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秧歌

    到了第四天，葉歸蓉與神門便去了書店，土方馨很是貼心地說：“歸蓉在日本那邊，要想讀中國的書有點困難的吧？回來一次就多買一些，以后需要什么書，從這邊給你郵寄過去?！?/br>
    葉歸蓉笑道：“謝謝舅母，其實我倒是沒什么，只是彌生托我千萬買幾本張愛玲的書給她，張愛玲的中文書在日本很少的，日文本也很少?！?/br>
    聽到這一句，羅典頓時來了精神，提振著力氣說道：“這樣好，這樣好，張愛玲的書是不錯的，拿回去讀一讀蠻好。”

    羅紋看了弟弟一眼，自己的弟弟一貫很注重文化輸出。

    羅程這時笑道：“爸爸，你從前不是說，張愛玲總是寫那些情情愛愛，糾纏于男女之間，格局太小嗎？”

    羅典瞪了瞪眼睛，說道：“……從前……確實是如此啊，國家危亡面前，還只顧兒女情長，講著女人與男人的那一點事情，雖然說她是在上海，淪陷區(qū)內(nèi)沒有什么寫作的自由，不好那樣憂國憂民，也怪不得她，不過終究是有些太過鴛鴦蝴蝶了，格調(diào)不高。不過前不久剛剛出的一本，我看倒是極好的，著眼大局，很是深刻了，她那文筆又好，讀起來很是動人，倒是比國府的一些文人強了許多，那班人寫起東西來，總好像中央黨部的文件一樣，生拗硬造的，枯燥得很，張愛玲可是生動得多了，難得她身在美國，卻有這樣的見識。這本書很可以不必去買，我家里就有一本，你們拿去給孩子好了，維良啊，你去將那本書找來給哥哥。”

    唐維良是羅薰的妻子，在中學(xué)校教書。

    見唐維良起身去找書，葉歸蓉連忙笑著推辭：“不必了，舅舅，我們?nèi)サ昀镔I一本好了，這一本書你們留著讀?！?/br>
    羅典一笑，說：“家里人都已經(jīng)看過了，今后未必再看第二遍，你們盡管帶回去，我們?nèi)粢倏矗瑘D書館里也有，我們在國內(nèi)，終究容易?！?/br>
    旁邊土方馨便給神門解釋這本書：“是寫中共土改的，那個慘哦，分了地主的田地，卻仍然是窮?！?/br>
    神門點頭，這樣的書，大陸自然是不會出的了，便在臺灣出，于是兩個人便談起來從大陸傳來的，中共土改的消息，不多時葉歸蓉也參與了進來。

    旁邊羅薰起初是有一點好奇地看著她們，漸漸地便靠近過來，用日語講道：“這幫人就是胡亂折騰，一心覺得共產(chǎn)黨的‘打土豪分田地’很好，如今看一看，又怎么樣？梁山泊不是那么好入的，到如今半點風聲都不愿往外面透露的，一看就不是好事?！?/br>
    羅家和葉家都是有田產(chǎn)的，在城中還有商鋪，自然深惡痛絕。

    神門連連點頭，說道：“日本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運動，又漸漸地涌起風潮來，有的時候就聽到她們喊口號。”

    見羅薰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十分認真地聽著，于是神門海斗的話便越來越多了起來，漸漸說及自家：“我的侄女在京都讀書，結(jié)果入住的是熊野寮，在那里住著的，許多都是常年學(xué)運的分子，學(xué)業(yè)也荒廢，人生也延宕，一心只知鬧革命，都不工作賺錢的，也不知都是靠什么生活?！?/br>
    羅薰登時緊張了：“這可是十分危險啊，國民政府退來這里，原因之一就是學(xué)運，這就是日本的前車之鑒，即使苗頭很小，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須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倘若燃燒起來，就不得了了。國家的事還是另一回事，首先彌生不能攪入進去，絕不能參加共產(chǎn)黨。”

    神門海斗不住地點頭：“我和歸蓉特意去看過的，她倒是還好，按時去上課的，沒有參加那些人的討論會，最多是在食堂里見到了，說幾句話。我和她講，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是不可以出共產(chǎn)黨的，畢竟是商人之家，她的舅舅又是很著名的醫(yī)生，已經(jīng)是副教授了呢，如果醫(yī)學(xué)副教授的侄女成為共產(chǎn)黨，說出去可讓人該怎么看??？絕對不可以敗壞家風，她也說絕不會參加那些組織，不要說共產(chǎn)黨，任何政治性的都不參加，一心讀書。”

    來臺灣之前，神門海斗實在不放心，與葉歸蓉一起特意去查崗，事先也沒有通知，找了一個工作日，也是學(xué)校正常上課的時間，突然襲擊，這兩個人都是平日里很忙的，卻專門抽出時間來偵察，也是非常掛念的了。

    羅薰羅紋都一臉欣慰，表兄事業(yè)有成啊，雖然是在日本。

    葉歸蓉登時有些不好意思，接口說道：“去看過之后，其實熊野寮也沒有那么險惡，那個地方雖然破落了一些，倒也有一些風趣，一樓是一個大食堂，和住宿費一樣，價格都蠻便宜，學(xué)生們都在那里吃飯，開飯的時候很是熱鬧。彌生也介紹了幾個熱心學(xué)運的學(xué)生給我們，聊了幾句，雖然都是傾向馬克思主義，倒不是暴力革命的，言談都很有禮貌，說說笑笑的，另外就是一些真的很窮苦的日本學(xué)生，也有少數(shù)留學(xué)生，我們看到了菲律賓留學(xué)生，彌生說還有新加坡和韓國的?！?/br>
    于是神門和羅薰居然聊在了一處，把他們引到一起的共同話題就是“反共”，望著神門海斗，羅薰十分感慨，抗日戰(zhàn)爭是結(jié)束了，國民政府卻不知是否算是戰(zhàn)勝國，雖然慘勝了日本，但是卻終于敗在共產(chǎn)黨的手上，當年戰(zhàn)勝了日本的國民政府，后來丟失了大陸的廣闊土地，龜縮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島嶼上，再看到日本人，便有一種頗為嘲諷的意味。

