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視大皇子
第一次來,是他自己一步步走進(jìn)宣陽宮的,還記得當(dāng)時回廊下初見,他被一個人領(lǐng)著低頭往前走,迎面走來一群人,謝景予如眾星拱月一樣被人簇?fù)碇咴谧钋邦^。 沒有虛華,沒有皇宮里其他人身上的陰暗,他是和煦的,溫潤的,見了自己就笑的,問自己是不是叫錦之。 當(dāng)時那一個笑程錦之只敢瞥了一角殘余,如今回想余味,竟也覺得溫暖。 那時他草木皆兵的驚恐,誤會了許多,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日謝景予任何一個親昵的舉動,笑容,都鮮活得可望不可求。 上一次程錦之不知道是怎么離開這里的,沒來得及看最后一眼,如今再到宣陽宮,恍如隔世。 不過這一次他沒能進(jìn)去。 程錦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徐氏。 一身素衣清減的徐氏,還是讓程錦之害怕,他就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他膽小畏懼,被她一個眼神就嚇得不敢往前。 “小公子?”良胥看著對面的徐氏,神色倒也恭敬,但并沒有畏懼,只是有些替程錦之擔(dān)心。 懼于徐氏,程錦之站在原地,就在宣陽宮門口。 “以為是攀了什么高枝,也不過就是個以色事人的孌寵,宣陽宮這地界干凈,你還不配進(jìn)去。”即便是知道他現(xiàn)在正得圣寵,連良胥這個承明宮的管事大宮女都得跟在他后頭伏低做小,可是徐氏依舊是毫不客氣。 徐氏說他是孌寵,是故意貶低他,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以為然,皇上這般寵愛,那是寶貝。 但是沒有人知道,程錦之自己也當(dāng)自己就是孌寵,所以對于他來說她倒是說對了,不是自輕自賤,是他有自知之明。 “娘娘且注意言辭,在皇上這里,小公子他……” 程錦之拉住了良胥,搖頭幾乎是祈求一般讓她不要再說,而良胥見程錦之竟然自己甘心受著徐氏奚落言辭,還是那般理所當(dāng)然,又理所當(dāng)然得可憐,可輪不到她這個做下人的來可憐主子。 便也停了口,她是奴才,小公子是主子,既然主子如此,她有何話說,多話反倒討嫌。 便沉默的站到了一邊。 “他如何?”細(xì)觀那邊情況,徐氏心中冷笑,絲毫不改顏色。 這些日子謝景予病中都在喚著程錦之的名字,徐氏是知道的,原來他對程錦之竟然如此在意,可是這個人配不上他的情深義重——雖然這份情深義重她不知原由。 不過那日勤政殿內(nèi)yin亂之事徐氏還記著,厭惡這個人,也不高興謝景予竟然是為了這樣一個人,把自己弄成如今的樣子。 想到謝景予病,徐氏聲音更冷三分:“關(guān)門?!?/br> 緊閉的厚重朱門將程錦之阻攔在外,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但是卻始終覺得孤身一人無法融入。 就這樣站著,沉默著,沒人勸,這次良胥也沒有再說話。 回去的一路上程錦之毫無目的的亂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又不想回寧心殿。 四面宮殿林立,宮道鋪著青磚,每一塊都仔細(xì),像是魚鱗一樣排列緊密,程錦之看著腳下的地磚,抬首覺得四面空蕩。 道很寬,也很長,偶有宮女太監(jiān)或者巡邏禁軍一隊一隊的經(jīng)過,必然都是要停下腳步恭敬行禮的,程錦之受之有愧,總覺惶恐。 除了這些,甚至還有宮廷內(nèi)官和后妃,即便是坐著儀駕,也是要停下到路邊見禮。 不善應(yīng)付這些,也覺得受不起,程錦之貼著墻走,在有人行禮時總是急忙叫人起來,都不敢過去扶。 良胥只在最開始道了一句“小公子受得起,合該如此”,之后也是一路看著沉默。 程錦之不甚自在,腳步快了不少,便想著要回寧心殿,但走到一處陌生的宮殿前,未走過,腳步忽然頓住,怔然愣著,竟然有些回憶般開始出神。 抬頭看到“廣宜宮”三個字,程錦之確實不曾聽聞,又站了片刻,聽著高墻內(nèi)依舊傳出帶著熟悉腔調(diào)的歌聲,竟然便走不動路了。 像是忽然就被牽絆住,近乎是一種本能讓他想要進(jìn)去一探究竟,想要知道,為何皇宮也會有這般歌聲。 竟然皇宮也會有這般歌聲。 勾扯出一線久遠(yuǎn)溫暖又模糊的回憶。 “我可以進(jìn)去看看嗎?”他依舊是小心地詢問,看著良胥,像是生怕自己的要求多過分被拒絕。 良胥他們也早就隨著程錦之的腳步頓住,陪著他站了一會,聽人又如此神色來問,有些無奈,但是面上神色如常,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當(dāng)然可以,這皇宮就沒有小公子不能去的地方?!?/br> 然后良胥便扣門出示了腰牌,引程錦之進(jìn)去。 這處宮殿同旁的一樣,內(nèi)里都是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庭院內(nèi)還有扶疏花木十分秀麗。 