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賀圣壽蒙恩復(fù)家世　窺上意驚堂醒幻書

    事過境遷，三年后時(shí)值圣壽恩科，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gè)家人進(jìn)來到二門口報(bào)喜，幾個(gè)小丫頭亂跑進(jìn)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jìn)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李紈等忙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可是蘭哥兒中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崩罴w心下大喜，哭念死去的賈珠，只覺苦盡甘來。

    明日賈蘭先去謝恩。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dá)的。見第七名賈蘭是金陵籍貫，皇上傳旨詢問那個(gè)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lǐng)命出來，傳賈賈蘭問話。賈蘭將感激天恩的話并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zhuǎn)奏?；噬献钍鞘ッ魅实?，想起賈氏功勛，命大臣查復(fù)。大臣便細(xì)細(xì)的奏明?；噬仙跏菓懶?，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噬嫌挚吹胶＝缚馨鄮熒坪笫乱艘槐?，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yè)的事?；噬鲜バ拇髳?，命九卿敘功議賞，并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師，并聽見朝內(nèi)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于是闔家歡喜。

    不日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寶玉降襲三等子爵，所抄家產(chǎn)賞還。”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錢，也有人冷眼，說是：“本來的世職，還由本家降等襲了，有什么喜報(bào)！”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么還難得，他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gè)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過宥罪，還賞給親侄兒襲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么不是喜報(bào)！”正鬧著，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著進(jìn)內(nèi)告訴王氏。聽得寶玉襲爵，自是歡喜。又見寶玉進(jìn)來，拉了說些勤勉報(bào)恩的話。獨(dú)有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顯露出來。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家有事都遠(yuǎn)避不來，今見寶玉襲職，知復(fù)得圣眷，大家都來賀喜。無不感激天恩。于第二日進(jìn)內(nèi)謝恩。

    及迎春在金陵得知消息，自然喜極而泣。當(dāng)初王夫人將她托予王仁在金陵尋一門親事，未曾想王仁私心迎春性情和順，若娶之必是以夫綱為天，順意服從，于是娶其為妻。此舉亦為其愛妾花自芳作打算。所幸王仁雖十分寵愛花自芳，待迎春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可謂妻賢妾美。迎春頭胎生女，取名叫巧兒，不從外面雇乳母進(jìn)來，只吃的花自芳的奶，日后長大成人一如爹娘孝順。

    眼看榮府枯木逢春，昔日寧府的這一支卻基業(yè)敗盡。本以為就此消亡，又意外出了一位王妃——圣上賜婚，賈蓉許配東平王宋侄，如今貴為正一品鸞君。族人依靠其勢，重新有了立足之地。那年惜春效法先父賈敬，自請入道為國祈福，帝授法號「寧真」居士，從此拜于太上老君金爐腳下。

    再說薛家，薛蟠官至三品大員，又獲圣上所賜當(dāng)初賈家所建之省親園，御筆親題「紅園」二字。其妹寶釵恩放宮外嫁娶，招婿入贅，乃是從前金陵大族子弟，很有才干，只是時(shí)運(yùn)不濟(jì)受了牽連貶為庶人，因是與薛家兄妹自幼相識，結(jié)成良緣。而薛蟠對賈環(huán)早有誓言，既娶男妻，不納女房，只以寶釵所生之子傳承。

    另外，有人牙子到孫府來，秦鐘挑人時(shí)認(rèn)出一個(gè)恰是伺候過寶玉的襲人，遂將買下，送還過去。

    人物種種，且不繁述。

    是日良辰，宴請紅園。

    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隔皆是細(xì)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下面白石臺(tái)階，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開門又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皆嘆：“好山，好山。”家人道：“非此一山，一進(jìn)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北姷溃骸皹O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想及此?！闭f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逕。逶迤進(jìn)入山口。

    又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jìn)數(shù)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眾人稱贊不已。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gè)所在?！庇谑谴蠹疫M(jìn)入。

    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nèi)，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觀畢，引人出來。

