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縱然一夜風吹去

    殷月城奔出了數(shù)十丈，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忍不住回頭一看，自己的屋子隱沒在朦朧暮色之中，早就看不清楚了。

    一陣寒風吹來，殷月城身子哆嗦了一下，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明王大人，他又鼓起勇氣，快步來到天光寺后苑。

    后苑的大門早就落鎖，看守后門的小喇嘛正在打瞌睡。

    殷月城常偷溜出去玩耍，當下緊了緊腰帶，放輕腳步，快手快腳爬上一株老松樹，提氣一躍，落在圍墻的墻頭上，捉住墻上幾根老藤，身子往下溜去，悄無聲息落在墻外。

    轉(zhuǎn)頭一看，云開霧散，天上一輪明月顯露出姣好的容顏，淡銀色的月華照射在連綿起伏的雪山高原之上。

    滿地積雪反射出柔和光芒，天地間明亮而又純凈，好一片晶瑩剔透的冰雪世界。

    殷月城心中稍安，緊緊抓著小皮包，沿著山路悶頭直走。他腿短步子小，約莫走了一個時辰，終于來到后山。

    這一帶怪石嶙峋，人跡罕至，常有雪豹、野熊等野獸出沒，從沒有人敢到這里冒險。

    只有殷月城這調(diào)皮搗蛋的“壞孩子”，才知道這一帶生有佛手雪蓮。

    殷月城小步快跑，沖到一塊大石后蹲了下來，躲了片刻，聽得四下里寂靜無聲，附近并無野獸，這才探頭出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東南角有一個小小洞窟，正是生有佛手雪蓮的地方！

    殷月城欣喜若狂，悶頭沖進洞中，晃亮了火折，地下生著一叢一叢佛手葉子，捧著一朵一朵潔白如雪的花兒，散發(fā)著淺淡的清香。

    殷月城樂不可支，說道：“臭師弟，我就說有一百朵佛手雪蓮。你自己沒見識，還敢懷疑師哥！”

    ——他的聲音在山洞中幽幽回蕩，愈發(fā)顯得四周無比安靜。

    殷月城這才想起慕流星并未跟來，訕訕的摸了摸耳朵，小聲說道：“臭師弟，這回你非得服我不可。”

    他蹲下身子，雙手并用，將地下的佛手雪蓮連根拔起，一株一株塞入小皮包中，一鼓作氣干了一炷香功夫，終于把佛手雪蓮全都拔光，小皮包塞得鼓鼓囊囊。

    他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癱倒在地，閉目休息許久，這才喘勻了氣兒。

    坐起身來，正要走出山洞，忽然見洞外兩塊巖石的縫隙之間，漂浮著兩只藍盈盈的小燈籠，一動不動，詭異至極！

    殷月城吃了一驚，一股涼氣從后心直冒上來，顫聲說道：“什么……什么妖魔鬼怪？”

    但見那兩只小燈籠慢慢向上移動，猛地躥高，藍光閃動，黑暗中躍出一頭巨獸，夾風卷雪而來，那兩只藍色小燈籠原來是它的眼睛！

    殷月城凝目瞧去，只見那巨獸外形肖虎，但通體雪白，從頭到尾長著無數(shù)黑斑，心中一個聲音不禁大叫道：“是……是雪豹……我的媽呀！明王大人，我今天為你死在這里了！”

    那雪豹氣定神閑伸了個懶腰，一步步走到洞口，前爪撐地，坐了下來，毛茸茸的大尾巴又粗又長，安安靜靜垂在雪地上。

    殷月城嚇得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四肢僵硬，不敢動彈，心里則七上八下亂成一團。

    但說來也怪，一個人恐懼到了極點，反而漸漸鎮(zhèn)定了下來。

    殷月城眼神下移，只見那雪豹的腹部圓鼓鼓的，顯然是剛剛吃飽了肚子，不禁大喜，心道：“雪豹已經(jīng)吃飽喝足了，不會再來吃我的，我又黑又瘦，有什么好吃的？人家才看不上我呢！”心中稍安，鼓足勇氣，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

