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細算浮生千萬緒

    明王心知不妙，指出如風，飛速封住殷月城眼周xue道，防止毒質擴散入腦。

    但殷月城仍覺得眼部劇痛難當，雙手摁住面孔，大喊大叫幾聲，隨即昏倒在地。

    明王喊道：“阿月！”伸手掐他的人中。

    殷月城一聲慘呼，醒了過來，躺在地下滾來滾去，狀似落入陷阱的小獸，口中不斷發(fā)出慘叫。

    眾人聽得心驚膽戰(zhàn)，突然之間，殷月城五指成錐抓向眼眶，竟是熬不住這恐怖劇痛，打算自戕雙目！

    明王立即點住殷月城身上數(shù)處大xue，喝道：“你忍著點?！?/br>
    殷月城四肢僵住無法動彈，血淚泉涌，哀嚎道：“你剜了我的眼睛罷，我受不住了！”

    明王臉色難看至極，低聲說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發(fā)病了？”

    鄢雨空素知殷月城性子倔強，此時不顧臉面當眾求死，那真是痛苦到了極處。他心中一緊，一邊提防明王出手，一邊湊到殷月城身邊，說道：“自殷少俠在寒舍遭人施毒直至今日，剛好過了三七二十一天。莫非那毒物潛伏在殷少俠的眼部，待到某個特定的日子就會發(fā)作？”

    明王臉上陰云密布，用羅華語吩咐了幾句。

    眾武士應了一聲，揮舞兵刃攻入竹樓，片刻間拖出四個小藥童。

    四藥童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百草老仙出門云游，留他四人在谷中料理藥田，接待病人。

    明王一行人住進臨仙谷后，不露半點兒身份，四藥童始終不知這個極度畏熱的病人就是九龍明王，兩邊倒也相安無事。

    今日卻不知出了什么事，明王手下武士竟破入竹樓，把他們全都抓了出來。

    四藥童都嚇得面無人色，小鵪鶉般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

    明王冷聲說了幾句話，葛大人翻譯道：“俗話說名師出高徒，你們四個追隨百草老仙，必然得他真?zhèn)?，精通醫(yī)理。這位眼盲的青年身中劇毒，無法支撐到老仙回谷了。你們四個快快治好了他，我家主人重重有賞?！?/br>
    四藥童往地下一看，只見殷月城雙目流血，情狀凄慘，好像陰曹地府里爬出來的惡鬼羅剎，不禁心里連竹價叫苦。

    其中一個藥童壯起膽子，顫聲說道：“各位老爺……莫要……莫要病急亂投醫(yī)。我們四個不是不愿意幫忙，實在是我們醫(yī)術低微，與老仙相去千里。若是貿然出手醫(yī)治，只怕弄巧成拙，雪上、雪上那個加霜?！?/br>
    另一個藥童說道：“是啊，這位公子的病癥實在古怪，我們跟了老仙好幾年，從未見過如此癥狀。就算是老仙親至，只怕也治不好……”

    前一童忙在后一童手背擰了一把，后一童痛呼一聲，不敢再說下去了。但他言外之意，眾人都心知肚明。

    明王其實懂得漢語，只是自持身份，不肯當眾說異族語言。葛大人要給他翻譯，他搖頭示意不必，心想：“四個小崽子不知事情輕重，我先宰了一個，剩下的小崽子才會盡心盡力醫(yī)治阿月?！庇谑瞧鹕碜叩剿乃幫媲啊?/br>
    四藥童不知他動了殺心，但見到他威嚴端肅、萬人之上的不凡氣度，心中又敬又怕，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鄢雨空卻猜到明王的打算，喝止道：“明王手下留情！這四個孩子是百草老仙的親信，你傷了其中任何一個，老仙必然大發(fā)雷霆。殷少俠從前俘虜過小王爺，本就得罪了大周皇族。你再在臨仙谷殺人，無異于親手斷送殷少俠復明的希望?！?/br>
    明王森然說道：“阿月痛得熬不住了，還有什么希望可言？他活不成，你們就一起死罷?！?/br>
    葛大人把這兩句話翻譯過去，鄢雨空一時啞口無言，心想：“天光寺家學淵源，明王和殷月城一個比一個兇強狠辣，一個比一個蠻不講理?！?/br>
    明王掃視一圈，見站在后排的一個藥童年紀最幼小，抖得最厲害，料想他的醫(yī)道遜于儕輩，于是從旁邊武士腰間拔出鋼刀，刀光閃動，就要往那藥童頸間斬落！

