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年之始

    昭和二十七年的元旦日，從這一天開始，一連三天家中都是不開火的，號稱是年神在家里，廚房里不好叮叮當當?shù)爻臭[，因此千代夫人提前做好了食物放在冰箱里，取一部分放在彩漆的木質飯盒里，供奉在神龕前，下一餐便可以吃了。

    對于日本的這個風俗，金鐘勛也覺得很是不錯，畢竟一年勞作到這個時候，也很該好好休息一下，如果新年期間還要一日三餐地做飯，就覺得還是與平時一樣，好在冰箱很大，足夠放四個人三天的飯食，供奉幾個小時之后拿下來給人享用，倒是也緩和了之前冷藏的溫度。

    午間千代夫人在佛前拜了拜，將飯盒從供桌上取了下來，招呼道：“好了，大家快來吃飯吧。”

    于是四個人便團團坐在餐桌邊，每個人面前一個飯盒，好像工作日吃便當一樣，金鐘勛揭開盒蓋一看，很漂亮的色彩啊，壽司飯團、蔬菜天婦羅、水煮蝦、腌漬的紅白蘿卜，還有煮黑豆，那一小份黑豆尤其有趣，是用番茄醬煮出來的，因此紅紅黑黑的蕩漾在那里，如同紅色海面上黑色的小島嶼。

    金鐘勛嘗了一口煮黑豆，味道居然真的很不錯，從前千代夫人煮黑豆都是加黑糖、醬油還有鐵釘，放鐵釘這個太犀利了，有的時候日本的一些料理食物的方式，就讓金鐘勛莫名地有一種武士道的感覺，比如在烹調的時候放鐵釘，不過腌制糠漬的時候加鐵釘，可以讓茄子的顏色更鮮艷，煮這種鐵釘黑豆的效果大概也是一樣，反正金鐘勛是沒吃過不加鐵釘煮出來的黑豆。

    那樣古老方法的煮黑豆雖然也很美味，不過千代夫人雖然深諳傳統(tǒng)，卻也是個求新求變的人，如今在日本，西風愈來愈盛行了，比如熱狗漢堡包之類，因此千代夫人便也隨著時代的潮流做出變化，在味噌之外，她也很是喜愛番茄醬，一大瓶一大瓶地熬，在漿狀的番茄rou里面加入胡椒粉和蔥粉，還有昆布粉，便是改良的日式番茄醬，有的時候晚飯便是番茄醬通心粉，除了通紅的番茄醬，還撒了切碎的蛋皮和香腸片，有的時候會將蛋皮換做煮青豆，青豆煮軟后瀝干水分，又在芥末醬里面滾過，此時灑在紅彤彤的番茄醬上，一片鮮靈的綠色。

    千代夫人含笑說道：“多吃一點黑豆，新春吃硬物可以健齒延壽，啊呀呀看看槿姬，就這樣直接咬干栗子呢，咬得咯吱咯吱的?！?/br>
    金鐘勛望向屋角：這一場比賽是槿姬贏了，難怪那么笑瞇瞇的。

    要說與千代夫人在一起，隨時仿佛回到江戶時代，金鐘勛也曉得御節(jié)料理的食物是有許多說法的，比如說紅白蘿卜象征著紅白至喜，海帶卷代表歡樂愉快，黑豆是勤勞工作，鯡魚籽寓意后代興旺，但是吃硬的食物能夠健齒長壽，卻是在千代夫人這里才始聽聞，問起來卻是一百多年前的說法了。

    吃過飯后，金鐘勛洗刷了飯盒，回到房間中靠著墻壁坐在那里，川口忍見他神色間又有些惘惘的樣子，知道他又是在憂慮身在朝鮮的志勛，昨天去餐館那邊吃飯，全家人都齊聚一堂，只有志勛不在，因為戰(zhàn)爭，連音訊都斷絕了，通信匯款全都隔斷，根本不知志勛如今是怎樣的情況。

    講真中朝聯(lián)軍在朝鮮半島是打得很苦的，日本國內的報紙，分明報道了在嚴寒的冬季里，志愿軍成片成片凍死在雪地里，川口忍畢竟也是軍人出身，曉得那種場景的慘烈，預先要埋伏起來，打伏擊戰(zhàn)，然而防寒的用品沒有配備齊全，很多人穿著的幾乎就是秋衣，臥在雪地里，大部分凍死，川口忍有的時候一想當時那種情形，如果自己是軍官，一聲令下發(fā)起沖鋒，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部下全都一動不動，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全部凍死，只剩自己一個人沖鋒，那是多么的悲涼，簡直令人心頭發(fā)瘆。

    當年日本軍隊進入中國，雖說后勤裝備與美軍無法相比，但也算是頗為留意的了。

    有一次川口忍與千代夫人談起這件事，說到為什么中國軍隊連棉衣棉鞋都沒有配備齊全？千代夫人扳著手指來數(shù)：“朝鮮是六月下旬發(fā)動戰(zhàn)爭，中國十月參戰(zhàn)，就算之前不曉得朝鮮采取行動的具體日期，中間也有足足四個月的時間以便反應，要么是設想金日成大半會贏，要么是自己遲遲沒有決定是否參戰(zhàn)，進入朝鮮是非常倉促的?！?/br>
    川口忍點了點頭：“也確實難以下決斷啊，像我們這樣在后面賣賣軍需是不需要多猶豫的，要投入這么多軍隊與美國作戰(zhàn)，真的是一件很需要大決心的事情，尤其是太平洋戰(zhàn)爭結束后，日本國內雖然悲慘，然而中國又進行了幾年的內戰(zhàn)，一邊是默默萎謝，一邊是激蕩地燃燒，也不知哪個更糟糕一點，昭和二十四年的時候，中共剛剛建國，二十五年便爆發(fā)朝鮮戰(zhàn)爭，真的是沒有喘息的時間，不過無論如何應該事先考慮到，別的都罷了，怎么都不該沒有棉衣?！比绻亲约航o這樣子派到寒冷的冬季戰(zhàn)場，一定會氣死了。

