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哪兒?！?/br>
    “哪也不是，這里的坐標從地圖上被抹去了。“

    “那你怎么找到這里的?！?/br>
    他們沿著林間小道漫步，許嵐和許巖跑在前面，機器人跟在她們左右。

    “剛回到地球上的時候買的，那時候它還是個有名小島，不過我想著會有那么一天，需要用到它，所以抹去了它的坐標。只有當我主動向外界發(fā)起聯(lián)絡，文明世界才能找到我們?！?/br>
    許筱眨巴著眼睛看她。眼神有些空洞。

    “你現(xiàn)在被我劫持了。”她頑皮地笑道。

    “劫持……？”他心不在焉地重復道。

    林宥恩牽起了愛人的手。沿著他們面前這條石路一直走下去，會抵達海邊。但他們一次也沒有從這里走到那里去過。

    墨色的樹冠十分茂密，一叢一叢的，填滿了陰天下的空白。海風拂過他們的頭頂。奔跑的兩團身影被遠處的樹影吞沒了。

    “不問為什么了嗎？”

    把他們帶到與世隔絕的地方來，一定做了什么準備吧。說是休假，許筱卻覺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審判。

    被她劃到了界限那邊的人去了？

    在許巖和許嵐的事情上，動機才可能是原罪。

    可他不記得了。他記得自己想要什么，但無法復原動機。大多數時候，他和大多數人一般，對這樣的混沌習以為常。人們無時不刻不為欲望所鼓動，無暇思考欲望本身。

    為什么想要。為什么想要吃冰箱里特定口味的冰淇淋，為什么想要打開設備看無關緊要的八卦新聞，為什么想要人陪伴，想要zuoai，或是想要一個小孩。

    只要能夠為欲望鼓動著就好了，內心被挖開溝壑，然后尋找可以填補它的介質，虛空再一次裂開……這樣的輪回構成了生活本身。

    “為什么想要問為什么呢？”

    她微笑著問他，又仿佛在問自己。

    “是滿足對美滿家庭的設想，還是因為想要延續(xù)自己的基因，或者是為我留下副本。”

    “動機是其中任意一個，會怎么樣呢？”

    “并不會怎么樣，我愛著你這件事，并不會因為動機的不同而改變?！?/br>
    她自說自話著，言語中不知為何帶著遺憾。

    “即使我欺騙了你嗎？”

    “你騙了我？

    許筱垂下眼：“如果不是，為何我感到愧疚呢?！?/br>
    如果不是，他為什么不愛她們呢？

    一定是因為心懷這罪惡感而無法去愛吧。彌散在他胸口的黑洞，對應著被挖去的關于動機的缺損，卻應該被命名為羞愧。

    她握緊他的手說：“羞愧會腐蝕人心。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

    “如果誰有罪，那也應該是我。是我貪得無厭，既想要自由，又想要真理，更懼怕孤獨。”

    有些目標是相互矛盾的，她不應該幻想自己能夠擁有普通人的安穩(wěn)生活。是擁有了他才讓她有了可以把握住現(xiàn)世幸福的錯覺。

    這當然是她的罪過，她應該更清醒。

    “……林宥恩，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什么嗎?！?/br>
    她眼里暗下來的神彩讓許筱的心揪成了一團。

    “沒有你的允許，絕不會莫名的消失或者死掉。“

    “我要求你遵守約定?！八蝗簧焓峙踝×怂哪槪仁顾c自己對視。

    她沒有躲閃。只是眉目彎成了一個悲憫的弧度。

    “說你會遵守約定?！?/br>
    她的沉默讓他的手指更深的陷入了她的頭發(fā)中，指尖緊緊的扣住了顱骨。

    “說啊，說你會遵守約定……“

    “即使讓許巖和許嵐成為副本，也要求我遵守約定嗎?”

    臉挨得很近，她疑問的鼻息撫摸著他的鼻尖與嘴唇。許筱張了張嘴，像被靜音了一般沒能說出一個字。

    他在掙扎。

    “你會愛她們的，你是個好爸爸?！盇lpha溫柔地說道。

    許筱的瞳孔顫了顫，猛地松開了自己的手，力道大得讓兩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不，我不愛她們！她們只是需要替代你去消失的副本，這是我?guī)齻儊磉@世界的目的?！彼胍鸪鰜?，但聲帶被悲傷和憤怒的利箭穿破了，只得啞著嗓子進行有罪宣告。

    他喪失了流淚的資格。許筱告誡自己。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了下巴，阻止著想要追隨者重力而去的淚滴。

    “這是我的意志。由我來受折磨。而我只要你遵守約定?！?/br>
    “不，這不是你的想法。”

