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清明，陽光明媚。位于A市南部地區(qū)的千葉山蔥郁青綠，山上百花盛開，鳥鳴啾啾，正是游人觀賞山景的好時候。

    來爬山的人不少，大多數(shù)是上了年紀(jì)來鍛煉身體的叔叔阿姨們。比起爬山，年輕人無疑更喜歡去參加其他輕松熱鬧的休閑活動，因此許枕和張弈真并肩走在安靜清新的山路上，在一些長輩的眼里就特殊起來。不時有熱情的大爺大娘湊過來打招呼：“小伙子，帶媳婦兒一起爬山嗎？”

    張弈真禮貌地回答：“和朋友一起來鍛煉一下身體。”

    他的余光掃過許枕，許枕也在微笑，但她的神情卻有些恍惚，像是游離在對話之外。

    張弈真輕聲喚她：“許枕？”

    “嗯？”終于回神。

    “大爺問你今年多大了?！?/br>
    許枕報了年齡，熱情的大爺一聽年歲和他侄子對的上，立刻口若懸河地向她介紹對象。許枕哭笑不得地拒絕了大爺?shù)暮靡猓骸拔矣邢矚g的人了?！?/br>
    張弈真的目光注視著許枕，仔細(xì)觀察著她的神情，辨認(rèn)她話語的真假。

    山頂處有一個涼亭，不少爬到山頂?shù)娜讼矚g在那里坐上一會兒歇歇腳。許枕和張弈真也在那里選了個地方坐下。大概是誤會他們是出來約會的情侶，其他人都有意識地和他們兩個隔開一段距離給他們留出空間。一條長椅上只有他們兩個，背對涼亭，面對著腳下翻涌的千層綠色，當(dāng)風(fēng)吹過時，許枕甚至聽到了山谷里回蕩的風(fēng)聲低吟輕響。

    “昨晚睡的不好嗎？你的精神不太好。”張弈真問。

    許枕晃了晃長腿：“沒怎么睡著?！?/br>
    “你的黑眼圈很重，而且爬山的時候一直在走神。”

    “這么明顯？”

    張弈真說：“是不是因為昨晚的事？我回家之后也有反思，當(dāng)時是我過于敏感了，抱歉?！?/br>
    許枕看向張弈真。他坐在她的身邊，面如冠玉，淡雅清冷，有著文人君子特有的斯文紳士。她昨晚的試探讓兩個人都尷尬，但因為失去這段關(guān)系又太可惜，所以張弈真氣消之后主動遞來臺階。不提她“非禮”他的事情，反而說是自己性格敏感反應(yīng)太大，把所有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如果是昨晚的許枕，或許就順著這個臺階下午了，再次道個歉，兩個人還是能互相關(guān)照的好友。

    但現(xiàn)在的許枕，不想這個樣子下去了。

    那些纏綿多情的夢境，像是絲絲縷縷的蛛絲，用半年多的時光織成狩獵的蛛網(wǎng)，把她束縛在上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張弈真的感覺早就超過了病人與醫(yī)生，或者是朋友之間的界限。在昨晚夢醒之后，心頭的失落和酸楚終于讓許枕意識到了自己的感情，不再自欺欺人下去。

    然而，許枕和張弈真在夢里兩情相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陷入了進(jìn)退不得的僵局。許枕仔細(xì)回想之前的事情，很明顯張弈真在兩人的關(guān)系中一直是主動的一方。帶她去左靈那里看診也好，和她一起參加志愿團(tuán)隊也罷，甚至一起吃飯、看電影、釣魚、爬山……大多數(shù)都是張弈真的提議和邀請。他對她顯然與眾不同，但為什么轉(zhuǎn)眼間卻又冷若冰霜？既然已經(jīng)冷若冰霜，為什么又主動道歉試圖緩解尷尬？

    許枕不覺得張弈真是喜歡“養(yǎng)魚”的“海王”。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和張弈真若無其事般地自然相處了。

    “昨晚的事。”許枕輕聲說，她察覺到自己聲音有些輕微顫抖，連忙咳一聲，回到平時說話的狀態(tài)：“昨晚的事情，你不用道歉?！?/br>
    沒有等張弈真說話，許枕給自己鼓鼓氣，接著往下說：“昨晚的事情，我的確是故意的。你沒有理解錯我的意思……我就是喜歡你，張弈真。”

