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癩頭惡虎

    游春池神色平靜，說道：“魔傘天王雖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她舍身救我性命，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事實就是如此，我何須遮掩？何須抵賴？”

    玉挽容很是不解，說道：“鬧了半天，你到頭來還是認了魔傘做mama，那你的左眼豈不是……豈不是白瞎了嗎？”

    游春池笑了笑，說道：“我剜去左眼，是與那個殺我父母的‘壞魔傘’劃清界限。我立此墓碑，是為那個養(yǎng)我救我的‘好魔傘’身后正名。好人也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間，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又有什么可惜的了？”

    他這么一說，眾人恍然大悟。

    尹東元拱手說道：“游少俠，你年輕雖輕，但真是一條好漢子！”

    游春池連忙回禮道謝，又跪在墳冢之前，低聲說道：“媽，我從小到大只知魔教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可你就是魔教中人，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疼愛我了……若是黑白兩道從此停戰(zhàn)罷斗，大家再也不要廝殺，那該有多好？”

    玄晧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游少俠有大慈悲。”

    王臨風(fēng)很是感動，正想出言附和，但想師父還身陷魔教，不由心中一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兩方從此停戰(zhàn)”之類的話了。

    他忍不住輕嘆一聲，說道：“游少俠，我也不會說什么好聽話，今日便在令堂墳前誦經(jīng)一篇，聊表心意。只盼神靈下凡，德廣遍施，天下太平，四海和樂?！?/br>
    游春池受寵若驚，說道：“那么就有勞王道長了?！?/br>
    王臨風(fēng)將拂塵一甩，萬千柔絲輕飄飄落在臂間，盤膝坐在游春池左首，雙手掐訣，口中喃喃背誦：“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得離于迷途。眾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我本太無中，拔領(lǐng)無邊際。慶云開生門，祥煙塞死戶……”

    日光之下，大漠之中，王臨風(fēng)面容冷俊，眼眸低垂，雪白拂塵泛起一道寒光，照映得他臉孔如水晶般清澈剔透。

    玄晧說道：“善哉，善哉，貧僧也來助王道長一臂之力。”

    他從懷中掏出一串菩提念珠，走到游春池的右首邊，開口念誦：“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贊嘆釋迦牟尼佛，能于五濁惡世，現(xiàn)不可思議大智慧神通之力，調(diào)伏剛強眾生……”

    僧道二人或坐或立，一個俊秀文雅，一個硬朗高挑，風(fēng)姿各異，但都是一般恭敬虔誠。

    誦經(jīng)聲悠悠飄揚開來，天地黃沙，仿佛變作一座大廟，萬物眾生，皆在其中苦修求道……

    玉挽容拍了拍手掌，笑道：“有趣有趣，太上老君和觀世音菩薩在斗法嗎？哈哈——”

    尹東元反手一指，穩(wěn)穩(wěn)點中玉挽容的啞xue。

    玉挽容大吃一驚，口中嗚嗚幾聲，發(fā)覺自己說不出話來，便沖尹東元怒目而視！

    尹東元不理睬他，俯身坐在王臨風(fēng)身后，靜靜聆聽經(jīng)文。

    過了許久，僧道誦經(jīng)既畢。

    游春池眼里盈滿淚水，摘下佩劍劍穗，恭恭敬敬掛在墓碑之上。

    那劍穗上鑲著一枚華山所產(chǎn)的奇石，質(zhì)地光滑，天然生成蓮花形狀，石上以金絲鑲出“蓮臺”二字。

    原來游春池的佩劍便喚作“蓮臺”，手柄亦刻做蓮花形狀。

    游春池掛了劍穗，反手將蓮臺劍插在背后，沖墓碑磕了三個響頭，高聲說道：“媽，孩兒去了！”說罷，再也不留戀，起身跨上駿馬，一聲呼喝，揚長而去。

    其余四人紛紛騎馬跟上。

    五騎疾馳而去，一路飛沙走石，在大漠上濺起五道黃沙狂風(fēng)。

    不一會兒，五騎化作五個小小黑點，遠遠消失在天際線邊。

    微風(fēng)徐來，墓碑之上，劍穗輕輕飄動。

    黃沙孤墳，亦添幾分柔情……

    一行人向西行去，路上非止一日。

    離了沙州，行至瓜州，過了龍門關(guān)，便出了漢人疆界。

    眾人愈往西走，氣候愈是奇異。白天越來越熱，晚上越來越冷。眼中所見的風(fēng)土人情，更是與中土處處不同。

    這一日午后趕路途中，王臨風(fēng)隨口問道：“玄晧師父，你從前既然和魔音同門學(xué)藝，那你可知魔音會彈一首，只要彈奏七七四十九遍，聽者就會變作她掌中傀儡？”

