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燈火闌珊
督府,院中。 落了許久的雪終于停了,小竹子和翠翠才尋得機(jī)會掃著庭中積著的厚雪。尋食的冬日鴉雀在樹木之間展翅、跳躍,振落了在枝上的好些積雪。 厚雪倏地一下落在了樹底下正掃著雪的小竹子頭上,他只覺得頭頂猛的一重,好些雪星子順著他的衣領(lǐng)落到里頭兒去,更是冰得他如同猴兒似的上躥下跳,大叫道:“冰!脖子好冰!” 翠翠見狀,不禁捂著嘴一陣發(fā)笑,“嘻嘻嘻……瞧你那猴子樣!” 聞聲看過去的青黛也是抿嘴一笑,笑罷便又執(zhí)著雞毛撣子輕輕地掃落積在花草上的雪。雪重得很,這剛開的花苞可別被雪給壓折了。 雪落了一夜,到今日下午才慢慢地停了下來。若是這個(gè)時(shí)候不好好地將雪掃了去,只怕今夜又下起雪來了。 青黛這般想著,余光處忽的瞥見一抹玄色的高大身影。 青黛有些疑惑地轉(zhuǎn)眸看去,便見看秦肆從光影斑駁的月洞門處走近。他微垂著首,再加上那處樹影婆娑,青黛并不能瞧清他的神色。 她語氣稀松平常地道:“督主可是在屋中落了東西?” 青黛說著,便回過頭來繼續(xù)撣著花草上的雪。 半晌,她都未聽見秦肆的回答聲,只能聽見皂靴踩進(jìn)雪地里窸窸窣窣的輕響。 以往的他總是會給她些反應(yīng)的,今日怎么這般冷淡? 青黛心中生了些疑惑,她剛抬起頭欲往秦肆的方向看去。卻不料目光剛移去,身前就落了一層冷意下來。 秦肆忽的將青黛攬進(jìn)懷中,力道有些大了,抱得緊緊的,卻依舊是一言不發(fā)。 他未著避寒的披風(fēng),外衣上還帶著一層寒冷的意味,連手都是冰涼涼的,似是在冰寒的冷風(fēng)中待了許久。 青黛頓時(shí)便怔住了,不曉得他這般是為何。 雪地里拿著掃帚的兩個(gè)小身影,早就在秦肆抱向青黛的那一刻,便朝著院落中急竄而去,生怕打擾了夫妻間的親密事。 秦肆緊緊地抱著青黛,面上浮著一層陰沉沉的神色。胸腔里的情緒激烈得要命,急于發(fā)泄,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gè)突破口。 一顆心似是在海水之中沉沉浮浮,青黛就似這水中的唯一浮木。他只能不斷地收緊手臂,不讓這救贖的浮木離去。 青黛大抵是知道秦肆此刻的情緒并不佳,便柔著力道回抱著他,手掌輕撫著他的后背,安撫道:“督主可是有煩心事?” 秦肆深吸一口氣,又沉重地吐了出來。他微俯著身子垂下首,似是用依偎的姿態(tài),將臉頰埋在青黛的肩窩處,輕輕地蹭著,半晌才悶悶地低聲道出一句。 “無事……不必?fù)?dān)心?!?/br> 這般,怎么能叫她不擔(dān)心? 他的性子一向陰沉隱忍,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扛著,從未與他人說過。 他能這般淺顯得表露心事,必定是遇到了讓他都感到十分棘手的問題。 青黛抿了抿嘴唇,腦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道了一句,“青黛想去一個(gè)地方,不知督主愿不愿陪著青黛同去?” 秦肆聞聲便抬起眼來,漆黑眸子里稍稍地現(xiàn)出一抹訝異。 ***?。?/br> 馬車緩緩地行在京城街巷間,車轱轆碾著殘留著雪漬的青石板,發(fā)出沉沉的響聲。 在天空漸漸地有了暮色之后,馬車才在城郊處停了下來。 城郊地段,地廣人稀,無多少人影。 他們來到一個(gè)小山坡似的地方,夾雜著涼意的微風(fēng)輕輕吹拂,將山坡中油綠色的草坪吹起一陣又一陣如同海浪似的波濤。 坡上矮松的顏色愈發(fā)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白中隱粉的單瓣梅花,深黃磬口的蠟梅花錯落其中。 山坡中,所有帶棱角的地方,都因冬雪,而變得異常光潔且圓潤,長出了好些如天鵝絨般的茸毛。 青黛款款地帶著秦肆來到山坡最高一處,她隨即便在草坪之中坐下,似是此處的??土?。秦肆垂眼看著草坪,劍眉便是輕輕地一蹙,似是并不情愿與之有所交集。 他見青黛毫不在意臟污的模樣,坐在草坪之上,隨后便是抬眸看向他。棕黑眸子里亮晶晶的,似是藏著些許期許的意味。 