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云游的蜻蜓
第二十四章 云游的蜻蜓 竹橋崇在神門大隊已經住了十幾天的時間,他雖然性格未必樂天,然而卻有一種令人感到趣味的、游戲人生的態(tài)度,言談隨意,很容易接近。 在葉歸蓉所遇到的日軍士兵之中,竹橋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不同于瀧澤的詼諧刁鉆,與木村的荒唐墮落也不一樣,葉歸蓉可以感受到在竹橋那玩笑戲謔的態(tài)度之下,隱藏著的憂郁沉重。 這兩天,竹橋有一些胃痛,葉歸蓉給他拿了一些治療胃潰瘍的藥物,竹橋接過來趕快吃了,然后對葉歸蓉說道:“謝謝你,葉醫(yī)生,你是一個難得的好人,我一直認為,你在這里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等有一天戰(zhàn)爭結束,你這樣的人一定會大有作為的,所以請千萬保全好自身,一定要等到終戰(zhàn)的那一天。” 葉歸蓉臉上露出真誠的笑意:“竹橋君,多謝,你也一樣,御身大切。” 見葉歸蓉一時間沒有其她事情,竹橋便坐在他身邊,講述心中的話:“真是一場令人厭倦的戰(zhàn)爭,我不是有很高深學問的學者,什么‘東亞共榮’之類,我覺得不能理解,像我這樣思維不夠深刻的人,不能思考太宏大的問題,超過我自身所能感知的范圍,我就感到十分困惑,比如國家、東亞、世界之類。雖然歡送出征的場面很是激動人心,然而我卻不覺得自己是戰(zhàn)士,我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是某種消耗品,只不過那種安排我們的力量太過強大,讓人無法擺脫。日本軍隊究竟做了什么,我也很是清楚,不過我不是那種非常勇敢的人,我不敢去反對軍部,無論是為了正義,還是為了我自己能夠回家,我都沒有勇氣提出反對意見,我只希望自己能夠平安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幸運地活到終戰(zhàn),然后回歸故鄉(xiāng)?!?/br> 葉歸蓉安慰道:“你一定會的,會回到廣島?!?/br> 畢竟是一個很機敏伶俐的人,在戰(zhàn)場上兩年,也算是老兵了,從前輩那里學到了一整套的技巧,比如怎樣混進醫(yī)院,如何騙取假期,怎么挑最輕的活兒來干,還有行賄收買之類,尤其竹橋的崗位是聯絡員,可以如同云一般在外面飄來飄去,只要每個月回本部隊報告一次就好。竹橋最會敷衍,每一次長官問起“為什么這么久?”他就很沉痛地說,“情況真的太糟糕了~~”,當兵兩年,已經成為太極高手。 這時瀧澤光走來,道:“葉醫(yī)生,大隊長請你過去?!?/br> 葉歸蓉向竹橋崇歉然道別,便與瀧澤光一起去往神門的宿舍,路上,瀧澤低聲笑著對葉歸蓉說道:“醫(yī)生為什么和那個家伙走得這樣近?那家伙很沒出息的,不要把他的沒出息也傳染給醫(yī)生?!?/br> 葉歸蓉笑了一笑:“竹橋君也沒有那樣不成器,他有他自己的想法?!?/br> 瀧澤笑道:“反正少佐不會任這只極樂蜻蜓再逍遙很久了?!?/br> 神門海斗剛剛升任少佐。 葉歸蓉暗暗嘆氣,他自然知道神門海斗對于竹橋是怎樣的評判,“靈魂構成有重大缺陷,就像機槍中隊的那一匹馬一樣狡猾,在營地里,用蹄子刨地,精神得很,行軍的時候不出一里距離,它就把腦袋垂到地面,仿佛是生了病一樣。” 以至于不明真相的軍官讓士兵自己背機槍,士兵們背后恨得要死,悄悄地說將來如果食物不足,首先把這匹馬當做給養(yǎng),軍隊租賃這樣的馬,究竟有什么用?居然比人還要寶貴,所以士兵與軍馬之間的感情,有的時候是很虛幻的,其實這種虛幻性又何止是在人與動物之間。 而竹橋崇對神門海斗也早有評價:“葉醫(yī)生,我最頭痛的,就是那種渾身上下充滿大和魂的軍官,那些剛從軍校出來的指揮官,對著我這樣的人簡直比對敵人好不了多少,我真的擔心他們一個沖動,就會用軍刀劈了我。神門大人……倒并不是這樣激昂的,仿佛不容易隨時爆發(fā),不過我看得出他也是不很在意我的,所以我還是少在他面前出現為好?!?/br> 神門雖然對大本營的戰(zhàn)略頗有腹誹,但卻是一個嚴謹的人,講的是盡職盡責,所以對于竹橋這樣玩世不恭的消極對抗,也很看不在眼內。 與神門相對而坐,一起吃午飯,葉歸蓉婉言勸道:“不可以讓竹橋君在這里多住一陣嗎?” 神門海斗冷笑一聲:“他的部隊就要開走了,他還在這里住什么?難道要一直在這里作他的快樂王子?” 見葉歸蓉有些失望,神門便轉了話頭:“而且他在這里,也未必就安全,我們馬上就要作戰(zhàn)了?!?/br>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指揮官,神門海斗只看了竹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與木村一樣的游惰者,至于這兩個人實際上有什么不同,他們各自都是怎樣的內心世界,神門并不關心,身為軍官,他只需要把竹橋與木村都歸入到荒廢者一類就可以了。