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墨秋緊趕慢趕終于到樓下的時候，最先聽到的就是熱烈的說話聲。仔細一聽還有一個女孩的笑聲。

    他原本是想問一下門衛(wèi)有沒有人來找他拿鑰匙上樓，他一路上都在擔心雪風(fēng)會突然不來了，或者來了看到他不在又走了，又或者等得不耐煩了就回去了。

    但是他看到的是雪風(fēng)坐在門衛(wèi)室里，笑著和門衛(wèi)聊天。

    她的頭發(fā)長長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垂到了后背，更顯得她看起來十分莊重。她的皮膚還是蒼白的，一個整個夏天和秋天都過去了太陽也沒能把她曬得健康一點。

    門衛(wèi)看到了他，轉(zhuǎn)過頭來有些責(zé)怪地對他說：“你可終于回來了！人家姑娘都等你一個多小時了！”

    雪風(fēng)也看見了他，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既熟悉又完全不認識的表情。

    她的眼睛......她好像也在看到他之后就呆住了。

    最后雪風(fēng)站了起來，墨秋走過去拉起了她的手。他向門衛(wèi)道謝以及道歉，之后就拉著雪風(fēng)走進了電梯。而雪風(fēng)從他出現(xiàn)的一刻開始，就再也沒有發(fā)出過一丁點聲音。

    他的手有點微微發(fā)抖地打開門，把行李箱放在了門口的鞋柜旁邊。他走進來，也把雪風(fēng)拉了進來，關(guān)上了門。

    他一把就把她抱住了。

    雪風(fēng)沒有動，只是讓他抱著。她的呼吸之間全都是墨秋的味道，仿佛他整個人變成了一團氣態(tài)的鬼魅，要進入她的呼吸道使她窒息。

    他瘦了。瘦得很厲害。她能感覺到他的骨頭比以前更加突出了。

    原來這段時間，他過得也不好嗎？

    下一秒墨秋就吻住了她的嘴。這種感覺太熟悉了，溫度、形狀、氣息、味道、力度全都是她熟悉的、忘不了的，她幾乎也快要哭了?？墒撬謸钠饋碜约荷砩系奈兜?，她的嘴里、呼出來的氣息里有煙的味道嗎？她曾經(jīng)喝進去那么多酒，是不是從她的毛孔里就會散發(fā)出酒的味道，怎么都去不掉？

    墨秋抱著她的后背，把她往他自己身上貼，他們之間的身高差突然被放大了，她不得不仰起頭來，脖子繃成了一條硬直的線，而他卻不得不低下頭，甚至是彎下腰來去用力吻她。雪風(fēng)在想，原來她以前那么強硬地舌吻他的時候，他是這樣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斷了?？墒悄锵癫煊X到了似地，微微把她往墻上推了一下借此后退，她的背后還墊著他的手。她的頭微微放松了一點，但是他還是在吻她。

    這種感覺很新鮮。很像你一直追在屁股后面跑的貓突然有一天跑到你身上不停地蹭，驚喜遠遠大于了其他所有的情緒。她想要伸手把他按下去，讓她親個夠，可還是忍住了。她微微握著拳，告誡自己不要動。

    她的衣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好脫，本來她就沒穿幾件。外套掉在了地上，里面那層薄薄的修身黑色羊毛衫的扣子很快全都被解開了。解開真的比系上容易多了。她心想。

    羊毛衫的衣襟一敞開，她的身體突然就看起來很脆弱、可憐。他覺得她瘦了，胸比以前小了，肋骨也開始隱約凸顯。最重要的是，她不像是單純地瘦了，而像是老了、萎縮了。

    他又看到她右眼下方那道非常明顯的淚溝，以及她瘦削的下巴，和已經(jīng)開始向內(nèi)凹陷的眼窩。雖然這些缺點在某些程度上增強了她自身的特點，與她的個人氣質(zhì)非常契合，并不影響她的外表，反而給她的美貌增添了幾分“厚重”。

    但是在他眼里就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她過得好，就算忙得瘦了一些，又怎么會老呢？她不是剛剛離開大半年嗎？為什么會像老了好幾歲一樣？她現(xiàn)在看起來哪里像即將十九歲的人，而是像一個已經(jīng)二十五歲的青年人了。

    他兩只手都捧著她的臉，眼睛里有淚水，他說：“雪風(fēng)，你怎么了？”

    雪風(fēng)卻笑了，知道他說的是自己老了、憔悴了這件事。雨桐能一眼就看出來，墨秋肯定也能。

    她搖了搖頭，又故意開玩笑說：“唉，生活嘛，就得奔波。”

    “你在外面受苦了嗎？”