    那雪豹穩(wěn)穩(wěn)坐在洞口，目不稍瞬盯著殷月城的一舉一動。

    它巨大的身形嚴嚴實實擋住了洞口，左右只留下幾寸的縫隙，殷月城雖然是小孩子，但想從窄縫中躥出去，只怕也行不通。

    殷月城不由得犯起了難，雙手抱緊小皮包，心道：“說什么也要把佛手雪蓮帶回天光寺！”突然手指摸到包中一塊硬物，計上心頭，連忙側(cè)過身子，伸手入包，摸出了一塊油紙包著的牛rou干。羅華雪原冬季格外漫長，家家戶戶都會備下牛rou干過冬，小孩子身邊也常帶幾塊當作干糧零嘴。

    那雪豹稍稍歪了腦袋，看殷月城在打什么鬼主意。

    殷月城飛速解開油紙，露出了一大塊牦牛rou干。

    那雪豹鼻子皺了皺，聞到牛rou干的咸香味道，立即站起身子，一步步走向殷月城。

    殷月城顫聲說道：“大貓，你……你去吃rou罷！”振臂一揮，將牛rou干拋到了洞外空地上！

    那雪豹身形如電，嗖的一聲疾撲過去，低頭叼起牛rou干，伏地大嚼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殷月城連忙沖出山洞，跑出幾步，忽想：“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吃了我的牛rou干就得償還我，我……我非得摸你一把不可?！?/br>
    他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子，躡手躡腳摸到雪豹身旁，伸出小手，猛地在它身上胡亂摸了一把，接著大叫一聲，沒命價朝著山上奔跑。

    跑出百余丈，那雪豹始終沒有追上來，殷月城心臟亂跳，回頭看去，白茫茫的冰雪上只有他留下的一排小腳印，這時才感到害怕，心想：“我剛剛怎么那么大膽！”

    他擦干了掌心冷汗，慢慢回味雪豹身上的觸感，突然間又樂不可支：“剛才著急忙慌摸了一把，根本沒摸出什么味道，但我確實摸到雪豹了，哈哈，這下回寺可有的吹了。你們有誰見過雪豹？我就見過，不但見過，還摸過了呢！我可真了不起！”

    殷月城自覺今夜?jié)M載而歸，歡呼幾聲，張開雙臂頂風疾跑，天亮時分，終于回到天光寺。

    他按照老法子翻墻入寺，摸回自己屋中，慕流星早已不在了。

    開門入屋，把小皮包緊緊抱在懷里，合衣睡了一個時辰，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聞到滿屋子都是雪蓮的馨香，不禁精神大振。

    家仆打來了一盆洗臉水，殷月城匆匆洗過臉，換了一身新衣，抱著小皮包，興沖沖來到明王所住的神堂。

    但見那神堂宏偉莊嚴，金箔貼的墻面燦然奪目，云母做的門窗清亮透明，頂部更是豎著三層琉璃寶頂，在藍天白雪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輝，當真是天神的住所。

    殷月城走到神堂門口，心中油然生起敬畏之情，腳底發(fā)軟，自慚形穢，只想掉頭走開。

    但他懷里抱著滿滿一包佛手雪蓮，再想想前一夜的辛勞危險，不由得膽氣大增，闊步走到神堂門口，沖看門的武士說道：“我要見明王！”

    那兩個武士嗤的笑出聲來，只是顧忌著神堂里有人，不敢笑得太大聲。一個武士說道：“你還沒睡醒嗎？一大清早跑到明王大人門外發(fā)什么癡？”另一個揮了揮手，說道：“快走快走，要是吵醒了明王，你還有命活嗎？”

    殷月城急道：“我要見明王，我有要緊的東西給他。”嗓門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那兩個武士嚇了一跳，若殷月城不是明王弟子，早就把他一刀殺了。一人忙矮身捂住殷月城的嘴，另一人說道：“小家伙不要命了，還拖累我哥倆給你陪葬！”一把提起殷月城，要把他提到無人之處。

    殷月城嗚嗚大叫，雙足亂踢，這時屋里有人說道：“出什么事兒？”接著兩個少年走了出來，正是旺杰和松贊兩個大弟子。

    那兩個武士連忙止步。

    殷月城立即掙脫開來，跑到廊下，舉起小皮包說道：“我要把這個拿給明王，你們放我進去?！?/br>
    旺杰皺眉說道：“怎么又是你？我不找你麻煩，你還敢送上門來？”

    松贊眼尖，一眼看見皮包縫隙中探出一朵白色小花，輕輕“咦”了一聲，接過小皮包，打開一看，不禁又驚又喜，說道：“是佛手雪蓮！居然有這么多！”