    忽然聽得殷月城在他背后哭道：“宮梵天，你別亂發(fā)脾氣了，快過來殺了我罷……活著太痛了，我受不住了……”

    明王說道：“你不能死，我不答應?！?/br>
    殷月城哭叫道：“你的心好狠啊，你忍心眼睜睜看著我受苦嗎？難道是你派裴冷魄毒瞎我的？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今生落到你這殺千刀的大魔頭手里……”

    明王聽他口不擇言，后面必然跟著無數(shù)污言穢語，于是轉身要封住他的啞xue。

    殷月城雖然看不見他，卻知他的意圖，說道：“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愿聽我說幾句話么？”

    明王說道：“你別整天把死字掛在嘴邊，行不行？”

    殷月城痛得神志不清，哼哼唧唧罵個不停。

    明星心道：“我和他夾纏不清作甚？先殺個藥童再說。”正要拔刀斬藥童，忽聽得山谷外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聲音蒼老，但中氣十足，曲調清亮，遠遠傳遍整座山谷。

    四藥童面露喜色，齊聲說道：“老仙回來了！”跳起身來，飛奔過去迎接。

    明王微微一怔，拋下鋼刀，鋼刀插入土地，直沒至柄。

    眾人相視訝然，心里都是一個念頭：“老仙回來得如此及時，當真是神仙不成？”

    只聽那歌聲越來越近，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影越過小溪，穿過藥田，來到竹樓之前。

    眾人凝目瞧去，只見百草老仙年逾古稀，穿著麻衣草鞋，腰間掛著小鋤頭，背上負著大籮筐，鶴發(fā)童顏，紅光滿面，笑呵呵的很是慈祥和藹。

    四藥童奔到百草老仙的身邊，低聲說了些什么，不時伸手指點明王一行人，神色又是歡喜，又是畏懼。

    百草老仙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知道啦，孩兒們去玩耍罷，不到天黑不要回來?！彼乃幫癄幭瓤趾蟊剂顺鋈ィ晦D眼就沒了蹤影。

    百草老仙一蹦一跳擠入人叢，笑道：“你們這么多人聚在一起，玩什么鬼把戲呢？帶上我行不行??？”不待眾人回答，又指著地上的殷月城說道：“這孩子長得好美啊，可惜兩個眼睛變成血窟窿，任誰見了都要嚇得魂飛魄散，誰還敢要你？”

    殷月城腦中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說話的人就是百草老仙，用氣聲罵道：“去……去你媽的……老子這般相貌人品，誰不要我，才是真正瞎了眼睛。”

    百草老仙哈哈大笑，瞥眼見到鄢雨空，又拍著巴掌說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風，天底下的漂亮殘廢都聚到我谷里了。你這瘸子長得文雅秀氣，不如和瞎子小美人湊成一對罷?！?/br>
    饒是鄢雨空城府極深，聞言還是失聲而笑，搖頭說道：“老仙快人快語，的確不同凡響?！?/br>
    明王很是不悅，cao著不熟練的漢語辯明道：“這瞎子是我的人。”

    百草老仙大把白胡子往上一翹，斜眼瞧著他，說道：“哼，你是誰?。烤褪悄闫圬撐壹宜膫€小娃娃，是不是？”

    明王不答話，葛大人忙引薦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寰宇、智謀武功天下第一的羅華國天光寺九龍明王?！?/br>
    百草老仙登時眼放異彩，圍著明王轉了好幾個圈子，大呼小叫說道：“你就是明王？你真的是明王？我聽說九龍明王是神仙轉世，做神仙是什么滋味兒？到底怎生才能做神仙？你教教我好不好？”