    玄晧說道：“聞人老妖似乎是寫過這么一首邪門曲子。魔音師姐和聞人老妖臭味相投，只要是老妖寫的曲子，她就沒有不會彈的。只不過，這曲子威力雖強，卻沒什么大用處?！?/br>
    王臨風(fēng)奇道：“怎會沒用？”

    玄晧說道：“你且試想，真正臨陣對敵的時候，誰能乖乖聽魔音彈七七四十九遍??？只有那種舉世無雙的大傻子才會中招。把一個大傻子練作傀儡，又有什么好處了？”

    他不知道章碧津就墮入了魔音彀中，因此說話毫無遮掩。

    玉挽容卻知其中關(guān)竅，登時捧腹大笑，說道：“大傻子，大傻子！哈哈哈——”

    王臨風(fēng)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道：“就算此人中招了，也不能一口咬定此人就是個大傻子啊……說不定……說不定此人正在打坐入定，耳不聞聲，眼不視物，飄飄然神游太虛。魔音在他耳邊奏曲，他渾然不覺，自然而然就中招了?！?/br>
    玄晧見玉挽容笑得歡暢，又見王臨風(fēng)一臉羞窘，不由心中一緊，暗想難道章碧津發(fā)瘋?cè)肽?，竟與有關(guān)？一時不敢接腔。

    王臨風(fēng)又羞又悔，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這曲子可有解法么？”

    玄晧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guī)熜值芩娜穗m然同門學(xué)藝，但所學(xué)技藝各不相同。每人只苦學(xué)自己的本領(lǐng)，對旁人所學(xué)一竅不通。這也是為了防備師兄弟間互相殘殺，若是彼此不知底細，總歸有些忌憚?！?/br>
    玉挽容笑道：“你說的好聽，其實聞人老兒是害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倘若他傾囊相授，你們四個的本事都強過了他，反過來把他給殺了，豈不是糟糕至極？”

    王臨風(fēng)有些好奇，問道：“聞人宮主和魔教之間有什么干系？瞧他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但他四個徒弟卻又都入了魔教?！?/br>
    玉挽容哈的笑了一聲，說道：“他倒是想和圣教攀上干系呢！圣教在中原雖然聲名狼藉，但在西域聲勢極為浩大，就好比你們中原的武林盟主，方圓幾百里內(nèi)的大小門派幫會，全都聽從圣教號令。什么冰湖宮、火湖宮的，在圣教面前都是小角色。”

    王臨風(fēng)說道：“魔教居然這么厲害？難怪你從前說萬千鴻好似皇太子一般，原來不是夸大其實?！?/br>
    玉挽容抬高下巴，神色頗為驕傲，說道：“那可不是嗎？聞人老兒四個徒弟一入圣教，立即就被老教主封為‘四大天王’，這可比什么‘冰湖宮四大弟子’要風(fēng)光得多了。”

    玄晧冷冷笑道：“西域大小門派忌憚魔教囂張跋扈，平日遇上魔教教徒，難免客氣著些，以免惹禍上身。逢年過節(jié)，各門派首腦順手給魔教送些禮品禮金什么的，也只是顧全江湖禮節(jié)罷了。難道這就是向魔教俯首稱臣了嗎？只怕不見得罷！”

    玉挽容哼了一聲，說道：“死鴨子嘴硬?！?/br>
    說話間，眾人行近一座青山。

    尹東元奇道：“這座山頭的形勢倒很巧妙啊?！?/br>
    眾人聞言，不免心生好奇，不知此山巧在何處。

    不過尹東元一眼就能看出巧妙之處，自己若是出言詢問，未免顯得太過無知愚笨了，于是眾人遲疑不語，想問又不敢問。

    王臨風(fēng)心里沒有這些彎彎繞，脫口問道：“此山妙在何處？還要請尹幫主指點。”

    尹東元微微一笑，答道：“我瞧這座山兩頭高，中間低，又剛好卡在西行道路之上。若要埋伏偷襲，那不就是天然的關(guān)卡么？”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兩旁山崖峭立，那座青山就好似一頭攔路虎，虎視眈眈臥在中央。無論客從何處來，都得從這座山頭翻過去，果然是一處險要關(guān)隘。

    王臨風(fēng)恍然大悟，說道：“是了，是了……咱們出關(guān)的時候，龍門關(guān)的城墻就是這般固若金湯，士兵站在城頭，彎弓搭箭守著城門?？梢姷婪ㄗ匀唬徽摲踩酥腔墼僭趺醋兓f千，歸根到底都是從老天爺那兒領(lǐng)悟來的?！?/br>
    他又想到，師父亦是觀摩武當之山川禽鳥，風(fēng)云變幻，這才創(chuàng)作出種種神奇武功招式，不由得隱隱有所體悟。