    她走上前了一步：

    “如果是這樣，你就不會什么都不記得了?！倍蟊ё×怂?。

    看來仍舊無法走到那海邊。

    夜里。

    月光從葉片的間隙中灑落進來，光和影子在房間里搖曳著，這樣看著天空，像是從水底看向水面。

    許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不眠不休已經有好幾天。交談不可避免地要被引向終極的話題，話語仿佛在他們之間成為了禁忌。

    目光能把她釘在人間嗎。

    兩人在床上相對而臥，他的雙手放在她身體兩側，抓著她的雙臂。這不是擁抱的姿勢，這是禁錮的姿勢。

    這樣能熬到時間盡頭嗎。

    林宥恩摸著愛人胸骨的凹陷處。往下挪動，就是rufang。因為身心損耗而迅速顯出的骨骼的輪廓，顯得脆弱而凌厲，與依舊豐滿的乳峰形成了妖異的對比。

    “這樣他可能真的會死哦?！?/br>
    “不是tainer的身體，一直履行著tainer的職責，本來就承擔了過于沉重的負擔。”

    “現(xiàn)在精神遭受了重創(chuàng)，又被剝奪了睡眠?！?/br>
    “他真的會這樣一直看著你，直到完全枯竭?！薄∫欢浔蝗朔旁谛念^的嬌花會就此化為灰燼。

    “還是這樣倔，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br>
    許筱那凝結的目光突然松動了。開口說道。

    “你舍得出來了，埋伏了這么久?！?/br>
    “好容易能松口氣，當然得出來?！笔┘釉谒直凵系氖`松開了。

    “你用Coach干涉了他的記憶，現(xiàn)在連他的身體也要侵占了嗎?！?/br>
    簡潔的陳述，卻明顯是指責。

    “你不是曾經也試圖讓我忘記你嗎?！　癈oach的人格模擬，包括在進行了記憶與認知定向修正后，對人格進行修復的功能。在林清言作為被試參與了她的項目后，她一直試圖通過程序淡化她對他的影響，降低同步率。甚至在失去了他之后，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全沒有關于她記憶的林清言。

    “孩子是你想要的吧。”

    “怎么，你不相信許筱會做出這樣自私的選擇？”

    “如果是他選的，你為什么要對他進行干涉？”

    “因為他騙不了你，懷揣著對于動機的自知，一定會被你看穿。“

    許筱只需要接受自己一定得為她生下副本這個念頭就夠了，他不需要記得為什么。

    “你給我同步意識坐標的事情，我沒有忘?！?/br>
    面前的Omega眉毛挑了一挑，流露出了驚訝。許筱的臉做出了林清言特有的反應，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

    “你說初始tainer的身體束縛你，而你想要孩子，我沒有忘?！?/br>
    “你就是利用了他，告訴了他關于樹和回收的事情，然后用Coach干涉他，讓他誤以為這是他的想法?！?/br>
    “那又怎么樣？”

    她一言不發(fā)的看著他。原本面無表情的娃娃臉逐漸皺了起來，眼里水光熠熠。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至少這樣的她是屬于他的，無論何時。

    “真抱歉啊，你這么寶貝他，我卻弄臟了他，讓他誤會自己跟我一樣卑鄙?！?/br>
    “你討厭我了，是不是？“

    林宥恩搖搖頭，垂著眸子?？粗活w淚珠滑落到了Omega的下巴尖上。接著眼前一暗，她被面前的人帶入了懷里。

    “對，都是哥哥的錯，哥哥是壞人。“

    他本來想著，如果她無論如何都不要擴展其他的tainer，那么他換一具身體就好。脫離了初始tainer的無法生育束縛，他可以繼續(xù)陪在她身邊。生下副本。

    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需要做到讓林清言消失這一步就已經足夠。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對于他來說，是維系自身意義的繩索，對于她而言，卻是戴在手腳上的鐐銬。當鐐銬被打碎，她立刻就會飛奔向自己向往的人。

    她從前只是在用自己的執(zhí)拗懲罰他罷了：看看，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所以一起毀滅吧。

    這分明是恨。而他卻還傻傻做著永遠相連的美夢。

    “沒事的，你會忘記的。哥哥會讓你忘記的?！?/br>
    “你做得到？“

    她伏在他的懷里，輕聲質疑。

    “所以，你要永遠記得自己犧牲過她們的事情嗎，然后用你的痛苦把許筱逼瘋？”

    “巖巖和嵐兒會好好的?！?/br>
    “我雖然不愛她們，但我會讓她們好好的。”

    “可你現(xiàn)在我的懷里，在這顆行星上，永遠不可能靠近回收黑洞。相反，所里真的認真起來，找到這里把那兩個孩子帶走并不是什么難事?！?/br>
    或許得花點時間。即使這里的坐標被抹去了，通過衛(wèi)星網對洋面進行地毯式搜索，她們的行蹤很快就會暴露。