    雪風(fēng)突然靜止不動了，低下頭故意不看他。即使墨秋想用手心把她的臉托起來看她的表情，雪風(fēng)也固執(zhí)地不愿意把頭抬起來。墨秋比她高出很多，現(xiàn)在怎么都看不到她的臉了，于是只好跪下去，仰著頭看她。

    其實雪風(fēng)是在哭。但是她又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再哭了。只是哭泣的欲望涌上來的時候，她好想把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告訴他。

    她想告訴他，這大半年里在交到朋友之前她都過得很苦。高中畢業(yè)典禮的時候沒有人來叫她，去拿畢業(yè)證書的時候同學(xué)諷刺她的成績都是假的，她去大學(xué)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沒有讓別人去送她，她的室友對她不好，把她的地方當成儲物柜，她總是生病，生了病就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醫(yī)院打針，輸液室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陪，她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沒有好好睡過覺，也沒有睡到過床，她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只能抽煙來提神，那個和她睡過一次的男生后來打電話過來罵她是欺騙他感情的婊子，她就應(yīng)該孤獨終老、到死也沒有人會喜歡她。還有他讓她走的一天，其實她是病了才請假來找他的。她生病了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脆弱就下意識地要來找他，而不是故意給他添麻煩。

    但是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說這些。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的事情，甚至?xí)人?，她沒有哭訴的特權(quán)。

    可她還是在哭。她又聽到墨秋說：“對不起，我讓你一個人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我應(yīng)該陪著你的......”

    于是她的嗚咽聲更大了一些。

    他也哭了，他跪在她面前看著她的臉，現(xiàn)在又站了起來，“雪風(fēng)，對不起......以后再也不吃苦了，我們再也不吃苦了?！?/br>
    他的話音剛落的瞬間，雪風(fēng)就大哭了出來。于是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在哭，雪風(fēng)哭得呼吸困難，墨秋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她當然羨慕別人。她羨慕雨桐能勇敢地面對生活，羨慕諷刺她的同學(xué)們可以找到朋友，羨慕那些考出好成績、快活地告訴家人的人。她也羨慕上大學(xué)的時候很多人都有父母來送，羨慕大家都結(jié)伴去上課，羨慕他們能開心地去吃飯，羨慕他們能非常自然地打打鬧鬧。她還羨慕能隨便跟別人睡覺的人，羨慕不抽煙喝酒的人，羨慕怕痛的人，羨慕那個拿走她位置大聲叫mama的小孩。每一個人都過得普通又幸福，但是她卻一丁點都碰不到。他們的生活是海市蜃樓，明明她看得一清二楚，卻怎么也走不進去。海市蜃樓里的人再怎么友好、和善，她都不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

    她努力過了，可是那種生活好像還是與她毫無關(guān)系。

    她哭得越來越兇狠了，墨秋覺得她會把自己的內(nèi)臟都哭出來，只好緊緊地抱著她，自己也帶著濃重的哭腔，“我不會再讓你走了，沒事了，雪風(fēng)，再也別走了。”

    后來她還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了。她從以前開始就有個很大的特點，不知道是好處還是壞處，就是她不懂怎么隱藏自己。她沒有偽裝，也學(xué)不會偽裝自己。別人看到的她就是真實的她，只是很少有人會相信，或者相信的人會說她“惡心”、“恐怖”。

    她說的時候墨秋正在幫她把衣服穿上。和好sex根本就不是絕對的。她邊說邊想著一定要去找青青說道一下不是所有人分手了再和好都會zuoai的。

    他們兩個坐在沙發(fā)上，雪風(fēng)直接坐在了他懷里，嘴里一直在說話。她已經(jīng)不再悲傷了，反而更像是一種分享、證明，還有匯報。她希望他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而墨秋只是摟著她，臉上一直有眼淚。

    她伸手給他看她的紋身，他沒說什么，只是抓著她的手握住了。雪風(fēng)有點不滿地說：“你看呀，多好看！”

    然后他把她的左手拿起來認真地看，蒼白的膚色、深紫色的橢圓形指甲，蜘蛛、蛇和月亮的紋身，每一個都很符合雪風(fēng)。他是真的覺得特別好看，于是也說了一句“好看”，又去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手。

    緊接著他又去看她的手背，雪風(fēng)猜到他是在找那些輸液的痕跡，于是說：“早就沒了，我最近都沒去過醫(yī)院了”。

    墨秋伸手把自己臉上的眼淚擦掉了，又把她拉得更近了一點，雪風(fēng)還以為他是要吻她，結(jié)果他說的是“雪風(fēng)，你要好好活著，你不能死得比我還早”。

