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村莊，四周環(huán)山，枯黃遍地，惡土朝天，除了這條河附近有點景色，其他看不到一點草木叢生的景象。村里的老一輩曾經(jīng)嘗試過各種栽種，但不外乎都失敗了，田地里也只能種些簡單尋常的糧食。去趟大些的市集需要翻山越嶺，路途泥濘坎坷，又無法行車，還只能徒步走上三四個時辰。稍微有點積蓄的員外，也只是偶爾出趟遠(yuǎn)門囤物資。

    有思想有抱負(fù)的年輕人全部背上箱籠離開了這里，再也沒有回來過。多數(shù)留下的則是些固步自封的人，他們堅守這里，只信任腳下的鄉(xiāng)土，視世外為猛獸。

    肖懷染毫無形象的趴在書案上，雙眼盯著坐在隔壁的崇歸，夫子說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更不管自己的形象有多么不雅。

    一點也沒有把人的禮儀廉恥放在心上。

    他心想，我本就是一條暮景殘光的老蛇精，憑什么要跟這些“年幼”的人做戲配合。臨死了還要被人間的繁文縟節(jié)約束，這也太憋屈了。反觀和尚倒是裝得人模狗樣，一副清心寡欲，認(rèn)真求學(xué)的好模樣。

    “吡吡～”肖懷染發(fā)出聲響吸引著崇歸，道：“這夫子教的我都會，以前我在人間學(xué)過八百遍了，可熟了。要不要我教你？”

    結(jié)果和尚還沒回答，坐在肖懷染后面的人蹭地站起來，指著肖懷染，道：“先生！瘸子他又不好好聽課，一直在sao擾阿歸！”

    哎喲我去！

    和尚之前叮囑過自己，為了不影響過去，二人的身份、相貌會自動變成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常人并不能看出他們的本相。要不是有了這道障眼法的保護(hù)，他非得現(xiàn)出原型把這個打小報告的混蛋給一口吞了。

    肖懷染嘿嘿一笑，道：“我sao擾的又不是你，老老實實上自己的課，管別人做甚！”

    后面的人大怒：“你這瘸子！又找打了是不是！”

    “來啊，我怕你嗎？”

    此時，學(xué)堂因這兩人的爭吵而變得鬧騰起來。

    年輕的夫子放下書籍，道：“孟子說過，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你兩在課堂上，三心二意，只顧盯著他人，一點羞恥心都沒有。不如，你們現(xiàn)在就下學(xué)，回家的路上，好好看著對方，什么時候看厭了、看煩了，不想看了，再來上課。”他禮了禮衣袖，伸出右手朝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接著道：“莫要在這里打擾別的學(xué)子。”

    肖懷染正好嫌這里枯燥，他掩著喜色，努力讓自己像個人一樣站直身體，用頗為風(fēng)sao扭腰擺胯的走路姿勢離開了學(xué)堂，夫子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名叫囂的弟子，當(dāng)眾被指責(zé)，羞得滿臉通紅，他咬著牙沖出學(xué)堂，夫子在他身后朗聲道：“生而為人，皆有名有姓。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莫論他人是非。”

    這名新來的夫子叫鄭以誠。以前這個村莊的人大多不識字，更別提談吐修養(yǎng)了。文化經(jīng)濟落后，生計的本事全靠代代相傳的手藝或土地。本來這些人在這里一直生活也沒覺得有什么影響，直到后來某次地主陳員外外出會遠(yuǎn)親，和別人談詩論文中鬧了個大笑話。丟人現(xiàn)眼的他，回到家中郁郁寡歡閉門了好幾日。

    事后，陳員外下定決心花重金從異地請了一名夫子來家中教書，打算讓自己的孩子出人頭地。中途陳員外旁聽了幾次，覺得這位夫子教的不錯，隨后又找了幾位同僚一起花錢開設(shè)了學(xué)堂。他們不知道，其實鄭以誠當(dāng)教書先生也沒多久，要不是去年為了保護(hù)被富家子弟打的學(xué)子，他也不會被施暴者的父親驅(qū)趕出繁華的京城。

    他好不容易找到可以重新任職的地方，也不管這里多么荒僻。跋山涉水、汗流浹背，鞋底都不知磨壞了多少雙，甚至差點中暑死在半路上。那時他也捫心自問過，后悔嗎？

    不。

    保持赤誠，寓教于人，做堂堂正正的良師，是他畢生所望。

    這邊，肖懷染出門便后悔了，他都不知道該去哪，這個和尚什么也沒交待。之前他觀察了四周，這里雖然貧瘠，但人也沒有太奇怪的地方，根本看不來以后誰有當(dāng)惡靈的潛質(zhì)。

    正想著，他眼尖的發(fā)現(xiàn)那個打報告的小混蛋也跑出來了。肖懷染趕緊閃身走了另一條相反的路。老年人還是不要跟年輕人賭氣了，傷身，傷身啊。

    肖懷染百無聊賴地四處溜達(dá)瞎逛。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一顆枯藤老樹，樹干筆直高大，凋零的樹葉更顯飽經(jīng)風(fēng)霜。

    出于本能，他，蛇精，想盤。

    要不……他盤在樹上等和尚出來吧…即可以休息，又可以曬曬太陽。

    一舉兩得。

    想法很美好，可實際cao作很殘忍。他張開雙臂吃力地抱著樹干，哼哧哼哧地往上蹬著腿。這該死的禿頭！也不知道給自己下了什么咒，在畫里無法恢復(fù)蛇身，現(xiàn)在爬個樹都這么費勁！