    旁邊呼吸聲忽然重了一些，許枕不由自主地再次側(cè)臉看向張弈真，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眼眸的顏色卻明顯深了一些。許枕敏銳地抓到了他眼睛里浮現(xiàn)出的驚喜，但轉(zhuǎn)眼間，這絲驚喜就像短暫躍出海面的魚一樣轉(zhuǎn)眼間就再次沉入波瀾不驚的海洋里，不見蹤影。

    莫名的，許枕不那么害怕了。她繼續(xù)說：“大概在半年前，你還是我心理醫(yī)生的時候，我就會做夢夢到你。第一次在夢里遇到你，是我們?nèi)⒓右粋€講座，你坐我旁邊的位置，問我借筆……”

    “好了?！睆堔恼婧鋈徽f，語氣有些冷厲。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沒有風(fēng)度打斷許枕說話：“我不想聽，這件事情到此為止。我去買兩罐咖啡?！?/br>
    說完他就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涼亭。

    “真兇啊?！痹S枕坐在那里感慨，她晃悠了一下腿，再晃悠了一下。心情慢慢低落下去。

    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他喜歡她，卻拒絕接受她。

    這和夢里的情況不一樣。在夢里第一次見到張弈真，是在一次犯罪心理學(xué)研習(xí)講座上。張弈真坐她的旁邊，他忘記帶筆就借了一只她的。許枕做筆記時余光掃過他的本子，上面的字跡優(yōu)美而不失銳利。他寫了一行字之后筆尖頓了頓，他沒有偏頭，像是沒有察覺到許枕在看他寫字。但他接下來卻在筆記本的空白處寫了一串?dāng)?shù)字，并用筆尖點了點。

    許枕在手機(jī)上試了下，那是他的微信，也是他的手機(jī)號碼。

    許枕想到這里笑了起來，張弈真外表看起來清冷淡漠，但只要他對你有興趣，他就是最撩人而不自知的高手，最體貼溫柔的情人。除了一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纏綿，夢里的很多事情許枕醒過來之后其實記不太清，偶爾見遇到相似的場景才會觸發(fā)腦海中對于夢境的記憶。但無法連貫和完整的夢境無法抹去許枕對于夢中張弈真的感覺，那種撩人的、溫柔的、心酸又快樂的感覺，那種安心的感覺，像是一只小鳥在風(fēng)雨里辛苦飛了好久才找到溫暖巢xue，終于可以閉上眼睛安心睡上一覺……

    比起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張弈真實在太過分。什么樣的夠男人才能一邊勾引她，一邊對她說什么“我們是朋友、我不想聽、到此為止”之類的話。

    不過……也許這不是現(xiàn)實呢？

    許枕突然大腦空白，她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也許她以為的夢境其實是現(xiàn)實，以為的現(xiàn)實其實是他人編造的一場夢境……如果和張弈真的婚姻是一場夢，為什么里面會出現(xiàn)她從未經(jīng)歷或者見過的場景？在她能夠回憶起來的場景里，種種細(xì)節(jié)清晰無比。第一次遇見張弈真時參加講座的主講人是哪位教授，婚后居住的房子的窗簾顏色、茶幾上古樸的青色花瓶的來歷，結(jié)婚時鉆戒的款式，張弈真上交的工資卡上的數(shù)字，因為她出任務(wù)受傷而發(fā)生過的一次爭吵，張弈真生病時她去給他買的藥……

    這么多的細(xì)節(jié)，只要許枕可以回憶起來的，都栩栩如生地印刻在她的腦海里，有些許枕以前見過，有些卻從未見過。做夢的人真的會夢到這么詳細(xì)又真實的東西嗎？真的會在夢境中幻想出大量自己從來不知道也未曾見過的東西嗎？

    如果那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在真正的現(xiàn)實里，顧盼沒有死，她沒有因為出事而調(diào)職，而她的確實和張弈結(jié)了婚……

    那現(xiàn)在她經(jīng)歷的一切，包括現(xiàn)在爬到山頂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難道都是自己的夢境嗎？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青天白日，許枕卻突然感覺冷汗淋漓。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恍惚的空虛感瞬間擊垮了她。常常聽人說夢游的人不能被強(qiáng)制叫醒，許枕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其他人大聲叫醒的正在夢游的人。她分不清楚現(xiàn)在是不是夢境，張弈真是真的還是假的，她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呢？顧盼的背叛和死亡，車庫里被圍起來毆打，她無論如何拼命奔跑也逃不開的子彈，噴涌的鮮血，以及被救出后同事和領(lǐng)導(dǎo)擔(dān)憂又惋惜的眼神……

