎蔫干癟了，哪像現(xiàn)在這樣，從樹上現(xiàn)摘下來現(xiàn)食用，那上面都還帶著露水。

    不過普通的旗人冬季里都要買甜橘子來吃，一枚橘子便要二三十文呢，弘歷這樣講究荔枝卻也罷了。

    此時褚繡春笑著將那荔枝核吐了出來，放在一旁，弘歷則說：“你快剝一顆給我來吃?！?/br>
    褚繡春綻開嘴唇，露出牙齒，不住地笑，果然剝了一顆送到他的唇邊，然后又剝了另一顆。

    他們兩個就這樣你喂我，我喂你，各自吃了五六顆荔枝，到這時候便差不多了，荔枝吃得太多，身體會不舒服，于是弘歷便將果盤推開，拿過茶盞來喝茶，一邊還問著褚繡春：“我看你那府中別的倒也還罷了，只是人太少，連灑掃庭院的不過就那么幾個，空空落落的，你怎的不多招幾個人？”

    褚繡春呲牙一笑：“沒有錢?！?/br>
    弘歷噗嗤一聲便笑了：“個個都跟我打饑荒，如今你也向我哭窮，這些年你莫非攢得還少？一般的也有田莊買賣，還有俸祿，你家中又沒有敗家的兒子，惹禍的侄子，何必整日這樣擔心錢？”

    褚繡春笑道：“如今架子倒是撐起來了，只是大有大的難處，雖然旁人未必相信，你卻是知道的，天天看著戶部的賬本兒，也著實為難，更何況是我們那個小家，如今雖然是還不錯，然而倘若現(xiàn)時排場鋪得太大，只怕將來要收回來便難，到那時不但人受不慣，面子上也下不來，所以還不如從頭便收束的好。jiejie也說，從小都是勞碌慣了的，受不來什么都不做，又不是七老八十，哪里能靠人伺候？也覺得不自在，畢竟打小兒便沒有那個福氣，如今家中有人燒飯洗衣，這便是夢一般的日子了，所以家中很不需要招進那么多人，充那樣的場面，招人進來倒是容易，只是將來若是撐不住了，發(fā)遣不好發(fā)遣，傷人情，所以還是謹慎著的好。”

    縱然自己將來能夠升為侯伯，jiejie封個縣君之類，還有個降等襲爵，所以還是要節(jié)約開支。

    弘歷點頭：“jiejie是個明白人?！?/br>
    確實是大有大的難處，如今的帝國大廈，看起來巍峨光輝，其實內(nèi)部也是千瘡百孔，自己一看戶部的賬目便要皺眉，真的有些錢緊啊，大小金川那一場，一直打了兩年才算完了，如果算上莎羅奔與澤旺之前的糾葛，那就是三年的時間，四川那邊這幾年就沒著消停，兩年的戰(zhàn)爭下來，軍費自然就不必提了，當?shù)氐馁x稅也收不上來，這一里一外就差了好多，算一算這錢，自己也是rou痛，這還沒算戰(zhàn)后的災區(qū)賑濟呢，好在之前兩代倒是積累得頗為豐裕，所以如今還撐得住，只是這樣的戰(zhàn)事若是多打幾場下來，便弄到精窮了，一想到這個，弘歷便格外痛恨那些惹是生非的人。

    幾天之后，褚繡春帶了一串剛剛摘下來的鮮荔枝回到家中，小魚一看，便“哇”地叫了一聲，“這可是稀罕物，好新鮮的荔枝??！”

    顏二姐笑道：“剛巧方才白里家中送了兩瓶蜜漬荔枝來?！?/br>
    褚繡春一笑：“正好要給瓊古里爾哈統(tǒng)領(lǐng)寫信，便將這兩瓶蜜漬荔枝轉(zhuǎn)送給他，白里那邊還要想辦法回禮?！?/br>
    自從升了爵位，這些饋贈往來的事情也多了起來，全靠二姐和小魚應對。

    幾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瞬過去，很快又是臘月，這幾天連續(xù)下雪，外面的積雪已經(jīng)是厚厚的一層，天氣到了這個時候，自然是十分寒冷的了，所以弘歷午飯和晚飯的餐桌上，都必然要有兩個火鍋，從立冬開始便是這樣的規(guī)矩，而從立秋之后，每餐便必要上兩個暖鍋，未必一定會吃，但是制度上就是如此，必須要有。