    忽然，腿部一陣抽痛，肖懷染哎喲一聲，沒來得及抱穩(wěn)，直接滾了下來。他狼狽地在草地里翻了幾個圈，接著被什么東西擋住才停下。視線順著黑靴灰褲往上抬頭一看，是夫子，身后還站著兩名女子，一位閉月羞花，神情高傲。另一位相貌清秀黑膚，面容澀然，安安靜靜。

    “……先生好。”肖懷染被鄭以誠扶起來后訕訕地笑道。

    “身上有腿疾就不要做這么危險的事了?！编嵰哉\擺著嚴(yán)肅的臉幫他撣走身上的草屑，而后認(rèn)真道：“對不起。老師之前沒注意到你的腿，所以今天在學(xué)堂對你的態(tài)度有些偏激了?！?/br>
    肖懷染心想，你道啥歉？我腿又沒問題，只是骨頭太軟不適應(yīng)人的走路方式罷了。而且剛才爬樹是因為抽筋了才跌下來，這都是老齡病，常態(tài)。

    心里這么想，可又不能說實情。肖懷染擺擺手，道：“沒事，沒事。我也沒往心里去?！?/br>
    鄭以誠問道：“現(xiàn)在時候也不早了，你怎么還不回家？”

    肖懷染張嘴就胡說八道：“啊，在等崇歸。我的飯錢都在他那?！?/br>
    鄭以誠道：“崇歸？剛才下學(xué)我看到他跟著別的弟子出去玩了?！?/br>
    “……”出去玩？這個死人臉居然出去玩？確定不是去嚇人？他不管我了？不怕我逃走？

    “要不你同這兩名女弟子一樣，到我家吃晚飯吧。吃完再回去?！编嵰哉\說完這句話，其中，神色高傲的女弟子面色一僵，似乎不是很贊同。

    肖懷染從不看人臉色，厚著臉皮應(yīng)道：“好啊好啊?！?/br>
    吃飽了再來盤樹。

    這一去，他竟然在鄭以誠的院子里見到了被拴著的檀若月。不，走近細(xì)瞧正面時，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只狐貍精，這真的是一條地地道道的白狗，一身白毛臟兮兮的。肖懷染微微一怔，檀若月被打回原型后，已經(jīng)跟普通狐貍無異。那日他苦苦求了崇歸很久，半死不活的狐貍才被勉強扔進(jìn)了叢林里，再也沒了聯(lián)系。

    此時想起來不免悵然若失，沒想到相處了那么久的同伴，一朝之間便茫茫相隔。

    鄭以誠笑道：“這條狗以往見到生人都是狂吠。如今見了你，反倒可憐巴巴的夾尾巴，真是怪哉?！?/br>
    肖懷染心想，這是因為動物對天敵很敏感，尤其遇到比自己強的，就只?？謶?。他靈機一動，背著旁人調(diào)皮地對土狗吐出蛇信，嚇得土狗小便失禁，叫聲更顯凄凄慘慘。

    “混賬！你對這狗做了什么！”那名一直臭著臉的女弟子終于開口了，她冷著臉指責(zé)道。

    “李虞。注意言辭?！编嵰哉\低聲呵斥她。

    肖懷染收起玩心，道：“無事，我只是看這條狗可愛，所以想逗逗它，沒想到這么怕我。哈哈哈…真是抱歉。”

    鄭以誠搖了搖頭，道：“唉，這條狗看家護(hù)院，對我忠心，莫要欺負(fù)它了?！?/br>
    準(zhǔn)備幾個人的晚飯是件很繁瑣的事情，肖懷染打量著一直忙前忙后做飯的鄭以誠，問道：“先生。我問句話，您別生氣?！?/br>
    “你說?！?/br>
    “你怎么會讓兩名女弟子來家中吃飯，不怕別人說閑話嗎？”

    一旁打下手的李虞冷笑道：“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br>
    鄭以誠道：“有什么閑話。吃飯而已，我問心無悔?！?/br>
    說完，鄭以誠不再多言。

    倒是那個一直安安靜靜的女弟子趙萍趁著另外兩人不注意，拉著肖懷染小聲解釋道：“先生對我們都沒有別的意思，我……我家境貧寒，父母又要照顧弟弟，所以……很少能顧及到我。先生憐我，才讓我每晚在他這里吃飯。你千萬別被其他人弟子的閑言碎語影響了?！?/br>
    寥寥幾句，肖懷染恍然大悟，有感而發(fā)，原來鄭以誠是念著趙萍的自尊，才沒有當(dāng)眾說出口，沒想到年紀(jì)輕輕，心思如此敏銳，他還以為這位夫子只會滿口經(jīng)綸大道理。

    吃完飯后，三人依次拜別了鄭以誠。肖懷染心心心念念著要盤樹，于是又原路返回。借著深夜廖無人的掩飾，他直接伏在地上游行，還沒接近古樹，他就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白似雪的肌膚和飄逸的藕色紗袍異常顯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似神仙下凡。

    肖懷染一瞧是熟人，眼睛都亮了，趕緊竄過去，抬起頭望著對方，道：“崇歸？你怎么來了？”

    崇歸低頭看著他，沒有回答。半晌，微微彎腰，一把扣住肖懷染的腰，強行把他撈起來抱在懷里，讓他站著。

    肖懷染嗤笑道：“……你有強迫嗎？非要我站著走?！?/br>
    崇歸緩緩地道：“當(dāng)人不好嗎？”

    肖懷染反問：“當(dāng)人很好嗎？”

    兩人默然，過了一陣，肖懷染道：“你怎么在這里?！?/br>
    “你不是要盤樹嗎？”

    “……”肖懷染連咳了幾聲，打岔道：“你今天出去玩了？有什么線索沒？”

    “暫無?！?/br>
    “我有。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點?！毙讶九c崇歸胸膛貼著胸膛，雙目定定望著他，斬釘截鐵道：“李虞那個弟子是男扮女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