    就是這句話讓她開始惜命了。

    后來他們又躺到床上去了。雪風(fēng)有點不敢相信地問他：“我們這是和好了嗎？”

    “是?！彼f，又伸手去摸她瘦削的臉。

    “我沒有變得特別多，還是又壞又笨，不會的事還是很多很多......我現(xiàn)在有資格和你在一起嗎？”

    她這句話說得太真誠，又太平常了，和別人說“你覺得這個顏色好看嗎”是一樣的語氣。

    墨秋捂住了臉，又在流眼淚。

    雪風(fēng)見到他這樣，有點不知所措，她又想問問他怎么了，又想知道她到底現(xiàn)在夠不夠格，于是伸手抱住了他。

    她把腦門貼在他下巴上，“墨秋，我現(xiàn)在知道以前我真的特別壞，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都不讓你喘口氣......我在改了，雖然還沒完全改掉，如果我下次又逼你了，你就打我一下，提醒我我做錯了行嗎？你直接告訴我，我就會改的?！?/br>
    聽到墨秋的哭聲，她又說：“我太笨了，根本看不出來別人是怎么想的，眼里只有我自己，你要告訴我、教我行嗎？”

    見他還是沒說話，雪風(fēng)突然有點慌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把摟著他的手松開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收回到自己身上。她現(xiàn)在有墨秋難過的PTSD，他一哭她就大腦當機了，像被人在臉上狠狠打了一拳一樣，懵得不行。

    墨秋一看到她那張臉就心疼得滴血。因為她的表情和他們分開的那天她的表情一模一樣，震驚、木訥、驚慌、死氣沉沉、瞳孔無光，一點也不像個活人。

    他知道他把她嚇出病了，于是趕緊把她往懷里拉，“你沒逼我，沒逼過我，都是我愿意的。我不該跟你說那些的，我本來只是想讓你去一個更好的大學(xué)，我當時太害怕了......”

    “你是怕我做不了我自己，還會拋棄你嗎？”

    墨秋那雙柔和朦朧的眼睛已經(jīng)哭得紅腫起來了，但是聽到她的話之后，他的眼睛又更紅了，“對。我太膽小了?！?/br>
    雪風(fēng)稍微動了一下，總算是“活”了過來。

    “那就好?！彼f，“我現(xiàn)在知道我們的問題了。我要學(xué)會怎么生活，還要做好我自己。我必須要同時擁有我自己和你對嗎？如果我不做我自己了，你也不會愛我是嗎？”

    “你就是你自己，雪風(fēng)，我愛的就是這個你。我不會不愛你，但是如果你為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是不可能開心的，我會覺得是我毀了你的一輩子?！?/br>
    “好?！毖╋L(fēng)又伸出手來摟住他，“我懂了。我什么都要。我的學(xué)業(yè)、愛好、以后的工作，還有你，我都要全部攥在手里?！?/br>
    墨秋笑了笑，“那祝你成功?！?/br>
    “我肯定成功?！毖╋L(fēng)說，“但是好多事你要教我。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我不懂的東西特別多，你不教我誰來教我？”

    “好?！彼f，接著又開始摸她的后腦勺，“但是你不用變也可以，我愿意為你cao心別的事情，你可以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br>
    雪風(fēng)把腦袋拱了出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會失去你的話，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墨秋又把手掌放在她的臉上，“你要把我?guī)нM你的生活里，我也會讓你到我生活中來。既然你還在上學(xué)，那就好好學(xué)習(xí)，你有愛好，就去追求，但是我永遠都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反過來說，我在工作、賺錢，哪怕社會再水深火熱、讓人活不下去，你也永遠屬于我的生活。你明白嗎？”

    雪風(fēng)點頭，聽他繼續(xù)說。

    “你還是學(xué)生，該學(xué)習(xí)就去學(xué)習(xí)，該玩就去玩。生病也好，受委屈也好，都必須要來找我，因為我確實存在于你生活里，不是虛假的。我也是一樣，不管工作多累、多忙，出差去了多遠、多久，你都是能讓我覺得幸福、想要回來的人。你就在我生活里，這跟你會不會生活沒有關(guān)系。你過好你的生活，我過好我的，但是我們是有交集的。交集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有交集了，也有生活，你懂嗎？”

    雪風(fēng)親了他一口，說“我知道了”。但是過了幾秒，她又說：“你之前說我是天才都是騙我的，你明明就比我懂得多，也比我會說話。”

    墨秋非常溫柔地笑了笑，看得雪風(fēng)血液倒流。他說：“我可不只比你大了九歲，念的書也比你多得多。”

    “那我也去讀碩士。以后再讀博士?！毖╋L(fēng)好像在賭氣。

    “好，讀書就要讀到再也讀不下去為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