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醒來，是因為手指被發(fā)燙的物體碰觸。

    初時尚未適應(yīng)黑暗，什么也看不清，視線轉(zhuǎn)為清晰后，青華大帝著著實實慌得俊容失色。

    光線太暗，辨不清心月狐的臉色，只依稀見著了，那對往嘴外生長的獠牙。

    已不知許久未曾見過，先前那次也僅止于犬齒的模樣，不比現(xiàn)在突出尖長。

    若非把他惹急了，抑或?qū)φl產(chǎn)生敵意，絕不輕易露出，因此出現(xiàn)這種情況，能想到的原因，只有神志不清無法自控了。

    那只抓著他的手指，正guntang的小手，如實地印證了他的想法。

    摸上他額頭時，后知后覺地記起幼童不宜飲酒這個說法，更想起了人道幼童發(fā)燒不能小覷。

    最讓青華大帝心焦的是，這模樣見不得御醫(yī)大夫，而天道許他救苦救難，卻不容他隨意干涉人間諸事。

    苦思冥想后，青華大帝單手托起他臀部，由著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不忍掰開。

    不能找凡人，那就只能找身居神山的天人了。

    神山靈氣充沛，乃修行好去處，她四季常夏，故滿目盡是旖旎春色，耳邊盡是黃鸝鳴啼。

    怪的是，她不分晝夜不分季節(jié)，同時生長著寒季與熱季植物，每一株都生得分外妖嬈，千姿百態(tài)絕不重樣，叫人望之嘖嘖稱奇，道是不枉來此一回。

    曾有各路仙子巡游神山，覺得此處山明水秀，風(fēng)景甚好，獨獨缺了些什么。

    后來想通了，她們便返回天庭，將心中所想告知王母，終是得她恩準，將瑤池之水落到神山，從此神山隔絕世俗濁氣，日漸空靈明凈。

    那里與皇城遙隔萬重山水，但青華大帝到達他所在只在彈指間，也不過是比以往耗費更多法力而已。

    望著漆黑一片的廳堂時，他踟躕了。恰是夜半時，指不定人家睡得正香呢。

    就在此時，來了個山中魑魅，名作堯蜺。

    言：“有怪兮，通身漆黑，翅透如露，雙目猩紅。喜囀巧月時，韻達千里，聲聲哀戚，聞?wù)邞Q入心骨?！?/br>
    他原身等始齔，化形后足有七、八尺高，無異于一般成年男子。涉世百余載，通人情，曉世故，更習(xí)得一切人類技藝。

    “請問天帝緣何在此？”

    青華大帝身上至圣至潔之氣，能讓一切精怪心存畏懼，堯蜺亦如是，所以站在離他好些距離的位置。

    雖是如此，但堯蜺敬他貴為天尊，卻懷悲憫之心，無類度苦離難，受恩者眾如恒河沙。

    “來尋花神的。”

    “那么請隨我來?！弊龀隽藗€請的手勢，堯蜺便旋踵離去。

    青華大帝沒再說什么，匆匆抬步跟上。

    到了花神的房門前，堯蜺取出一張剪成蝶翼的白紙，朝白紙說了句后，對半折起再放開。

    本為死物的白紙竟活了過來，撲閃著翅膀，擠入了門縫。

    沒過多久，門扉悄然往內(nèi)開啟，輕得一點聲響都沒發(fā)出。

    只見花神套了件外衣，踏出房門：“到院子里談吧?！?/br>
    花神將手搭在堯蜺肩膀上，行走時放輕了腳步。

    “不知天帝有何要事？”

    青華大帝由始至終控制著表情，不欲他人瞧出端倪，然而這樣急急趕來，仍免不了被猜著一二分。

    “他似乎燒得很重，已近昏迷還露出了原形，煩請幫我看一看?！?/br>
    “是誰？”

    “心月狐。”

    花神未表現(xiàn)出異樣，只因過去的恩怨，早已放下。

    不是青華大帝把思純點化成精，不是心月狐害他謫降人間，自己怎能和思純相會？

    “把手給我?！?/br>
    這次青華大帝終于舍得抽出他的手指，遞到花神的掌心上。

    “怎這般??？”花神訝然，這手腕的尺寸小得他一掌就能包覆，掌心內(nèi)還留有空隙。

    這時候，心月狐蹭了蹭他胸膛，往他懷里再偎一分。

    “沒事，我還在?！鼻嗳A大帝拍拍他后腦勺，溫言安撫。

    乍聽這句話，花神暗自怔然。青華大帝性本寡淡，從未有過大悲大喜，這能掐出水來的溫柔，是花神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