秦肆便無了拒絕的意思,與她一同席地而坐。 這地方是小竹子發(fā)現(xiàn)的,也曾在閑暇時(shí)帶著青黛和翠翠來此處吹著涼風(fēng)。只是現(xiàn)在已是寒冷冬日了,他們便很少來此地了。 她未料想,此處的冬日風(fēng)景也是十分不差的。 青黛抬頭向著遠(yuǎn)方看去,只見京城一片潔白,一望無際。前頭是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屋,屋脊都積了好些雪,黑白相間,構(gòu)成一幅十分別致的水墨畫。 秦肆半闔著眼眸打量著這處,眸中神色平淡,似乎只覺得此處是個(gè)普通的草坪罷了。 直到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烏云更沉重地壓向地面,籠蓋了蒼茫的田野、道路和村莊。 他在山坡上往下了望,才發(fā)覺遠(yuǎn)方的京城中漸漸地亮起了火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如同螢火般絢爛。 此處能將京城盡收眼底,皇宮也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其中,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頂,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輝煌。 秦肆這般看著,他的眸子就變得暗了許多。 不愧是用尸體堆積起來的皇宮,那么威嚴(yán),那么壯闊。一堵蜿蜒的高高紅墻,便將這所有的一切都束縛起來了。 外人削尖腦袋想爬過這堵高墻,卻不知里頭的深深宮邸,糜爛與紙醉金迷暗藏其中,將人性腐朽殆盡。 他在皇宮中好久了,也從未停下腳步,認(rèn)真地欣賞過這般風(fēng)景。 一樁一樁接踵而來的事,幾乎將他壓得喘不過氣。 好累,好生疲倦。 如此想著,他的眉心處忽的傳來零星一陣的柔軟感覺。 他有些驚訝地轉(zhuǎn)眸看去,便見青黛正用指腹輕輕地揉著他的眉間。只因他的眉間處一直擰著,從未放松過。 青黛垂下手來,又靜又幽深地看著秦肆久久一眼,才道:“督主一向繁忙,青黛是女兒家,也不懂督主所忙的事情。” 秦肆盯著青黛微垂的濃密纖長睫毛,和那琉璃珠似的眼眸,不禁有些啞然。 青黛輕吐出一口氣,換了動作攬著他的手臂,側(cè)著頭輕輕地靠著他的肩膀上。柔和的眸中映入了遠(yuǎn)方的燈火,整個(gè)人都透露著人畜無害的恬淡氣息。 那溫柔的聲音又從她的口中傳了出來,“但青黛明白,事情是忙不完的,再忙也要停下來歇歇?!?/br> 不然,她會擔(dān)心的。 秦肆聞言,心里似是被一層柔軟的羽毛輕蹭著,撓得那里又癢又酸。又像是突然卸下了久久束縛在心頭的巨石,那般愉快,那般輕松。 身處黑暗中的人,哪怕只給他那么一點(diǎn) 陽光,他也會記著一輩子。 她便是他生命中的光,好不容易擁有了她,他又怎么會舍得讓光離去? 秦肆盯著前方凌亂靜謐的火光發(fā)呆,遲疑了好久,他的喉頭才動了動,緩聲道:“省得了?!?/br> 他隨即微垂著眼簾,看著青黛被冷風(fēng)吹得有些紅了的鼻頭,低著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本督省得了?!?/br> 他似乎放下了一直端著的高傲架子,也稍稍側(cè)著頭,與身旁的青黛互相依偎在一起。 兩個(gè)人就這般靜靜地溫存擁抱,他們虛虛地?fù)卧诓莸氐氖?,指尖若有似無地碰在一起,又若即若離。 倒是秦肆主動了些,湊了過去,與她十指相扣。青黛有些怔仲,卻很快地與他的手交纏在一起。 對方傳來的體溫,似乎都在周遭蔓延開來。這片小方地不再是冬日的寒冷,反而充斥著春天的溫暖灼人。 溫柔如水的月光將兩個(gè)人籠罩在其中,在輕微晃動的草坪之中留下一雙拉長的影子。 看著遠(yuǎn)方不明不暗的昏黃燈火,秦肆的眸光不知不覺也變得柔和了些,思緒也在逐漸地變輕。 他失去了很多的人和事,既然無法挽回,便不再去想了罷。 如今,倚靠在他身側(cè)的溫暖。 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