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破敵
付一曲坐在一匹小灰馬上,整個人像是沒了魂兒,眼也不睜頭也不抬。也不知那小灰馬是如何自己緊跟在王鴆和逐云身后走的。 王鴆為將,在齊軍隊伍最前面,付一曲和洛東流緊隨其后,第三是幾個副將和魍魎營的鬼面軍精英,然后才是大齊兵士們。 王鴆讓逐云稍慢了些,待到付一曲和小灰馬追上他的時候,他低聲道:“付公子,精神些,快到了?!?/br> 付一曲哼唧兩聲:“嗯……太冷了……到時候就精神了……” 王鴆頓了一下,續(xù)道:“這般無精打采,可還能馭蛇、破陣?” “沒問題……放心吧……呼……” 王鴆復(fù)問:“昏昏沉沉,上了戰(zhàn)場,如何自保?” 付一曲依舊垂著頭:“我輕功好……” ……王鴆又讓逐云快了些。 大齊將士直抵婁蘭大營。兩軍交戰(zhàn),擂鼓震天,嘶喊徹云。 付一曲在戰(zhàn)場邊上一座矮小的石山下面坐在小灰馬背上,還睡著。 齊軍來襲突然,訓(xùn)練有素,王鴆指揮有方,英武善戰(zhàn)。婁蘭將領(lǐng)還抱著美人兒安睡溫柔鄉(xiāng),婁蘭士兵大多還在夢中酣睡,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眼見不敵,便又派馭蛇師擺出蛇陣。 這次,婁蘭也知齊軍打到大營上來,是想將他們趕回婁蘭,一網(wǎng)打盡,此番便是決戰(zhàn)。婁蘭馭蛇師毫不含糊,派出了全數(shù)毒蛇巨蟒。 群蛇出籠。遍地皆是條條細鱗,見者皆膽戰(zhàn)心驚脊背發(fā)涼。 一刀劈來,王鴆揮劍抵住,側(cè)身看向付一曲的方向。 絲毫動靜也無。 一旁洛東流正砍殺敵軍:“大人!那付一曲怕是靠不住了!魍魎營強行破陣吧!” 王鴆明白,大齊將士的性命是決不能盡數(shù)托付給一個不明來歷的人的,所以早就做好了決戰(zhàn)當日付一曲出岔子的準備。魍魎營派了數(shù)百鬼面軍全副武裝,兵刃盡數(shù)淬涂雄黃,專斬群蛇,分批次為齊軍開路。雖說這個戰(zhàn)法魍魎營損失頗重,卻早已安排妥當。 毒蛇已蔓延至白馬逐云腳下。王鴆斬殺了面前婁蘭騎兵,闔目一瞬,又驀地睜開:“眾將聽令,魍魎營……” 突然,清亮的笛聲沖天而起,又是一曲破陣曲! 王鴆一怔,見群蛇木然,遂喊道:“蛇陣將破,進攻婁蘭大營?。?!” 付一曲站在一座小石山頂上不緊不慢地變換指法、氣息,笛聲詭譎多變,卻立竿見影——群蛇止住攻擊,然后四散而去。 她等的就是這個時機。 如今身在人間,付一曲自不能用法術(shù)明號令群蛇,只得借笛曲cao控它們。更何況蛇類聽覺偏弱,如若笛曲吹得早了,被婁蘭放得晚的蛇便聽不到了。它們盡數(shù)出動之刻便是笛曲效率最高之時。 上次婁蘭人蛇絞殺陣中蛇數(shù)較少場面也不算大,一支笛曲也可cao控。而這次大齊將士與婁蘭侵兵決戰(zhàn),兩軍交戰(zhàn)人喊馬嘶,戰(zhàn)鼓喧天,小小笛曲自然顯不出什么。付一曲站在高處,且用了些擴音的法力,才讓這笛曲響徹戰(zhàn)場。 第一次,這是她來人間第一次在人前使用法術(shù),影響了人間局勢。 她得算著。 蛇陣將破,婁蘭兵氣急敗壞,好在他們的將領(lǐng)終于穿戴整齊上了戰(zhàn)場。那婁蘭將領(lǐng)剛剛上陣,便瞅準了大齊將軍王鴆策馬沖過來。 那婁蘭將領(lǐng)身高九尺,拿著兩把沉重悍刀,沖著王鴆猛地砍下。 此時王鴆還與兩個婁蘭精銳騎兵纏斗。眼看那刀便要落到他身上。 洛東流格擋住自己身前的婁蘭兵,一個閃身過去拿自己的刀抵住婁蘭將領(lǐng)的巨刃。奈何此人身形巨大力大無窮,洛東流的刀竟被攔腰斬斷。 王鴆喊道:“小心!”