    倏爾青山斜阻。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hù)。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游畢，復(fù)引人出來，轉(zhuǎn)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薛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要進(jìn)港洞時(shí)，又想起有船無船。家人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笨托Φ溃骸翱上Р坏萌肓?。”主人道：“從上盤道亦可以進(jìn)去。”說畢，在前導(dǎo)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條折帶朱欄板橋來。

    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墻而過。主人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币蚨饺腴T時(shí)，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皆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飖，或如金繩盤屈，或?qū)嵢舻ど?，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不久，大家出來?/br>
    行不多遠(yuǎn)，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fù)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一面走，只見正面現(xiàn)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bào)大ぷo(hù)，玲瓏鑿就。看罷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jìn)門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主人笑道：“此數(shù)處不能游也。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xì)觀，也可稍覽?！闭f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

    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眾人皆不及進(jìn)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主人笑道：“到此可要進(jìn)去歇息歇息了?！闭f著，一逕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墻環(huán)護(hù)，綠柳周垂。眾人且進(jìn)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diǎn)綴幾塊山石，一邊種著幾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敝魅说溃骸斑@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云彼國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br>
    說著，引人進(jìn)入房內(nèi)。只見這幾間房內(nèi)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shè)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shè)瓶、安放盆景處。其　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璧。真是花團(tuán)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墻滿壁，皆系隨依古董頑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腿硕假潱骸昂镁孪腩^！難為怎么想來！”原來眾人走了進(jìn)來，未進(jìn)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逕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jìn)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玻璃大鏡相照。及轉(zhuǎn)過鏡去，一發(fā)見門子多了。家人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闭f著又轉(zhuǎn)了兩層紗廚錦槅，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zhuǎn)過花障，則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家人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莊里，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墻下出去?！北娙寺犃?，都道：“神妙之極?！闭f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奔胰诵Φ溃骸半S我來?！蹦嗽谇皩?dǎo)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zhuǎn)，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庇谑谴蠹页鰜怼?/br>
    又有奴婢來回話說：“宴已備好了?！北娙饲巴?。

    賓朋滿座，臺(tái)上一出「幻情夢」——

    金并春妙，波蒂香感，玉連艷交，響枝浪靈，

    因而所憐，有遺繪：

    清芙琪，鐘蓉花，環(huán)蘭柳，

    勾蕊撩絮，碧幽煙懷，醉夢送月，媚世風(fēng)流。

    臺(tái)下賓客自相聊。

    “……圣人有龍德，四海治平，天下安泰，實(shí)乃萬民之福。這賈家亦是蒙上恩澤復(fù)起，帝心寬仁?。　?/br>
    “爾等只看圣上慈面，管中窺豹矣?！?/br>
    “汝有何高見？”

    “且觀如今人皆俯首稱臣，前朝八公分化瓦解；原本四王罔替，現(xiàn)有西王伏誅，南王偷生，東、北二王雖深得信重，卻賜男妃絕嗣；宗室手足之中，只封了胞弟忠順為親王，而忠順?biāo)貋砣涡?，蓄養(yǎng)優(yōu)伶，至今未娶，太后心急，圣上卻只一昧縱容；又?jǐn)?shù)后宮嬪妃出身勛貴者，周、賈兩妃病故，馀者竟無所出……”

    聞?wù)呓陨次分?，越發(fā)微小謹(jǐn)慎。

    突然，臺(tái)上醒木拍案一響，閑言立斷。

    只聽道：

    金波玉響，因有清鐘送月，碧環(huán)流風(fēng)；

    并蒂連枝，而遺芙蓉醉夢，幽蘭媚世；

    春香艷浪，所繪琪花勾蕊，煙柳撩絮。

    妙感交靈，憐紅惜綠，作一此懷真悼夢的。

    貪慕風(fēng)情，意yin幻想，滿紙荒唐，請君入夢，終有一醒。

    戲已說畢，鞠躬退場。

    筆曰：正文完結(jié)，待續(xù)番外。

    吾耽癡迷：賈環(huán)之媚態(tài)，賈蓉之明麗，秦鐘之純淳，柳湘蓮之冷艷，衛(wèi)若蘭之優(yōu)雅，琪官之妖妖，花自芳之風(fēng)韻，妙玉之姣情，金榮之令巧，香菱之可憐；

    拙詞劣句，不足以描繪一二，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