    葉歸蓉與神門海斗出門去買書，這一次是羅薰陪著他們一起在外面逛，葉歸蓉挑書的時候，那兩個人從學(xué)潮土改到戰(zhàn)爭經(jīng)驗，居然聊得熱鬧。

    神門海斗說：“在東南亞的戰(zhàn)場上最深的體會是，在未來，一定是飛機大炮這種遠射程大火力的武器決定戰(zhàn)局，我們在東南亞，很多時候看不到對方，只是承受轟炸和炮擊，這一點和在中國戰(zhàn)場上不一樣，在中國能夠感覺到是被一個真正的對手所殺，但是在東南亞，死亡在某種程度上，是具有虛幻感的，死得十分空虛。”

    羅薰則說：“共產(chǎn)軍的‘支前’太厲害了，組織了大批的民眾，無論是彈藥物資還是傷兵，都能夠運送得非?？?，而國軍則單純只是軍隊的行動，難怪會失敗?！?/br>
    神門海斗點頭：“我們在東南亞那里，當?shù)厝酥г覀??！?/br>
    羅薰：……這讓我情何以堪，日軍的侵略戰(zhàn)爭能夠得到支持，國軍鎮(zhèn)壓反政府武裝的軍事行動則以慘敗告終。

    五月三號這一天的下午，葉歸蓉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親人，與神門海斗一起乘坐飛機，又飛回了日本，這一回的行李箱比來的時候要重許多，除了家里人塞進去的食物，還有一些書，葉歸蓉將能夠搜羅到的張愛玲的書，都買了回去，其實一共也沒有多少本，除了、、、，再加一本短篇集，就是張愛玲的翻譯著作，比如、、之類。

    回到大阪的家中，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開始，生活又要恢復(fù)正軌。走在上班的路上，葉歸蓉回想這五天的行程，說是歸鄉(xiāng)，卻又不是歸鄉(xiāng)，臺灣不是蘇州，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然而家族卻全體搬遷，要長久住在那里，如今對于大陸，葉歸蓉已經(jīng)很有一種隔膜感，臺灣對于自己來講，雖然是異鄉(xiāng)，卻又莫名地有一種故鄉(xiāng)的感覺，畢竟親人都在那邊，便自然地認那里為故鄉(xiāng)了吧。

    神門抽時間給彌生寫了一封信，信中開列了這一次去臺灣采購的書單，等她假期回來讀，為了查哨，舅舅可以去京都，為了送書就不必了。

    在他寫信的時候，葉歸蓉則在讀剛剛買來的，首先拿起的便是，不僅僅是因為娘舅強力推薦，也是因為自己實在已經(jīng)離開大陸太多年了，許多人遷來臺灣是在民國三十八年之后，而自己則是在民國三十一年就已經(jīng)離開，所以大陸對于自己來講，也是非常有距離感的了，實在很想知道這些年來那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本其實并不長，不過一百多頁，葉歸蓉讀書很快，三天便讀完了，神門見他放下了書，便問道：“那里面寫的什么？好看么？”

    葉歸蓉點了點頭：“寫得不錯，主要就是講一個叫做月香的女子，本來是在上海城市中作女傭，后來回到村中，哪知村中卻不像是她之前聽說的那樣好，十分貧苦的，然而此時后悔卻也來不及，便只得這樣過下去，因為她是從上?；貋?，手里存有一點錢，大家都來借錢，月香都不肯借，然而最后繳納公家的征收，終于不得不將錢全都拿出來，可是即使這樣，也免不了家庭的傾覆……”

    雖然不是文學(xué)專業(yè)，不擅長評論作品的好壞，不過葉歸蓉也覺得，這部寫得真是不錯，難怪當初舅舅的評價是：“給了中共重重一擊?！?/br>
    張愛玲的敘事，與國府文人不同，與所謂革命派作家也不同，這兩方雖然立場不同，不過寫出來的卻都仿佛不是故事，而只是宣傳品，就感覺那些寫作者都是為了表達一個已經(jīng)確定的主題，而去組織故事敘述，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為了說明那樣一個主題，里面的宣傳意味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來，與其說是文學(xué)，不如說是應(yīng)用文，文采有高低，性質(zhì)卻類似，都是很僵硬的，失去了那種現(xiàn)實的鮮活。

    而張愛玲的文章卻很不一樣，十分淡泊自然，葉歸蓉知道她寫的是土改，但是雖然張愛玲筆下的情節(jié)細膩豐富，她本人卻仿佛站在一定距離之外，淡然地觀看，比之之前的那種狂厲，有了一種沉靜，仿佛歲月在張愛玲的心中積淀下來，也在文章中沉積。

    神門聽葉歸蓉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半個小時，點頭道：“難怪火野葦平君前不久從紅色大陸回來，說竹幕后沒有思想自由，和大戰(zhàn)期間日本的大政翼贊會很相像?！?/br>
    葉歸蓉登時不由得便笑起來，火野葦平可是大名鼎鼎，戰(zhàn)爭期間寫了、和，組成了，名噪一時，是很熱情的戰(zhàn)爭文學(xué)家，日本戰(zhàn)敗后，火野葦平的情緒似乎也就此冷卻下來，成為一個保守的和平主義者，因為他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人生，所以此時聽他將中共政權(quán)與當年的日本軍政府相類比，就很有一種奇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