連斬兩名婁蘭精騎,急縱白馬逐云趕去,和洛東流一起對付這婁蘭將領(lǐng)。刀劍無眼,洛東流肩膀中了一刀,若不是王鴆以劍扛住,怕是連整條胳膊也要被砍下來。那婁蘭將領(lǐng)眼見王鴆分心為洛東流格擋,左手的巨刃便沖著王鴆腿間掃去。 誰也沒注意到,戰(zhàn)場邊上一座低矮石山上的青色人影如同鬼魅一般,直直地閃向陣中。 而王鴆這邊,婁蘭將領(lǐng)這一刀下去,他這條腿怕是要被徑直斬斷。洛東流心中一懸,直想拼死扛住那砍向王鴆的巨刃,不計后果。 可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那刀刃已斬至膝間血rou里。無人看得見鬼面下王鴆的神色,洛東流只聽見王鴆喉間溢出一聲壓抑至極的悶哼。 緊接著便是“哐當”一聲,然后便是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糟了!大人! 洛東流差一點就要嘶喊出聲,卻又聽到清亮一聲喊:“阿鴆!??!” 是付一曲! 洛東流定睛一看,那尖叫不止的竟是那婁蘭將領(lǐng)!他左眼眼眶里插著一根翠綠的竹笛,可不就是付一曲腰間那把! 左眼劇痛,婁蘭將領(lǐng)左手立即扔了刀,下意識地去捂眼。適才那“哐當”一聲巨響便是那悍刀落地的聲音。這樣一來,王鴆的右腿便得救了。 王鴆趁機一劍挑去,利劍直入敵將咽喉,婁蘭將領(lǐng)頃刻斃命。 蛇陣已破,將領(lǐng)身死,婁蘭大勢已去,剩下的婁蘭小將帶了殘兵,倉皇逃竄。 付一曲適才輕功翩然,落到白馬逐云之上,足尖在逐云額間一點,借力挺身飛去戳瞎了那敵將的眼睛之后,便轉(zhuǎn)身坐回逐云背上,王鴆的身后,俯身疾點,迅速封住王鴆腿上一處大xue,為他暫時止了血,也斷了痛覺。 付一曲快急死了:“阿鴆!你怎么樣了?說句話?”說著便要解下王鴆的鬼面。 “別……”王鴆終于出聲:“別摘,我沒事……”復(fù)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洛東流說:“東流,帶些弟兄清繳一下婁蘭大營的物資、俘虜?!?/br> 王鴆的聲音依舊冷靜,沉著。 洛東流領(lǐng)命。 浴血奮戰(zhàn)后的大齊將士震聲高呼。勝利的喜悅洋溢在他們之中。 付一曲一手放在王鴆的大腿上,暗自給他輸著靈力,為傷口止血止痛,另一手半環(huán)在他的腰間,安撫般輕拍他的小腹:“阿鴆,還疼么?我?guī)湍惆延彝鹊拿}門封住了?!?/br> 王鴆微喘道:“……無礙?!?/br> 付一曲捏了捏他的手:“我們贏了?!?/br> 王鴆應(yīng)道:“嗯?!?/br> 他任付一曲拍撫著。 片刻,他收回佩劍,將付一曲的一雙手緩緩?fù)葡氯ィ骸霸摶厝チ恕8豆诱堊灾??!?/br> 付一曲安分地收回手,下馬前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好。阿鴆如果覺得哪里不適,就叫我?!?/br> “你的竹笛……”王鴆欲言又止。 “臟了,不要了。”付一曲擺擺手,向著自己的小灰馬走去。 王鴆畢竟是大齊的將軍。他還要帶著大齊將士們回營。付一曲也知此刻不容繾綣,乖乖地回去牽了自己的小灰馬,待齊軍整頓得當,便驅(qū)使小灰馬緊緊跟在王鴆后面。 回到大營已是午后,付一曲連忙叫了大夫,待到逐云將王鴆將載至帳前,付一曲便小心翼翼將王鴆攙下馬、扶回營帳。王鴆一回將軍營帳便因腿傷疼痛難忍昏了過去。待到醒轉(zhuǎn)過來,便已是黃昏了。 一縷竹香縈繞在呼吸之間。 “醒了?來,我扶你起來,慢點兒?!?/br> 王鴆被扶起,坐起身,映入眼簾的便是端著碗粥的付一曲。 付一曲笑吟吟看著他:“還疼嗎?腿傷大夫已經(jīng)為你包扎好了,但是可能要靜養(yǎng)上一個月才能好?!?