    玉挽容說道：“叫花頭頭倒是很有眼光啊，前面那座山叫做虎頭山，山上有個虎頭寨，便是我圣教的一處分壇?；㈩^寨當家的叫做癩頭虎孫老二，帶著一群兄弟在山上做買賣。教內(nèi)弟子?xùn)|來西往，都得從他的山頭過去，因此他耳目十分靈通。我待會兒便去他寨中打聽消息，你們在門口等我。對了，教內(nèi)說不定發(fā)下了你們幾人的通緝頭像，你們趕緊把臉蒙起來，免得給人認出來?！?/br>
    眾人早在城中衣鋪里買了兜帽披風(fēng)，聞言紛紛披上披風(fēng)，把面孔和身上兵器遮掩得嚴嚴實實的。

    王臨風(fēng)隔著圍布，甕聲甕氣問道：“這荒山野嶺的，癩頭虎孫老二做的什么買賣？”

    玉挽容沖他擠了擠眼睛，說道：“沒本錢買賣！”

    王臨風(fēng)輕輕“啊”了一聲，心想原來虎頭寨是強盜窩，這伙兒強盜占據(jù)天險，打劫路人，確實是無本萬利的“好生意”。

    過了一頓飯的功夫，眾人爬上半山腰，卻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尖利呼嘯聲、兵戈撞擊聲以及撕心裂肺的女子嚎哭聲，青天白日聽來，甚是悲慘凄厲。

    玉挽容面露驚喜之色，說道：“這下可巧了，孫老二正好在做買賣呢。既然在此處遇上，咱們就不用去他那烏煙瘴氣的狗窩了?！鞭D(zhuǎn)頭吩咐道：“一會兒由我跟孫老二打交道，你們都裝成我的隨從，千萬別做聲。若是膽敢輕舉妄動，哼哼，我可救不了你們?！?/br>
    王臨風(fēng)等人都是俠義道英杰，既知一伙兒強盜正攔路打劫，耳中又聽見女子哭聲，只覺得熱血上頭，恨不得立即去救人。

    但大局為重，萬一自己貿(mào)然出手，被孫老二識破身份，那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眾人只得點頭答應(yīng)。

    不一會兒，眾人行到林中，但見一條小溪穿林而過，溪邊果然正上演著一場大惡斗。

    只見十來個鏢師服色的大漢手持兵刃，拼死守護著兩輛馬車。馬車上傳來陣陣女子哭聲，車身裝飾華麗，乘客定是來自富貴人家。

    拉車的駿馬都被羽箭射死，幾匹馬兒橫七豎八倒斃在溪邊，將半條溪水染得血紅。

    幾支鏢旗折斷在地，旗上依稀可辨認出“震川”二字。

    ——看樣子，應(yīng)當是震川鏢局的鏢師在護送貴人，路中卻遇到強盜打劫。

    震川鏢局在這一帶頗有名氣，眾鏢師頗為彪悍勇猛，但群強盜人數(shù)近百，數(shù)量大大占優(yōu)。

    此時一半強盜下場搏斗，剩下一半都在旁邊圍觀，嘻嘻哈哈大聲嘲弄，神色甚為粗魯無禮。

    這一趟鏢，他們已是手到擒來，只是生性殘忍嗜血，便似貓兒抓住了老鼠，非得捉弄玩耍一番，才舍得一口咬死。

    眾鏢師都已斗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口中呼哈喊叫，全憑著一口真氣強撐不倒，形勢頗為殘酷壯烈。

    玉挽容等人縱馬奔到近前，一名強盜上前攔住，高聲問道：“且??！芙蓉山頂玉池西，一室平臨萬仞溪！閣下是哪一路兄弟？”

    玉挽容勒馬停步，清聲報出切口：“晝?yōu)幣_五云濕，夜行金燭七星齊?！?/br>
    此言一出，群強盜齊齊應(yīng)道：“恭迎七星使者！”

    人群中，一個癩頭漢子快步迎來，抱拳說道：“原來是七星使者大駕光臨，癩頭虎孫老二見過使者大人，卻不知大人是哪一位星宿？”孫老二身材矮胖，相貌丑陋，一對小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動，神色頗為狡黠。

    玉挽容一回到本教教徒中間，當真是如魚得水，渾身說不出的舒服熨帖，傲然笑道：“我乃玉衡使玉挽容，這些場面話就免了罷。癩頭虎，你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啊，這兩輛小小馬車能有什么油水？還值得你這般興師動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