    花神微微一笑，似乎一身鋼筋鐵骨，法力無邊的他有了弱點。

    “他中了妖術(shù)，身體退成了孩童時期?！?/br>
    果不其然，這么一解釋后，堯蜺與花神都瞠目結(jié)舌。

    “嗯……這倒奇了?！币簿椭荒苓@樣說了。

    到底是病況要緊，花神轉(zhuǎn)而問：“方才提的原形，是指哪里？”

    “牙齒。”

    緊接著又問了幾句，花神吩咐堯蜺道：“趕緊拿白水來喂他?！?/br>
    既然是飲酒引發(fā)的，那么喝多點水淡化它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趁著青華大帝喂水的當兒，花神說：“我開一貼藥方，只需按時服用到痊愈為止?！闭Z畢，指示注視著他倆的堯蜺寫下藥方。

    待他落筆，水也喝完了。

    “其中一株仙草，我會托千葉送來，還請?zhí)斓酆蛑！?/br>
    這株仙草葉片粗長，脈細如絲，易栽不易得。

    為免誤了采收佳期，千葉更作了一首曲，便于仙童記著。

    曲子如是唱：正月落根難覓處，二月生枝喜迎春，三四新綠上枝頭，五六果結(jié)驚秋來。

    由于它隱于朝日下，唯有在夜里月下才得見，因此若要尋它，只管踏月而來。

    青華大帝取了藥方后，也就告辭離去了。

    本乃金身所鑄，不眠不休自不是問題，然而這樣來回實在讓他太乏了，回到心月狐的寢宮后，將他放到床上倒頭就睡。

    清晨時分扣門聲響起，吵醒了他。

    “皇上，該準備上朝了?！?/br>
    后知后覺地記起了心月狐有早朝要上。

    快速地思考了對策，青華大帝走到門邊，對門外人輕聲說一句：“知道了，外頭候著?！痹侔研脑潞匦?lián)希偷搅松裆饺ァ?/br>
    回來后，青華大帝開始蹙眉苦思。眼下這窘境，不會是要他扮成心月狐替他上朝吧？

    聽著那聲聲催促的敲門聲，青華大帝止住了紛亂的思緒，幽幽一嘆。

    那端坐龍椅上的男人，面容依然如故，未顯喜怒之色，卻莫名添了肅穆寶相，襯得他尤為清冷，倒令眾臣無所適從，面面相覷好久，遲遲不敢上前啟奏。

    “既然眾卿家無事上奏，那就退朝吧?！鼻嗳A大帝心里暗自得意，以為可以回去睡個回籠覺，誰知一位老者拱手站了出來。

    “回皇上，臣有事啟奏?！?/br>
    “說?！鄙铄淠抗庵泻獗派洌瑑龅美险咧倍哙?。

    果真無論何時，都讓人心生畏懼。

    “皇上，城里干尸案又多了兩宗，官府徹查多時依舊無果，他們只道是……”老者頓了頓，未敢直言。

    “是什么？”

    “是妖孽作祟?！?/br>
    “嗯……”這事怎么沒聽心月狐提過？

    “詳細的，待會兒呈上來。”

    “回皇上，臣前幾日才送來一份?！崩险邞?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復(fù)，生怕觸到他的逆鱗。

    “你方才提到又多了新案子，是么？”他斜倚龍椅，懶懶地睥睨座下臣，一派悠閑自得。

    “是、是?！?/br>
    “那你覺得，舊的那份還能用？”唇角微微勾起，語氣不咸不淡，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不……不能?！崩险呱钪约菏а?，嚇得抖了再抖。

    要是不多嘴，按他所說的做，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青華大帝只面無表情地瞄向他，不言不語。

    “臣會再呈上新的一份，還請皇上息怒?！崩险弑蛳?，只盼這能滅了他的怒火。

    幸得心月狐樹立威儀在先，否則怎會輕易達到想要的效果？

    堂內(nèi)靜默無聲，而他唇邊笑意更深幾許。

    下了朝堂，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心月狐那里。

    此刻的心月狐，正與手拿湯匙與碗的堯蜺僵持著。

    “怎么了？”