    旺杰驚道：“什么？”搶過皮包一看，倒吸一口涼氣，斜眼看著殷月城，說道：“你本事不小啊，從哪兒買來這么多佛手雪蓮？”

    殷月城滿臉得意之色，說道：“不是買的，是我自己采的。”

    旺杰和松贊不信他的話，卻又不得不信，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了一般主意。

    旺杰沖那兩個武士說道：“你們下去罷，這里不要你們伺候了?！?/br>
    那兩個武士知道他二人深得明王寵信，便即告退。

    松贊笑道：“好孩子，你對這么明王大人忠心，明王一定喜歡你。我們這就把雪蓮呈給明王，你快回去休息罷，瞧你累得臉都黑了。”

    殷月城用袖子抹了抹臉，說道：“我要親自見明王，我……我好久沒見到他了?！?/br>
    旺杰不耐煩了，說道：“你道明王大人是什么人？你想見就能見嗎？快滾，否則把你當場打死?！?/br>
    殷月城大怒，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要把雪蓮拿給明王，來一招借花獻佛，絕不會提我殷月城半個字！把我的皮包還給我！”

    松贊給他戳破了心思，臉色一沉，低聲說道：“怎么？我們做師哥的還會搶你的功勞么？再說了，明王大人坐擁天下，要什么靈丹妙藥會沒有？你這一包臭花爛葉，未必入得了明王的法眼呢?！?/br>
    殷月城嚷嚷道：“明王喜不喜歡佛手雪蓮，由他自己說了算，輪得到你們指手畫腳嗎？你們憑什么替明王拿主意？”

    旺杰老羞成怒，罵道：“臭小子，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备┥砥∫笤鲁堑念i子，啪啪甩了他兩個大耳刮子。

    殷月城氣得火冒三丈，一口咬住旺杰的手背，不要命似的用勁狠噬。

    旺杰手背上鮮血噴涌而出，傷口深可見骨，痛呼一聲，一把將殷月城摔在地上，抬足猛踢他的肚子。

    殷月城五臟六腑都欲炸裂，但他性子剛烈，索性當這身子不是自己的，緊緊抱住腦袋，一聲也不哼。

    松贊見旺杰雙眼發(fā)紅，竟似要把殷月城活活打死，心中一驚，連忙將他拉住，勸道：“別打了，要是弄出人命，定會驚動明王?！?/br>
    旺杰聽到“明王”二字，回過神來，怒道：“你快滾，滾得遠遠的！”

    殷月城咬牙說道：“佛手雪蓮……還給我……”

    忽聽牙的一聲響，神堂大門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

    旺杰、松贊回頭一看，大吃一驚，連忙伏地磕頭，唯唯諾諾，再也不敢作聲。

    殷月城強撐著睜大雙眼，只見那人是個十七八歲的高大少年，在這天寒地凍的雪山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大紅袍子，衣襟敞開，露出健壯緊實的上半身。

    他頸中掛著一串紅珊瑚、一串青金石和一串黃金珠，豐神俊朗，英氣勃發(fā)，只是眉頭微蹙，神態(tài)冷峭，似乎身體不適。

    殷月城聲音激動得發(fā)顫了，叫道：“明……明王大人！”掙扎著擺出跪姿，手足撐地，小腦袋卻高高仰起，雙眼發(fā)直瞪視著明王，眼神中滿是癡迷之色。

    少年明王淡淡掃視一圈，眾人給他眼神掃到，脊背都是一陣發(fā)寒，不敢與他對視。

    明王爭如一尊面無表情的神像，冷冷說道：“你們吵什么？”

    松贊腦子轉(zhuǎn)得最快，立即說道：“明王大人，弟子知道你老人家近來身體不適，便和旺杰師兄花重金托人買了一包佛手雪蓮，快馬加鞭送上天光寺來。哪知殷月城這小子撞見了，竟然和我們夾纏不清，非要把佛手雪蓮搶了去，冒充是他自己采集的，妄圖討你老人家歡心。”

    殷月城聽他如此顛倒黑白，惱得快要背過氣去，怒道：“你……你說謊，不是這樣的！”