/br> 每次見到付一曲,她的雙眼給王鴆的感覺都不一樣。 初見是輕佻的,不羈的;誘導(dǎo)自己喝蛇毒解藥時又是威懾的;每次賴在自己身邊不走的時候,眸子里都是裝模作樣的委屈和黏軟;現(xiàn)在的她,和留竹果給自己解苦時的樣子,卻是溫柔澄澈的,像一汪清泉一樣。 適才在戰(zhàn)場上千鈞一發(fā)之時,她的眸子里竟然充斥著焦急,甚至還有擔憂? 王鴆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在別人的眼中見過這種情愫了。可是,這種情愫出現(xiàn)在付一曲的眼中,又意味著什么呢? 一個相識不足一月、身份不明、意圖不明的人,眼里的憂色又有幾分真呢? 王鴆許久未動,只是注視著付一曲。付一曲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調(diào)笑著:“怎么不說話???是被我的美貌迷倒了嗎?” 王鴆不留痕跡地收回視線:“東流如何了?怎么不見他?” 付一曲撇撇嘴:“我在這里守了快一天了,你一醒過來第一時間想的竟然是洛東流!他沒事,只是肩膀受了傷,不能貼身照料你了?!?/br> “所以,”付一曲狡黠地眨眨眼:“換作是我照顧你,一直到我們返京。那會兒洛東流的傷就好得差不多了?!?/br> 她早已和洛東流軟硬兼施地“商量”好了。 若說之前洛東流還提防著她,經(jīng)此一役,付一曲救了王鴆的命,也救了他洛東流的命,洛東流也算信了付一曲八成。 思及甫一醒來自己真正第一個想的人,王鴆只覺耳根有些發(fā)燙:“也好。我這腿傷傷勢如何?” 提起傷勢,付一曲心有余悸。 王鴆昏過去后,付一曲幫他褪了鐵甲摘了鬼面,扶他躺到榻上。她看著大夫?qū)⑼貘c的中衣褲腿剪開,露出里面的傷口。那傷口血rou橫翻,里面的韌帶已是斷了。 本是冷血動物,付一曲卻覺得一陣寒意直順著脊背蔓延上來,直擊自己的天靈蓋。付一曲闔目,倒吸了一口氣。 如若自己早來一步,阿鴆的腿便不會…… 一千年,付一曲沒少見過血,沒少受過傷。蛇的觸覺痛覺并不發(fā)達,受了傷也不會覺得很疼。可這傷落在王鴆身上,付一曲的心口便如同被扼住了一般。 真真比傷在自己身上還難受。 她看著傷口被處理時王鴆額角的汗和慘白的臉,看著王鴆早在戰(zhàn)場上便為了忍痛而咬破的唇,初遇時的好奇、挑逗、戲弄都蕩然無存了。 她想護他一世。 王鴆復(fù)問:“如何?” 付一曲笑笑,小瓷勺攪了攪碗里的粥:“沒什么,韌帶受損了而已,小一個月就好了。還疼么?要不要喝點粥?一天未用飯了。” 王鴆不語,心中卻已了然。他的傷勢,絕不止韌帶“受損”這么簡單。 不覺著疼痛,興許是大夫用了麻沸散,也或許是沒有用上力氣,傷口牽扯不著。 可適才戰(zhàn)場之上,如若付一曲沒有趕過來……他這條腿怕是真的要廢了。 王鴆不怕死。他十七歲便入了魍魎營,從最低級的鬼面軍開始,十九歲成為鬼面軍的首領(lǐng),二十那年平復(fù)韃靼禍亂,立了戰(zhàn)功,剛剛及冠便當上了大齊鎮(zhèn)北將軍,地位僅次于大將軍和驃騎將軍。 這一路皆是他一刀一劍砍過來的。他身上灑遍了敵軍的鮮血,也遍布了各式各樣的傷痕。他不畏死,卻也不想死,因為還有夙愿未了。 可一旦斷腿成了廢人,他…… 等著他的怕不是無窮無盡的深淵。 王鴆低嘆一聲:“今日……還是要多謝你?!?/br> 付一曲吹涼了一勺粥遞到他唇邊:“怎么,不叫我付公子啦?” 王鴆喝下那勺粥。喉結(jié)一滑,引得付一曲也咽了咽口水。 “有那么好喝嘛……”付一曲有些臉熱,舀了一勺粥,正欲喝下,覺得不妥,又沿著碗邊喝了一口:“味道確實不錯。” 王鴆柔眸輕斂,把目光隱在眼睫影在臉上的陰影中。 慶幸?guī)羧缍梗钊丝床磺宥p色。