    這些都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怎么才能清醒過來？

    好像在夢里……下墜的人是不會落地的，他們會在墜亡前醒來。

    “許枕！”驚慌的大喊聲像是一聲驚雷落到了許枕的耳邊，下一刻許枕快要完全掉出圍欄的身體就被一雙顫抖卻有力的手抓住拽了回來。

    張弈真臉色蒼白地把許枕按到懷抱里，他的手指顫抖的厲害，連帶著肩膀都抖動起來。兩人跪在地上，都在發(fā)抖。張弈真掐著許枕的肩膀，詞不成句地翻來覆去說著，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沒事的，許枕，不怕……沒事的，這次是意外……”

    飄散的神志逐漸恢復(fù)，許枕迷茫地眨眨眼睛，身體還在因為害怕而顫抖，但她卻像是才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一樣：“我剛才想，想跳下去？”

    張弈真想回答她的問題，出口卻是顫音。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自己的驚慌和恐懼，竭力用最溫柔舒緩的語氣和她說話：“剛才是意外，你只是不小心走神了沒有注意前面是山崖，別害怕，我們先回家再說。別害怕……”

    許枕想說，害怕的明明是你。但她被張弈真抱起來后看到了他紅起來的眼尾，她選擇吞下這句話，安靜地呆在他的懷抱里被他帶下山，直到回到車?yán)铩?/br>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先去我家住幾天好嗎？”張弈真在倒車，他沒有注意看倒車鏡，車出來時刮到了轉(zhuǎn)角墻面給車身留下長長一道刮痕。許枕感覺心疼，但張弈真像是沒有意識到一樣忽視了那道刮痕，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說：“我那里空著一間客房，我去住客房。主臥帶洗手間用起來方便，這幾天你先住那里?，F(xiàn)在我送你回去拿些換洗的衣服，還差什么我們下午去買。”

    許枕說：“這不合適吧。”

    “沒什么不合適?！毕袷歉杏X自己語氣太強(qiáng)硬，他又專門溫柔下來重新說：“就當(dāng)來我家小住幾天，我這幾天請假陪你。你不放心我，就叫一個你的朋友來陪你?！?/br>
    “張弈真，你剛剛才拒絕我的告白……”

    “我沒拒絕。”

    “那你是答應(yīng)了？”

    “……不行?！?/br>
    許枕靠在車窗上，即使差點兒當(dāng)場去世的心悸感還在身體里殘留，此刻也被張弈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要讓我和你一起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和我一起住我才能放心?！?/br>
    許枕安慰他：“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我。剛才就像你說的一樣，我不小心走神了而已。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情了。我保證?！?/br>
    “我不相信你的保證。許枕，你還記得你來找我咨詢的第一天和我說過什么嗎？”

    許枕回想不起來當(dāng)時和他說過什么：“我說了什么？”

    “你說你會好好活著！”張弈真突然發(fā)脾氣：“你做到了嗎？我對你的要求那么低，第一對我完全坦白，第二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自殺，你做到了那一點？你哪一點都沒有做到！許枕，沒有下一次！”

    在許枕的印象里，張弈真一直都是冷淡又從容的，再棘手的問題他都會從容不迫地處理好，再生氣的時候他也不會失去自己的禮貌和風(fēng)度。這是家庭教養(yǎng)，也是性格使然。這是許枕第一次看到張弈真發(fā)火，她沒有因此而生氣，反而覺得有些新奇，有些溫暖。

    他擔(dān)心她，擔(dān)心得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

    過了一會兒，張弈真主動和她道歉：“對不起，剛才是我失控了?！?/br>
    “是我不好，答應(yīng)你的沒有做到?！痹S枕說：“其實我真的是走神了，那時候我忽然有點兒精神恍惚。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夢境……我還以為自己做夢，只是想快點兒醒來而已?！?/br>
    她沒看到，張弈真聽她說完之后慢慢捏緊了方向盤，他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泛起慘白，修剪圓潤的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一絲鮮血浸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