    朝鮮戰(zhàn)場上，北方那一邊進行得如此慘痛，自然讓人要擔心志勛，有的時候川口忍自己思量起這件事，金志勛畢竟是大學生出身，有經驗的工程師，從日本回來的海歸人才，等閑應該不會輕易上戰(zhàn)場的，然而技術兵種除了技術工人，還是會召集理工科畢業(yè)生，日本當年也是這樣。當然大學生在征召序列里，總是排在最后的對象，但理工科的大學生仍然是排在文科生之前，畢竟無論是?？哲娀蛘吲诒ㄓ嵄?，總是理工科學生更容易訓練一些，文科大學生才是真正的最后出場角色，難怪千代夫人說起昭和十八年，廢止對文科生緩期征兵的限制，連文科大學生都要加入軍隊，便哀嘆道：“日本真的要亡國了”。

    果然兩年之后，戰(zhàn)爭便結束了。

    所以雖然是朝鮮戰(zhàn)爭之下的日本國內經濟繁榮，讓人時有乘風而上的快慰，然而每當想到志勛在北邊朝鮮，川口忍便也替他的哥哥發(fā)愁。

    于是川口忍想了一想，便笑道：“鐘勛，不如我們去看電影吧，是美空君剛剛出演的‘お嬢さん社長’，都說很不錯呢?！?/br>
    金鐘勛振作起精神，笑了笑，道：“我也聽人說起，說她有一點像是日本的秀蘭鄧波?！倍际峭?，以其純真而撫慰人心，只不過美空云雀成名的年紀要大一些。

    川口忍便笑著用手來拉他：“那么我們便換了衣服出去吧?！?/br>
    金鐘勛脫掉和服換了絨衣，在外面套了一件灰色魚鱗紋的半纏，又圍了圍巾，旁邊川口忍也穿了毛衣和大衣，兩個人來到門口，穿了棉皮鞋之后，便并肩走了出去，門口停著川口忍的車，渡邊武已經坐在司機位上，金鐘勛向他微微躬了躬身，道了一聲：“辛苦了。”

    渡邊武一笑：“我也很想再看一看お嬢，云雀君天生就是大小姐啊！”

    坐在電影院里，今天是新年第一天，許多人都在家中過節(jié)團聚，影院里雖然也有客人，終究不像平時假日時候那樣旺盛，金鐘勛與川口忍每人手里拿了一小袋烤魚骨，手臂挨著手臂坐在那里，咯吱咯吱地嚼著，這種加了醬油和糖調味的烤魚骨酥脆甜鮮，很有嚼頭，又不會太過占據(jù)腸胃空間，實在是看電影時很合適的小吃，這也是把魚料理到了極致。

    金鐘勛看著銀幕上的映畫，美空云雀出演的大小姐社長果然有一種貴氣，這是去年年底上演的片子，其實不過就是前幾天才首映，拍片的時候，美空云雀年僅十四歲，然而這孩子有一種早熟，唱歌是如此，演電影也是如此，“簡直是一個小大人啊！”金鐘勛笑著說了一句。

    川口忍連連點頭：“云雀君，你一定要努力啊，只有這樣，大家才能夠賺取源源不斷的金錢?！?/br>
    金鐘勛轉過頭來望了川口忍一眼，別人看電影是看劇情表演，川口君卻是在那之外還看到錢。

    雖然是在這樣一種充滿“資本主義”氣息的氛圍之中看的一場電影，不過散場之后大家向外走的時候，金鐘勛雖有一點“終將結束”的悵然，之前心頭的沉重壓抑卻終究減輕了許多，一時間居然不想坐車，兩個人便這樣并肩一路往回走，渡邊武駕駛著汽車，在后面跟著走一段停一段，如同蝸牛一般，停車的時候，他將頭伸出窗外，看著前面那兩個人，似乎還是沒有上車的意思，便嘖嘖了兩聲，“已經這個年紀了啊，為什么居然還這樣浪漫？這是讀得太多了嗎？”

    一月四號，川口忍正式開始重新上班，開年第一天，便召集了幾個心腹來到辦公室聽取指令。

    一月七號這一天早晨，千代夫人煮了七草粥，金鐘勛很喜歡這種粥，里面有芹菜有薺菜，一片綠色十分清爽可口，四個人正喝著粥，忽然收音機里報出新聞：“就在昨天，一月六號晚間二十二點零七分左右，著名影星鶴田浩二君在大阪當天下榻的飯店之中遇襲，頭部和手臂一共縫合十一針，現(xiàn)在已無危險，這件聳人聽聞的事件引起各界強烈關注，警方正在緊張調查之中。”

    金鐘勛手中的湯匙登時頓住在那里，千代夫人悠然嘆息：“這些行動者要考慮一下該怎樣收尾了。”

    三浦和夫卻是滿不在意的樣子，仍然津津有味地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