    堯蜺把碗舉高讓青華大帝看：“喏，不就是不肯吃藥?！?/br>
    見狀，青華大帝又問：“為何不肯吃？”

    “不吃就不吃，哪有那么多理由?！毙脑潞p手環(huán)胸高抬下巴，一副理在我這的模樣。

    青華大帝腹誹，還說不是小孩子呢：“你知道這藥用什么熬嗎？”

    “哦？是什么？”

    “你知道晗時嗎？”

    心月狐認真地想了又想，覺得似乎在哪里聽過。

    說起晗時，就不得不提起第二次仙魔大戰(zhàn)。

    還記當時妖魔當?shù)?，引瘴氣熏天?/br>
    四教五圣縱是有心，也無力挽救。

    鴻鈞老祖遂請昆侖神獸——英暤出山，為民除害。

    有言：昆侖山西向兩百里，有獸兮，名曰英暤，鹿身而蛇尾，無后肢。其目可達千萬里，諳悉諸事乃至混沌時。

    而今這神獸竟以rou身，納入人間瘴氣。

    最終，換得人間太平，可它受毒氣侵體之苦多時，終是不堪負荷，引火自焚。

    臨別前，英暤憤立誓愿：“若我身死，體內(nèi)瘴氣必將化為福氣，降臨人間。”

    它死后內(nèi)丹亦碎，零落昆侖山上。

    彼時，天將明。

    其后相傳當代之人，一生無病無痛，直到老死。

    “這昤時便是由它內(nèi)丹長成，食之福滿身康健?！鼻嗳A大帝道。

    “藥里有它？”

    青華大帝但笑不語。

    “我憑什么相信你？”

    “你要繼續(xù)難受，那我就沒辦法了。”

    這高燒確實讓他頭昏腦漲，十分不舒服，連坐起都覺力乏，所以心月狐還是妥協(xié)了。

    偏不簡單地如他所愿，心月狐勾唇壞笑：“你若伺候我，我便喝?！?/br>
    青華大帝躊躇一會兒，轉(zhuǎn)向堯蜺，微微一笑：“這里交給我吧?！?/br>
    “好?！眻蛭U擱下碗與匙，退出了房間。

    目送他離去的心月狐，做好被青華大帝教訓(xùn)的準備。

    意外的是，事情沒有按照他所預(yù)想的發(fā)展。

    青華大帝捧著碗坐到床沿，盛了一匙藥湊到他唇邊。

    心月狐愣住了，反倒不知怎么反應(yīng)。

    “還不喝？”

    “嗯……”由于已經(jīng)送到唇前，他推拒不得，只好就著他的手飲下來。

    藥不算苦，入喉冰涼又帶甜，緩解了因高燒而產(chǎn)生的不適。

    待他飲罷，青華大帝把碗放下，問道：“想睡嗎？”

    “不想，我要看折子?！币娗嗳A大帝張唇欲語，他改口道：“不看折子就看書?！?/br>
    這么一說后，青華大帝站起往書案走去，隨手翻了下書，再取兩本過來。

    一本給他，一本給自己。

    本想問他留著干什么，但實在提不起力，就由著他了。

    翻了一頁后，眼皮竟也抬不起來了。

    發(fā)覺臂膀一沉，青華大帝側(cè)頭垂眸，見心月狐正打瞌睡。

    他笑了笑，扶著心月狐的肩頭，抽出手臂，環(huán)過他肩后，把他往自己再貼近幾分。

    調(diào)整好了，就以掌心托住他的手，心道：花神說的果真不假。

    牽過他的手無數(shù)次，自然知道他很小，只不知差幾何，這么一看，原來只有自己的手掌心那般大。

    如今這雙小手卻要為萬千子民撐開天與地，更日夜寢不安枕。

    誰讓他生在帝王家，又高居皇位，不得不時刻保持警惕，連藥都不敢吃，就怕一覺沉睡到天明。

    鋼鐵之軀也該有疲憊的一天，這樣一直緊繃著終究是太累了。

    正在此時，心月狐的身體漸漸傾斜，眼看就要倒下，青華大帝急忙扶住他。

    想了又想后，還是把他放在床上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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