不過畢竟不是自己大隊的人,神門也沒有責任給三十師團訓練士兵,只要到時候把他遠遠地打發(fā)出去就好。 果然沒兩天,竹橋便給打發(fā)走了,“你的部隊馬上便不在菲律賓了,快走吧!” 雖然遭受了這樣不禮貌的對待,竹橋卻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笑著,打包著自己的東西,“戰(zhàn)友的情意啊,忽然之間就變得很冷淡的樣子?!?/br> 葉歸蓉很是為他擔憂,第三十師團要轉到巴布亞新幾內亞,在那里對抗美軍,那可是一個十分陌生遙遠的地方啊,菲律賓雖然也到處都是叢林,終究還有一些文明氣息,但巴布亞新幾內亞在葉歸蓉的大腦里,就完全是一個蠻荒之地,仿佛是在文明的盡頭。 葉歸蓉低聲說道:“竹橋君,一定要平安啊。” 竹橋沖他一樂:“葉君,不必這樣沉重,我沒事的。這個小本子里是我寫的俳句,能幫我保管嗎?不要多心,是一份副本,原本還在我這里,只是行軍匆促,怕萬一遺失,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文學,但仍然希望能夠保存下去,所以另外抄寫一份,希望你能夠為我保存,我們不是在同一個師團,遭遇總會有所不同吧?”第四師團好像一向很狡猾的樣子。 葉歸蓉聽了他這樣的話,更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卻只能接過那只小小的筆記本,點頭道:“我一定謹慎保管,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交還給你?!?/br> 難怪這幾天總是看到他悶頭抄寫著什么,原來就是謄寫俳句。 竹橋離開幾天之后,大隊發(fā)生了一件離奇的死亡事件,死者是麻生裕三,他被一槍打中后腦,當場斃命。 消息報告到神門這里,神門略看了一下文件,只是對執(zhí)行官說了一句:“推遲死亡日期,下一次開戰(zhàn)之后,按戰(zhàn)死上報?!?/br> 這一天當葉歸蓉與神門兩個人相處的時候,葉歸蓉便提出了異議:“麻生君死得很離奇,這附近并沒有發(fā)現當地的游擊隊,而他是遭受的槍傷,我覺得應該驗一下尸體?!?/br> 神門輕輕搖頭:“或許是敵軍的特工吧?!?/br> “我聽說麻生君之前與人發(fā)生過一場很嚴重的爭執(zhí)?!?/br> 麻生裕三不是個強硬的人,身體偏瘦弱,平時說話不多,遇事多有忍讓,柳原武則極為強勢,他身高超出普通同儕,足足有一米七六,如同熊一般強壯,而且人品極差,依仗自己的強勢,橫行霸道,上一次打傷麻生的就是他,后來兩人又發(fā)生了沖突,這一次麻生不再忍耐,拿出手雷高高舉在手里,拉開了拉環(huán),周圍其他人嚇得四散奔逃,連柳原武都退開了,最后麻生將手雷遠遠地拋到水溝里,轟隆一聲巨響之后,總算沒有傷到人。 然而如今麻生忽然不知為什么死掉,當然引起葉歸蓉的疑惑。 神門將臉側轉向一邊,說:“這件事不要再多想了,你是軍醫(yī),不是憲兵?!?/br> 于是葉歸蓉便默默無言。 戰(zhàn)斗確實越來越緊張了,三天之后,炸彈居然炸響在衛(wèi)生隊附近,當時葉歸蓉與澤田拿著醫(yī)藥箱,正前往前方搶救傷員,忽然間一顆炸彈就飛了過來,葉歸蓉連忙一把按倒?jié)商铮恢皇肿o在他的頭部,兩個人趴倒在一旁,炸彈下一秒就在他們附近不遠處炸開來,葉歸蓉伏在地上十幾秒鐘,拉著澤田就翻進了剛剛炸出來的新鮮彈坑。 澤田驚魂未定,加入軍隊這樣久,這是他與戰(zhàn)爭距離最近的一回,稍停片刻便轉著頭尋找自己的眼鏡,“啊,我的眼鏡……” 葉歸蓉探頭從彈坑邊緣處向外望去,看到了落在地上的眼鏡,于是迅速爬了上去,將眼鏡拾了回來,遞給澤田弘治,澤田連聲道謝,將眼鏡重新戴好,視野這才清楚了,自己是輕度近視,眼鏡這種東西不戴本來也罷了,一旦戴上便再難拒絕使用,沒了眼鏡很不適應的。 澤田一路跟著葉歸蓉轉移傷員,當終于來到安全的地方,他這才放松一口氣,坐在一旁拿出水壺喝了幾口水,轉頭望向葉歸蓉,在衛(wèi)生隊中,這是唯一一個不帶槍的醫(yī)生,然而在戰(zhàn)場上的生存技能卻熟練得很,自己給安排在這里,本來是要保護軍醫(yī)的,結果反過來給軍醫(yī)保護,實在很羞愧啊。方才如果不是葉醫(yī)生在身邊,自己真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之后一路看見其他軍醫(yī)衛(wèi)生兵都是四處亂竄,慌了手腳,就愈發(fā)想要緊跟在葉醫(yī)生身旁,這種時候只有他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