    殷月城迷迷糊糊聽到這幾句話，驀地想起梁靖陽曾說百草老仙出身皇族，但一心求仙問道，陡然清醒了幾分，顫聲說道：“老頭兒，九龍明王那點兒破事，我知道得門兒清。你快點兒把我的眼睛醫(yī)好了，你想問什么，盡管問我好啦?！?/br>
    明王抬足踢了殷月城一腳，說道：“你再這么口無遮攔、無法無天，眼睛也不用治了，我一刀殺了你?！?/br>
    百草老仙雙手叉腰，哈哈笑道：“小瞎子，你中了大漠赤風蛇的蛇毒，老仙從前只在書上看過，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病人。這等百年難遇的好機緣，我可不能放過。你就是什么報酬都不給我，我也要治好了你，你就放心罷。”

    眾人見百草老仙言行幼稚，本來對他看輕了幾分，此刻卻見他不把脈不問診，隨隨便便就說出了殷月城中的是什么毒，不禁肅然敬畏，收起了輕視之心。

    鄢雨空暗道：“百草老仙名副其實，當真是醫(yī)中之仙。”

    明王心道：“這老頭兒很有點門道，等他治好了阿月，我就把他捉回羅華國為我效力?！?/br>
    殷月城則于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線希望，真是欣喜若狂，本來管老仙叫做“老頭兒”，現(xiàn)在語氣恭敬了許多，說道：“老神仙，還要請問你赤風蛇是什么東西啊？”

    百草老仙笑道：“赤風蛇生于黃沙大漠，通體鮮紅，舌尖生小孔，孔中能噴奇毒紅煙，入口則啞，入耳則聾，入眼即瞎，各人毒發(fā)情狀都不相同。中毒以后，每過三七二十一天，蛇毒還會劇烈發(fā)作一番，中毒人全身疼痛難當，如墜煉獄，因此當?shù)厝擞止艹囡L蛇叫三七癲、討債鬼甚么的。”

    鄢雨空說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是第一次聽說天下有這等毒蛇?！?/br>
    百草老仙瞪了他一眼，說道：“醫(yī)書上明明白白就是這么寫的，又不是我信口胡謅，你不信我，我不說了！”

    殷月城不光眼睛疼，渾身血rou都似要片片剝落，忙道：“我信，我信，你……你跟我多說說呀！”

    百草老仙說道：“好罷，你是誠心求教，我就告訴你。赤風蛇生性狡猾，珍貴罕見，許多捕蛇人在大沙漠中徘徊數(shù)年，嘗試無數(shù)機關誘餌，都找不到一條赤風蛇。毒瞎你的人本事可真不小，他定是窮盡智慧，耗盡心血，才能提煉出赤風蛇毒?！?/br>
    殷月城氣憤憤說道：“原來死僵尸為了噴我一口毒煙，花了這么大的力氣，老子可真是流年不利撞大運……哎呦，我的媽呀，這可疼死我了……”

    明王看殷月城問來問去都沒問出關鍵，心下著急，接口說道：“蛇毒如此罕見，究竟如何治法？”

    百草老仙說道：“萬變不離其宗，赤風蛇雖毒，畢竟還是蛇，天下蛇毒都可用相同的法子逼出毒質。清除蛇毒的藥材器具，我臨仙谷中全都有，但解毒之后還有一個大難關……嘿嘿，那可真是難為得緊了。一個不小心，老仙一世英名毀于一旦。”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抬眼環(huán)視眾人。

    明王知道他在等著眾人恭維，朝左右使了個眼色。

    葛大人等漢臣立即上前稱頌百草老仙，諛詞潮涌，大拍馬屁，直將百草老仙捧得天花亂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老仙聽得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攏嘴，明王再度追問解毒之法，百草老仙笑瞇瞇答道：“你們這樣崇拜老仙，老仙要是不顯一顯真手段，豈不成了欺世盜名之徒？好哇，我今天大顯神通，立刻就把這瞎眼小美人醫(yī)好了?！?/br>
    眾人大喜，百草老仙卻話鋒一轉，又說道：“但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解毒雖然不難，解毒之后的確有一個極大的難關。待到毒質流出體外，中毒人須得緊閉雙目，靜養(yǎng)七天七夜，期間不能睜開眼睛，不能飲酒食葷，不能運功練武。若是違反了任何一條禁忌，那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別說百草老仙了，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來，只能做一輩子瞎子嘍?！?/br>
    殷月城大吃一驚，說道：“你叫我整整七天閉目不睜，我用手帕蒙住眼睛也就成了。但你還要我戒酒戒葷，還要我不能動武，這……這……要是有人來打我，難道我也不能還手嗎？那我豈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俎上之rou？”