一行人進(jìn)去,也沒繞多少路,到了前面的花園程錦之就找到了人。 就在花園的空地里,支著架子幕布,有人在后面演著不知名的皮影戲,唱詞的調(diào)子正是程錦之尋來的原因。 因為是大白天,所以幕布上其實是瞧不見什么的,細(xì)中人物沒有顯現(xiàn),只能聽那曲調(diào),嗓音柔婉,卻是極為悅耳的。 程錦之沒敢唐突,就站在花草葳蕤的轉(zhuǎn)角處聽著,想著等人唱完了再出去,卻被過來奉茶的宮女撞個正著,驚動了唱曲的人,歌聲停了。 一位秀麗的宮裝女子從后頭走出來,她手中還拿著一個皮影人,似乎有些驚訝程錦之等一行人。 以為唐突,程錦之揪著衣袖有些窘迫,好看的眉眼似有為難,站著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良胥見了女子面貌便認(rèn)出了,福身對女子行禮:“見過淑妃娘娘?!?/br> “???”后知后覺的程錦之跟著也要行禮,卻被良胥很快扶住,“小公子與旁人不同,皇上便吩咐過的,不必對人行禮?!狈駝t便是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照顧不周,受罰的又是他們,良胥穩(wěn)穩(wěn)的將程錦之扶好,再次仔細(xì)叮囑,“小公子可要記著,奴婢反復(fù)過的?!?/br> 程錦之一慌便什么都忘了,而且總覺得這規(guī)矩不大合適,他不行禮便不自在,但是也沒有多言,聽良胥再次這樣說,也就是低低的“嗯”了一聲。 那邊淑妃已經(jīng)放下了手里的東西,聽良胥三言兩語,又見程錦之姿容秀美,便輕易就猜到了程錦之的身份,她反倒要行禮了。 “不用?!背体\之趕緊阻止,“我只是聽到娘娘的歌聲十分熟悉,所以進(jìn)來看看而已?!?/br> 淑妃看著便是知書達(dá)理的模樣,十分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程錦之心里最是喜歡親近這樣的人,所以也就沒有保留的說出了原因。 “原來小公子喜歡聽這些?!币慌e一動都是溫婉的淑妃,眉眼間都是柔麗,她看著程錦之,淺笑盈盈給人以春風(fēng)拂面之感,“本宮故里滄州,這是滄州民間流行的調(diào)子,唱詞里講的也是滄州那邊坊間故事,小公子很喜歡?” 淑妃很是平易近人,程錦之沒有了局促,點點頭:“很好聽。” “我這宮里的人是聽不慣這些的,也聽不懂,就我一個人閑時玩玩兒,實在是無趣?!笔珏孟窈芨吲d程錦之的回答,“沒想到小公子竟然會喜歡,也不枉今日在這里坐了一個時辰?!?/br> 程錦之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又看了幕布那邊一眼,這種皮影戲應(yīng)當(dāng)在夜里或者光線陰暗處點燈表現(xiàn),淑妃這般在白天開場的確實是罕見,想來該是百無聊賴,打發(fā)時間做的,四周也沒什么人看。 想到剛才聽到的歌聲,程錦之有些出神,那么好聽的歌聲,淑妃應(yīng)該也是很喜歡這些的吧? 若有所思了一會,又看了一眼淑妃,她依舊彎著眼睛微笑,這溫暖的笑容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程錦之便忍不住訴說心里某些被撥動的心思:“我……我小時候,母親就時常會唱這樣的歌,她也是滄州人。” 母親亡故后他就再也沒有聽過這樣溫暖的歌了。 滄州地北,離皇城千里,在皇宮里能聽到滄州民間的調(diào)子確實難得,所以剛才在高墻外,程錦之聽到熟悉的歌聲覺得十分親切,才會忍不住進(jìn)來看看。 “原來還有這番原由?!币姵体\之眼神懷念中有些黯然,干凈的眼里像是蒙了一層霧氣,總疑心這漂亮的少年要哭,叫人心疼。 淑妃也有些憐惜,眉眼溫柔地看著程錦之道:“以后若是想你母親了,可以到我這廣宜宮來,這里也就我整日一個人唱這些調(diào)子,你來做個看客,我倒歡喜,也熱鬧些。” 她亦是思鄉(xiāng)念親,同程錦之大抵是同一份感情,頗有種同病相憐之感,又有些撥斷琴弦終遇知音的感嘆。 在程錦之的記憶里,母親也是淑妃這樣柔婉的人,說話總是帶著笑意,聲音輕輕柔柔,唱歌輕輕柔柔的。 他已經(jīng)記不得母親的面貌了,只聽人說起過,很漂亮。 大抵就是淑妃這般,年輕,美麗,溫柔,歌聲輕柔悅耳,連眼神也都是這樣的柔軟中帶著憐意。 很多年不曾具體過的思念,這一瞬間有了溫度,對淑妃的親切感驟然濃烈,于是沒有拒絕:“那,那我以后有空就過來?!?/br> 便是淑妃不說,他自己也是想再過來的。 因為時辰不早了,程錦之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便要告辭離開,卻依舊是有些戀戀不舍,淑妃把他當(dāng)做小孩子,見此失笑:“天色晚了,皇上也該回去了,小公子早些回吧,總歸來日方長?!?/br> 說著又把之前的那個皮影人拿過來給程錦之,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也就是個小玩意兒,既然小公子喜歡,這個拿著回去做個念想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