    他有心要解釋幾句，但方才給旺杰打得頭暈眼花，又給松贊這一番無恥謊言氣得熱血上頭，一時張口結(jié)舌，竟然說不出對自己有利的話來。

    旺杰連忙插口說道：“小東西，你還敢抵賴？你在明王面前撒謊，小心死后下地獄受那無窮無盡的折磨?！?/br>
    殷月城大叫一聲，氣上心頭，霍地站起身來，口齒終于流利了，怒道：“不是的，這小皮包是我的，里面的佛手雪蓮也是我采來的啊！你還給我，還給我！”　勢若瘋虎撲到旺杰身上，拼命搶奪小皮包。

    旺杰在明王面前不敢還手，但十指牢牢抓住了小皮包，猶如鐵打一般紋絲不動。

    松贊追問道：“佛手雪蓮何其罕見？你從哪兒采了這么多？”

    殷月城急道：“就在咱們天光寺后山，常有雪豹出沒的地方。”

    旺杰說道：“你又在胡吹法螺！你采雪蓮的時候，是不是還看見雪豹了啊？哈哈，哈哈，吹牛不打草稿！”

    松贊冷笑一聲，說道：“明王大人明鑒：殷月城這小家伙慣會吹牛扯謊，寺中人人皆知?！?/br>
    殷月城怒道：“我胡吹什么法螺了？雪豹有什么見不得的？你……你們……哼，有些家伙長得人模人樣，卻比畜生可惡多了！”

    旺杰說道：“你還敢罵師兄么？明王大人親耳聽見了，你這小子目無尊長——”

    明王喝道：“別吵了！”他聲音洪亮，龍吟虎嘯，震得神堂屋檐的積雪嘩啦啦落下一大片。

    殷月城等三人立即安靜下來。

    其實，那小皮包里除了佛手雪蓮，還裝了不少雞零狗碎的小物件，都是殷月城的私物。只要明王多問一句，自然能分辨出是誰在說謊。

    但明王這些日子修習玄陽功遇到瓶頸，身體熾熱如燒，此刻站在廊下，已是咬牙忍耐、勉強支撐，弟子打架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實在無神去管。

    明王冷眼瞧去，依稀記得殷月城也是自己座下弟子，但殷月城又黑又臟，神情倔強，活像個潑皮小土匪；旺杰、松贊則是自己朝夕相對的親信。他兩相比較，心中自然分了親疏，冷冷說道：“撒謊者，按寺規(guī)處置?！?/br>
    ——天光寺明文規(guī)定，欺瞞尊長須懲以拔舌之刑！

    旺杰大喜，說道：“是，弟子立即割了這小騙子的舌頭！”

    松贊亦是喜出望外，心想只要割了舌頭，殷月城這小子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以后哪里還敢跟師兄對著干？

    殷月城則驚得呆住了，四肢發(fā)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道淚水不可抑止流了下來，嘴里嘗到一股冷冷的咸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都說得明明白白了，怎么明王不信我，反而去信那兩頭畜生？他怎會這么糊涂？他怎會這么糊涂？”

    明王輕輕咳嗽了一聲，臉上露出不適的神色。

    松贊小聲說道：“師哥，快把雪蓮獻給明王?！?/br>
    旺杰本來急不可耐要去割殷月城的舌頭，聞言忙道：“是！”打開小皮包，捧出佛手雪蓮，恭恭敬敬送過頭頂，說道：“請明王笑納！”

    明王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花花草草，于我修習內(nèi)功沒什么很大用處?！钡辉阜髂娴茏用酪?，說道：“嗯，你們有心了。”

    正要伸手去接，忽然一道黑影躥過，殷月城搶過雪蓮往空中一拋，大把大把白花綠葉隨風飄舞，如同下起了一陣花雨，香風陣陣，煞是動人。

    殷月城猶嫌不夠，伸足在地上亂踩亂踏。辛苦一夜采來的雪蓮，終于在他自己腳下零落成泥碾作塵，他心中又是悲苦，又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

    明王一怔，生平第一次正眼打量殷月城這小家伙，心中微動，遲疑道：“你……”

    殷月城惡狠狠瞪了明王一眼，罵道：“我什么我？哼，宮梵天，你算哪門子神明轉(zhuǎn)世？天下哪里有你這樣糊涂的神仙？我算看清楚了，你這傻蛋蠢笨得如牛羊一般，這些佛手雪蓮，我拿去喂豬也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