    “你認為我會屈服嗎，因為無能為力，所以淪為工具，最終自我催眠著只是為了生存而進行等量交換?！?/br>
    “哥哥，你應該最明白我了，我絕不換?！?/br>
    “如果我不想。我就什么也不要跟這個世界換?！?/br>
    她仰著臉，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語氣雖然決絕，眼神卻不知道為什么顯得很平和。

    “我曾經不是教過你，人總是有無法達成的目標，要學會接受這一點?！?/br>
    接受自己的無能和卑劣。像他一樣。

    “你留下這樣的我有什么意義?！?/br>
    “你存在就是意義?！?/br>
    “那我也有一千種方式不好好存在，我可以用剩下的全部時間里去尋找抹去自己存在的方式。”

    “對，你可以?！?/br>
    “你可以傷害我愛的人，抹去她的存在，那我也可以，”林清言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你一定不舍得讓他眼睜睜看著你尋求自毀，那就讓我用這雙眼睛，代替他看著就好了?！?/br>
    如他所料，林宥恩瞇起了眼，一副困惑又痛心的模樣。許筱是她的摯愛，是她曾經獲得自由的證明，自己雀占鳩巢就是對她最殘酷的懲罰。

    “你為什么可以占據他的大腦？”

    許筱不是tainer，也沒有通過其他方式和林清言建立過可同步的關系。既然不曾建立過神經元層次的鏈接，他想要像現(xiàn)在這樣順暢的cao縱這具身體是不可能的。

    “到現(xiàn)在才問我，說明你早就發(fā)現(xiàn)跡象了?！?/br>
    所以在他這樣與她溝通的時候，她絲毫沒有顯露出詫異。

    “同步坐標的時候，我如果單獨訪問你，容易引起懷疑，所以就讓許筱一起連接了?！?/br>
    “但不知為何我的意識線路不明原因地與他的線路進行了自主合并，所以最終是用他的接口成功訪問的。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居然毫無障礙的控制他的大腦以及身體。”

    情緒在Alpha的眼中消退。她陷入了思索。

    “你一定又在想為什么了。好好活著，總會找到答案的。”

    他撫摸著她的臉，然后輕輕地給了一個吻。垂落下來目光卻瞥見了她嘴邊淡淡的笑意。

    “你也教過我，有些答案不重要?！?/br>
    “如果我不在了，這樣的懲罰你還要做給誰看？占據他的存在？”

    “……你說什么？”

    “哥，你沒發(fā)現(xiàn)，這里有什么不同嗎?！?/br>
    許筱生產的時候，她與他建立了意識的連接。那時她便察覺了他的腦接口存在持續(xù)的外部通訊現(xiàn)象。但是所有安全策略掃描都顯示正常。

    她被襲擊，副本的去處暴露之后，她立刻意識到研究所會采取行動。種種跡象又使得林清言長久以來的企圖也浮出了水面。

    她難道真的會蠢到認為帶著許筱和孩子躲在無名小島上就能安然無恙嗎。

    “現(xiàn)在幾點？“林宥恩提示。

    林清言于是對著這個大腦發(fā)問，眼前居然跳出了兩行時間。

    Time　outside　of　sciousness：2163－07－11－09－43

    Time　inside　of　sciousness:　2163－07－12－00－43

    “你……“她饒有興味地欣賞著男人臉上的驚恐。

    “對，我們一直呆在我意識的世界里。“

    “他們帶走嵐兒和巖巖也沒有用，只要我被回收了，她們倆會是8號最后的殘片，會被好好保護起來的?！?/br>
    “不會的，你無法離開行星……“

    “我不需要離開行星，世界計算機的核心就是黑洞?！?/br>
    搶在林清言開口反駁之前，她又接著說道：

    “是三參數和回收接口一模一樣的黑洞?！?/br>
    明知道眼前是意識虛構的圖像，聽到這些，他仍然驚懼地把她箍在懷里。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留在身邊。

    “……不可以！寶寶，你不可以這樣對哥哥…“

    “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br>
    她感受著這具環(huán)繞著她的身體的震顫，緩緩說道。

    “不是你帶我來這世界的，是我自己要來的?！?/br>
    “我在宇宙里飄蕩，又冷又餓，除了孤獨，空無一物?！?/br>
    “心里想著，一定要去一個暖和點的地方，于是就落到了你的zigong里。“

    落進了那溫暖曠闊的，最初的海洋。觸碰到了此生的第一縷微光。

    “寶寶，不要這樣，求你了，哥哥求你了……”

    是她自己要來的。一開始沒有人強求她，所以最后也不會有人能強迫她。

    意志無法被裹挾。這就是她寧愿成為背約者也要踐行的意義嗎。

    她問自己。

    夜空一塊接著一塊剝落，揭破了虛無。

    世界開始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