    百草老仙說道：“是啊，就是因為有這一條禁忌，才會有人千辛萬苦采集赤風蛇毒，專門對付你們這些學武之人。照我說啊，大家都別學武了，誰也別害誰，誰也別殺誰，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他年紀雖老，這幾句話卻說得天真爛漫，在場眾人聽了都暗暗好笑。

    鄢雨空稍作沉吟，說道：“殷少俠，我這兒倒有個計較。你找一個隱蔽所在，譬如荒山洞窟之類的，提前備足糧食清水，逼出毒質之后，就入洞躲它個七天七夜。誰也找不到你，你又和誰動手去呢？”

    殷月城剛想說話，一口氣卻堵在胸口上不來，胸肺疼得火燒火燎，額頭冒出一片汗珠，心里卻道：“我躲進荒山，確實沒人找得到我，但狼豺虎豹過來咬我，我還不是照樣束手待斃？”

    明王說道：“阿月，漢人的法子彎彎繞繞，你不必理會。你跟著我，我自會護你，難道還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欺辱你么？”

    殷月城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痛楚說道：“別人我不怕，我怕的就是你。我若是七天七夜不能動武，你肯定要狠狠欺辱我了?！?/br>
    明王冷冷說道：“別臭美了，你那點微末道行，在我眼里和門外漢差不多。”轉身用漢語說道：“老仙，你說的三條禁忌，我們都記下了。請你救救他，天光寺上下感激不盡?！?/br>
    百草老仙說道：“你真的用心記住了嗎？老仙只管解毒，剩下的都靠小美人自覺了，倘若他觸犯禁忌、遺憾終身，可別反過來埋怨老仙醫(yī)術平庸。”

    殷月城聽他說得這么嚴重，心里有些害怕，正猶豫不決，明王開口答應道：“好。”

    殷月城怒道：“你算老幾？你憑什么替我做主？”

    明王說道：“最差也不過是一輩子做瞎子，何不放手一搏？”

    殷月城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就算今日畏難不治，以后每過二十一天，蛇毒都要發(fā)作一回，那真是生不如死了。但他嘴上仍不肯服輸，說道：“敢情不是你冒險受罪，你說得倒輕巧。”

    明王不再理他，說道：“就請老仙施展神通。”

    百草老仙興奮極了，連連搓手，說道：“快跟我來！”轉身奔進竹樓，連背上的大籮筐都來不及摘下。

    明王指點兩個武士抬起殷月城，立即跟入竹樓。

    鄢雨空輕輕咳嗽幾聲，搖動輪椅跟了上來。明王無暇顧及他，只當做沒有看見。

    一行人進入竹樓，老仙朝地下一指，說道：“把小美人放在這里。”

    明王見屋里靠墻擺了一張軟塌，說道：“那兒不是有床嗎？讓他睡在床上?！?/br>
    老仙說道：“不行啊，待會兒我施針用藥，赤風蛇毒質流得到處都是，把我的床也弄臟了，我可不干。”

    明王無奈，轉身朝外面吩咐道：“取我的虎皮來?！焙芸煊腥伺趿嘶⑵み^來。

    明王將虎皮鋪在地上，從二武士手中接過殷月城，將他放在虎皮上。

    百草老仙嘖嘖稱奇，伸手撫摸虎皮，說道：“這么大這么完整的一張虎皮，我從前在皇宮里都沒有見過，你不怕弄臟了么？你可不要找老仙賠錢啊?！?/br>
    明王說道：“你只管治好了他，別的事兒不必你cao心?！?/br>
    兩人說話這一會兒功夫，殷月城又被蛇毒折磨得渾渾噩噩，迷迷糊糊說道：“我……我在哪兒……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見了……我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