    褚繡春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弘歷這樣的要求，一口小銅鍋里咕嘟咕嘟地煮著各種材料的食物，那裊裊的白色蒸汽便看著讓人暖和，有一回他將自己的這個理解和弘歷說了，弘歷便笑：“唔，很有道理啊，所以滿洲的燉菜才如此豐富?！?/br>
    著名的東北大燉菜。

    弘歷雖然在天氣涼下來之后，喜歡吃暖鍋，不過倒是與褚繡春這樣深厚的心理因素背景不同，他更多的是從養(yǎng)生的角度來看，暖鍋可以長久保持食物的溫度，比起爆炒煎炸，食物更為軟爛，適合涼天進食，所以他從立秋之后便必要暖鍋。

    這些年來，褚繡春其實很少提及當年的生活，畢竟他的身份已經(jīng)不同，再提起從前，倒不是覺得羞恥，只是仿佛有些矯情，只是偶爾仍然會流露出一句半句，比如說看到暖鍋時候的心情，弘歷幾乎是當時立刻便體察到了，他想到的是從前冬季里漂泊在外，身上和心中都冷，所以那種時候，便格外需要暖鍋的撫慰吧，對于暖鍋是與火炕一樣的感情，都是那樣一種茫茫塵世中的溫情慰藉。

    而且褚繡春還喜歡暖鍋多過火鍋，一是因為江南便是用這種暖鍋，更為親切，二也是因為這種鍋的中間是炭爐，外圈環(huán)形鍋具中堆疊著滿滿的食材，這樣加熱起來，有一種更為安穩(wěn)滿足的感覺，火鍋則是滿滿一鍋湯，在湯中涮食物，比起暖鍋來，難免有些漂流感。

    尤其是褚繡春還喜歡湯泡飯，吃暖鍋的時候，白菜rou丸雖然也香甜，最鐘愛的則是鍋底的濃湯，拿湯勺舀了來澆在飯上，攪一攪便這樣吃了，簡直貓吃鮮魚一般。

    弘歷起初覺得新鮮，過不久自己也學著這樣吃，感覺果然很有滋味，那湯可真的堪稱一鍋的精華，融合了各種蔬菜與魚rou的滋味，口感鮮醇豐富，再配一點小菜，這樣就很好，而且因為往往是吃過半碗米飯之后，將剩下的半碗飯泡湯來吃，便不擔心食得過飽，從食量上來講，很是養(yǎng)生。

    這一天晚上，弘歷與褚繡春對坐著吃飯，褚繡春夾了兩筷口蘑熘魚片，與弘歷不太一樣，弘歷喜歡吃韭菜，時常便要點韭菜炒rou絲，褚繡春對韭菜不太感興趣，卻喜歡蘑菇，不過卻有一種食材是兩個人都很喜愛的，那便是芋頭，宮中用的都是荔浦芋頭，尤其這個時節(jié)，正是吃芋頭燒rou的好時候，這食案上便有一碗，此時弘歷便夾了一塊芋頭，放入口中慢慢地嚼了，道：“這芋頭扣rou不錯?！?/br>
    褚繡春笑了一笑，卻見弘歷筷子一轉(zhuǎn)，馬上便給自己夾了兩片芋頭，一片扣rou，褚繡春登時微微一愣，他們兩個人雖然是同桌吃飯，卻少有給對方夾菜的習慣，因為不曉得對方想吃什么，不好這樣擅作主張，今兒這是怎么回事？

    轉(zhuǎn)頭便見弘歷對侍膳的太監(jiān)說：“將這一碗芋頭燒rou給大阿哥送去。”

    永璜這一陣身體不太好，也是個可憐孩子，母親早早亡故了，父親那一陣又心緒惡劣，所以他雖然貴為鳳子龍孫，在這貴族的行列中卻也是寒風陣陣。貧寒的人其實是沒有必要太過同情永璜，永璜無論怎樣也是錦衣玉食，不過褚繡春如今也算是踏入了上流的行列，當然他的身份仍然是不能與永璜相比，然而褚繡春也能體會到永璜面對諸位親貴時候的那種尷尬、困窘與不甘。

    于是褚繡春便說：“大阿哥還年輕，請御醫(yī)好好調(diào)治一下，過一陣也就好了?！?/br>
    弘歷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孩子就是心窄。

    過了幾天，顏二姐去看白里的夫人，送去二斤荔浦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